所以她至今想不通,苏祉的话究竟何意?
好在一切还能重来。
她新生的这年,苏祉尚未登基,还是东宫太子,苏砚也没造反,家人都健在,她还能视物,所有的悲剧都还未开始。
两世为人,她坚信定是祖父亡灵庇护,保她重回出嫁之前。男女情爱,鹣鲽情深,不过如此,可同福却不可共祸,她已看透。
这辈子,她绝不能再嫁给程俊驰,更不能任由苏祉迫害阮家。
婚事这几日便会敲定,她必须尽快行动。两家毕竟是亲戚,程家的颜面她可以不念,爹娘的名誉她不能不顾,得想个万全法子……
月影渐高,耳畔传来零星虫语,已是三更天,婆子来报,说屋子都已收拾妥当,可以就寝。阮攸宁点头,同她们道辛苦,让早去歇下,自己也随滴翠一块往厢房去。
一路上她都心事重重,滴翠只当她是思家情切,变着法儿逗她开心,行至门前,见房中并未掌灯,登时柳眉倒竖,“定是她们又躲懒了,看我明日不收拾……啊!”
刺耳的尖叫一下撞醒阮攸宁。
她猛地抬头,但见屋门敞开一道缝,滴翠正被一股蛮力往里拖。她忙抓住她小臂,抵住门框使劲往回拽。岂料门霍然洞开,两人都直直跌进去。寒光一凛,白晃晃的匕首就横在了她颈间。
“别出声!否则刀剑无眼!”嗓音沙哑,血腥味排山倒海而来。
滴翠吓白脸,瘫坐在地不知所措。
阮攸宁惊了一瞬,皱皱鼻,待习惯屋内腥臭后,神色便舒缓下来,状若不经意地向后瞟,樱唇轻勾,莫名在蒙面人心房敲落个不安的鼓点。
月光穿堂入户,阮攸宁瞧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丫鬟婆子,都是方才被指来收拾厢房的。看样子只是昏厥,并未受伤。她松口气,视线移至床上,波澜不惊的面容豁然裂开一道口。
床上有人,男的!
光影顺帐幔细缝钻入,细绘他侧颜,鼻梁巍峨如山,眉心凝着苦味,肌肤是气血不足的苍白,却丝毫不减他眉宇间的俊逸。静静躺在那,仿佛超然世外的神祇卧在云头打盹,可白衣叫血染红,满帐鹅梨香也掩盖不住周身死气。
是苏砚。
“王爷厌极了你这个祸水,只想你死。”
鬼魅般的声音回环耳边,她目光笔直落在帷幔上,神色漠然,双手却紧握成拳。
前世,他们仅有过两次交集,第一次他害她失了眼,第二次他叫她丢了命,以为这辈子终于能躲开,可万万没想到,她都还没进京就……果真是阴魂不散!
蒙面人压低匕首,威胁滴翠:“快!去拿纱布和金疮药,给床上那人包扎。胆敢怠慢,她小命难保!”
他伪装得不错,阮攸宁还是听出,他中气不足,伤得应不比苏砚轻,却还在为他奔波,倒是个忠心的。
“你可知我家姑娘是谁?你若敢动她一根头发,叫我家老爷和公子知道去,脱层皮都是轻的!”滴翠银牙暗咬。
蒙面人恍若未闻,冷笑:“你再不去,我就先叫你家姑娘脱层皮。”边说边示威性地扬扬匕首。
“你!”
“滴翠,就照他说的去办。”
“姑娘!”
滴翠气急败坏,阮攸宁眨眨眼,轻快道:“放心,我没事。”
她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点小风小浪,还入不了她的眼,更何况,他们只是想寻药疗伤,并不会伤人。
蒙面人眯眼垂视她,眸光闪烁不定。滴翠拗不过,恨恨跺两下脚,转头出去。
屋子安静下来,只更漏滴答不绝。蒙面人因身上的伤,精神渐渐不济,架在阮攸宁脖子上的匕首却不见松。
不是不能松,是不敢松。
他背王爷躲进来之前已经打量过,这间宅子住着某户大家小姐,女眷居多,对王爷威胁甚小。不成想,这么个花朵似的小姑娘,见了刀光,非但不慌不叫,还能镇定地安抚自己的丫鬟。
此等心气,连王爷都不遑多让。
当然,他不会知道,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几日前才拿刀抹了脖子。
倘若她是友,他倒是能轻松不少;但若是敌……握着匕首的指根缓缓收紧些。
阮攸宁仍是无知状,吹鼓两腮,两排浓睫垂覆,白嫩嫩的手指头不停缠扭手绢,打发时间。
对于苏砚这人,她其实知之甚少。
只知他生母徐婕妤并不受宠,生他时就血崩而亡,他自小养在苏祉的生母贤妃娘娘膝下。
母族凋零,他又无亲手足依仗,盖因三岁能吟诵,五岁能作诗,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神童,才甚得帝心。其他皇子封王后就早早迁出皇宫,辟府独居,只有他,最早受封亲王衔,却还能一直留在宫中陪王伴驾。
众人暗忖,倘若不是十三岁那年莫名其妙的大病,他被迫离京休养,现而今东宫的主人,就该是他了。
前世,他就是在这年回京的。
七年蹉跎,旷世之才如昙花一现。他渐渐淡出大家视线,甚至宫中举办家宴,都会忘了邀他。直到后来,他扯旗起事,屡出奇兵,以少胜多,凭雷霆之势从苏祉手中夺下大半江山,众人才幡然悔悟,什么神童陨落?呸!分明是神童让他们陨落!
如此推算,这个苏砚大概同她一样,现正在回京途中,只是不巧遭人埋伏,命悬一线。可他此时明明已经开始藏拙,连陛下都不甚在意他,究竟是谁慧眼识珠,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思索间,屋外传来慌张脚步声。
“姑娘,姑娘,大事不好了!外头乌乌泱泱来了好些人,说咱们家窝藏逃犯,正嚷嚷着要进来搜屋子呢!”
阮攸宁刚想开口,架在脖子上的匕首骤然压紧,蒙面人先吼道:“让他们走,一个都不准放进来!”
匕首在阮攸宁颈间印出一丝红痕,滴翠怕匕首伤到她,硬生生将脚撤回门槛外,急红了眼。
他反应如此剧烈,想来这伙人应当就是暗杀苏砚的刺客,行事如此大张旗鼓,又无所畏惧,莫非是……
阮攸宁咽了咽口水,“你可瞧清他们长相了?”
“就瞧见了那领头的。”滴翠边说边圈起拇指和食指比划,“左眼下有块这么大的青痣。”
阮攸宁倒吸口气,笑的丝缕从嘴角淡去。
是冯骥,苏祉手底下最得力的人,那来人果然是……原以为遇上苏砚已经够倒霉,不料更惨的还在后头。
帕子叫她揪扯得没了形状,嫩白手背渐渐爬上青蚓。但越是这种时候,就越需要冷静。她深呼吸,用力闭了闭眼,灵台慢慢恢复清明。
蒙面人见外头火光越聚越多,滴翠却一动不动,胸口猛烈起伏,咬牙切齿道:“再不把他们赶走,你家姑娘就真没命了,我说到做到!”
滴翠眼中挂泪,同他吵开,噼里啪啦,跟放炮仗似的。
“够了!”
话语从那娇小身躯中传出,声音不大,气势却足。两人皆怔,直着眼睛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敢言语。
“你可还想救他性命?”
阮攸宁挑起一边眉睨他,眼波娇俏,带了点算无遗策的倨傲。
蒙面人略略晃神,眼前这副形容,依稀就像王爷站在他面前运筹帷幄。沉眸忖了忖,艰难地点点头。
阮攸宁也不废话,转头就吩咐滴翠:“莫慌,知会阿七叔,让他照我说的去做。”
3。第 3 章()
前院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几个虎背熊腰的壮汉腰挎长刀,面目狰狞,围堵在门口,同院中人对峙。
阮家别院远在京郊之外,四面环山傍水,除却主家人外,平时甚少有人来访。丫鬟婆子头回见到这种阵仗,俱都躲在廊柱后,猫腰缩脖,低头交耳。
张七是阮家管事,也是这回负责护送阮攸宁回登州探亲的主事。几日前阮攸宁从阁楼摔下的事还堵在他胸口,今日回程的马车又出了状况,他心有余悸,刚到别院就亲自布置防卫,唯恐她再有个闪失。
但,怕什么来什么。
凭他多年与老爷执鞭坠镫的经验,这伙人绝非善类。
他定了定心神,含笑叉手向前,“敢问各位好汉深夜到访,所谓何事?实不相瞒,主家夫人此时正在后头产诞,实在见不得这等兵刃阴戾之物,倘若诸位无甚大事,可否先回避?也莫叫产房污物脏了身不是?”
风灯幽幽,照亮底下青石地。冯骥站在光晕和昏暗交错的边缘,细眼微眯,不辨喜怒,左眼下的那块青痣却仿佛凝结了一夜寒霜。
他并未搭理张七,挎刀直往里闯。张七忙上前拦,却被他身边的两个随从挡开。
长夜寂寂,月光泠泠。
越靠近后院,妇人的尖叫声越大,撕心裂肺,闻者无不毛骨悚然。满院灯火昭彰,每一声尖叫都伴随稳婆的鼓励和吩咐。丫鬟婆子面如土色,一列捧着新烧好的干净热水鱼贯而入,另一列又捧着血水鱼贯而出。
产房门口还设有一方香案,当中供奉着一尊小巧的白玉送子观音,前置四足双耳貔貅卧鼎,鼎中正徐徐焚吐青烟。三个尼姑扮相之人正跪在蒲团上,闭目诵经祈福。
冯骥立在影壁旁,溜眼四周,眉心凝结出小疙瘩。他自小嗅觉灵敏,方才就是循血腥味追踪到了这,可眼下这间院子里充斥血气,彻底搅乱了他的分辨力。
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布局迷惑?倘若是后者,这幕后之人又该是何等心计……
又一盆刚擦过的血水从他身边经过,他甩开大氅忙不迭退让,避如毒蛇,眼中嵌满嫌恶。
张七提着衣摆匆匆奔来,先提了个丫鬟问话,得知里头还没动静,眉毛立时垂成“八”字,命她们都警醒些,又打发人去寻靠谱的郎中,吩咐完这些,方才执礼近前,“这位爷,您都看到了,咱们这真没有您要找的人,只有个待产孕妇。几位爷都是英雄好汉,叫产房里的脏东西污了身可就遭了。”
冯骥横眼睨来,他立马将嘴闭成河蚌。
惨叫声仍不绝于耳,惊起几枝寒鸦。冯骥捻着刀柄,鹰眼细细打量每人神色,一丝一毫也不肯放过,但只站在原地,再没靠近一步。
后头跑来一人,附在他耳边说了句话,他眉头攒得更紧,最后瞪眼产房,震袖离去。
张七哈腰跟在后头,说了一大车奉承话,鹄立门口,目送他们离去。直到人影缩成豆子大小,他才卸下双肩重担,抬袖捏把汗,随手指了个丫鬟,“去,告诉姑娘一声,人都打发走了,让她放心。”
“是。”
小丫鬟欠了欠身,碎步往产房去。滴翠听完传话,吁口气,朝屋里打手势。坐在窗边的“产妇”和“稳婆”松气,收起嗓门,捧茶润嗓。
蒙面人探长脖子望眼屋外,转头看向床帐。
几个丫鬟正井然有序地帮苏砚换药包扎,血衣褪下,露出精壮的胸膛,如玉雕成,她们脸上飞霞,脑袋垂得更低。
蒙面人悬着的心终于落定,视线落回阮攸宁身上。刚才虽然她答应帮忙,但他不放心,一直没敢松匕首,还架在她脖上作要挟。
这么短时间就能想出应对的法子,不仅打发走了冯骥,还不耽误为王爷治伤,此等智谋,若为男儿,定能在朝堂有所作为。
可,她是如何知晓冯骥极度厌女的……
烛影在眼底跳动,他眸光也随之闪烁。忖度再三,他欲开口探问一二,忽觉脑中昏沉、四肢无力,用力闭了闭眼,惊见大腿伤口处落满白色粉末,力气就是从这散去的。
究竟什么时候?
他愕然抬眸,正对上那双娇俏杏眼,凝含朝露,顾盼生辉,只是这回又添一层狐狸般的狡黠。
“你、你……”
咚——就不省人事了。
阮攸宁抖开帕子,拍落一手残末。上好的迷香粉,幸好随身备了一份,否则就真要吃亏了。
滴翠蹬蹬跑上前,围着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生怕她少一根头发,见她无事,紧绷的神色才松下,踹了踹蒙面人的胳膊,呸道:“姑娘放心,我这就叫人把他们捆起来,明日一早,送交官府。”
阮攸宁叫住她,“把他带下去,另寻间厢房,治治伤。”
滴翠瞪圆眼,“姑娘,你莫不是昏了头?他刚才可拿刀子威胁你呢,你还要救他?”
阮攸宁缓而慢地点头,弯眼一笑,抄手往床边去。丫鬟们躬身退开,给她让道。
床上那人已换了身干净衣裳,伤口也都包扎妥当,只是人还昏睡着,全然不知自己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比起前世春宴上的惊鸿一眼,现在的他五官并无太大变化,只是气韵要更温雅可亲些。皮肤莹白,一双剑眉斜飞入鬓,眉峰却不显,眼角微垂,几多温柔,真真是琼枝美树,世间最好的画师也描摹不出万分之一的神|韵。
阮攸宁鼻里哼哼。
方才她真恨不得拿草席子把他一裹,再扎个漂亮的蝴蝶结,直接丢到苏祉面前,让他们两兄弟自己打去。
然转念一想,他是未来皇帝,是这世上唯一能和苏祉分庭抗礼的人,前世没她帮忙,他照样能躲开明枪暗箭,混得风生水起。既然结局无法改变,那她为何不提前卖他个人情,兴许日后能成为阮家的救命符……这口闷气便消磨下去。
但也没完全消干净。
她气鼓两腮,小爪子在他胳膊上用力一拧。
哼!让你清君侧!
光洁如玉的肌肤泛起红痕,她拍拍手,长出一口气,顿觉通体舒畅,爽!
正喜滋滋转身,身后人忽然开口,声若击玉,气若游丝。
“阿……鸾……”
***
阮家别院外的竹林。
月华如练,水幕般倾泻竹间,疏枝筛出斑驳月影,一辆石青帷饰银螭绣带的黑漆齐头三驾马车停在竹影昏暗处。骏马呼哧喷打鼻响,啃嚼地上青草,听见脚步声,竖起双耳。
冯骥顶着一身风霜寒气阔步赶来,在马车前遏然止步,毕恭毕敬行礼,“殿下,人不在。”
车内并无反应。
冯骥双眉微微皱了皱,迟疑半晌,蹬上车辕,轻轻推开虚掩的车门。
厢内设宽大座椅和钉死的香案小几,座上铺着薄薄的蓉覃毯,底下是绣有绯色牡丹的波斯毯,柳岚香娉娉袅袅,富贵又典雅。
苏祉支起一膝,斜卧幽幽珠灯下,纤长工细的手指撑起额,一双细长的眼静静合着,长睫在眼睑扯出小块弧影,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殿下?”冯骥咽咽口水,又唤了声。
人未动,案几上镀金镶玉的鸟笼先吵闹开。金丝雀扑腾双翅,叽叽喳喳四下乱窜,毛色极艳丽,各个角度会流转不同光泽。
“你吓到孤的鸟了。”
单寒声线如刀切过耳畔,冯骥心头陡然大跳,膝窝一软便跪下来,中衣湿个尽透,“属下冒犯,请太子殿下降罪。”
座上人却不开口,连眼皮都未曾抬过。
气氛凝重如水银,冯骥喘息都带着小心,仿佛被人从脑袋顶上凿下根银针,三魂七魄都顺着针尖嗞溜窜走,将别院里的事一五一十禀报完就赶紧闭上嘴。
苏祉掀开眼皮,漆黑的眸子里云遮雾绕,屈指轻叩膝盖,心绪藏在云深不知处。
良久,才启唇:“就这么回来了?”
冯骥顿时汗如雨下。
入幕东宫多年,他岂会不知,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金尊之躯,大邺未来的主人,其实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这问话可大可小,端看怎么回。
汗水在绒毯上泅出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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