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攸宁心一颤,脚步微晃,下意识攥紧他的手。
她还清楚地记得,上一世与夜秦的这场交锋,是爹爹领着阿弟一块率兵迎战的。
因大邺于兵事上常年积弱,而夜秦又秣马厉兵,无论是兵力还是士气都远胜于大邺,即便爹爹用兵如神,勉强赢下这战,自己也伤到根本,再无法驰骋疆场,而阿弟也伤到右手手筋,亦无法像从前一样自如张弓射雁。
糟糕,她重生后光顾着提防苏祉,竟把这事给忘了!
夜秦诡诈,若是爹爹和阿弟就这么贸贸然带兵过去,铁定要再吃一回上辈子的亏。偏可恨,自己前世不在战场,不知夜秦所用战术,就算知道这场战的最后结果,也没法帮爹爹和阿弟成功避祸。
她急得来回打转,恨恨跺脚,暂把苏砚的事抛到脑后,一门心思开始钻研兵书。
随后几日,阮光霁和阮羽修频频奉召入宫,但也只是陪着陛下下棋,亦或是去御花园瞎溜达。
承熙帝没直接点明自己的心思,阮光霁也很识时务地只字不提,只奉命携带子进宫,陪伴圣驾,再回来。
外头人拿捏不准圣心,亦不敢随意提及云南之事,只做观望状。
又过几日,中宫也下了帖子,邀阮攸宁进宫。程氏心中莫名感觉忐忑不安,想替女儿告病,阮攸宁却拉住了她,摇摇头,将她好生劝回去后,方才随内侍入宫。
她其实,有她的考虑。
兵法什么的,她实在是没天赋了,只能另外想法子保住爹爹和阿弟。
她虽对这苏氏皇族心怀不满,但她至少还是大邺子民,是护国石柱卫国公阮家的女儿,自是不会平白看着大邺领土遭外敌践踏,但……作为女儿和长姐,她还是希望,爹爹和阿弟能不去打这场战。
趁陛下现在还没将事情点破,若能劝动他改变主意,另择他人,那也是好的。
而陛下素来固执,一旦决定的事就轻易改变不了,如今这大邺国内,唯一能劝动他的,恐怕也只有谢皇后了。
进宫前,阮攸宁本已打好腹稿,可等入了皇后居住的长华宫,见到谢栖桐,还没来得及发挥,话头就被谢栖桐扯远。
从她爹娘是否身体康健,说到阿弟可有好好读书,最后提到那日鄂王府的乔迁之宴,就再没绕出去过。
阮攸宁原本以为,皇后娘娘是在替陛下询问苏砚的近况。毕竟是七年没见的儿子,且还是从前被他捧在手心上的宝贝,如今虽“废”了,但做老子的,就算面子上过不去,心里定还是关心惦记的。
可说了会子话,她便觉不是这样。皇后娘娘显然,对苏砚身边的谢浮生更感兴趣。
关于皇后母族谢家,她曾听过一则虚无缥缈的传闻:谢家曾有一子,少年纨绔,终日斗鸡走犬,忤逆长辈,后来竟与家人彻底闹翻,离家出走。谢氏满门对此事讳莫如深,似乎……已将那少年从族谱中除名。
回想芷园花宴,谢浮生匆匆照面,一向端庄自持的皇后娘娘,竟跌跌撞撞跑下凤座,以致一度失态,莫不是……
阮攸宁悄悄抬眸打量,但见金色阳光从侧面轩窗照入,谢栖桐半幅身子都金光熠熠,凤冠上的南珠流转容光,端的是一幅母仪天下的华姿。
只是那双秋水剪瞳中,多少有几分怅然。一屋子珠光宝气,仿佛都与她无关。
阮攸宁生出种同病相怜之感,前世在鸾鸣宫,她就是这般熬油似的苦苦捱日子的。
一时情难自禁,她仰面对着谢栖桐,朗声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娘娘您日日诵经礼佛,广设粥棚周济百姓,老天爷一定记得您的好,终会帮您得偿所愿的。”
虽然她也不知,皇后的愿望是什么。但左不过,是阖家团圆云云吧。
谢栖桐心一颤,木木转头,两道空洞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阮攸宁非但不避,还殷切地握住她的手,朝她笃定点头。
谢栖桐对着那双美眸,里头闪烁最纯粹的关切,发了一会儿怔,眼里也渐渐染上光。噗嗤一笑,便有颗晶莹从眼角滚落。
“都说鸾鸟是福鸟,你既这么说,那我便信了。”她边说边长长叹出口气,握住阮攸宁的手,轻拍两下,“但愿,好人都有好报。”
二人互拉着手,忘了地位尊卑,将彼此看作家中亲人般,絮絮说了会子梯己话。
边上宫人瞧见谢栖桐笑靥如花,齐齐揉了揉眼,面面相觑,惊讶不已。
皇后娘娘自打从芷园回来,就没再露过笑脸,凭谁来劝,都劝不好,就是陛下来了,也没讨到好处。今日这心病,竟叫这阮家姑娘医治好了。
还真是位福星。
日薄西山,阮攸宁告辞回去,极其惭愧地得了好些赏赐,估摸着要塞满半辆马车,而长华宫的宫人们送她出去,也比来时更加殷勤。
一路上,阮攸宁还在想方才那番话。
所谓劝人容易,劝己难。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也不知她一直念着盼着的事,最后能不能成。
念念不忘、念念……她脑海中忽的出现了苏砚的脸,周身没有绚烂颜色,简单的黑白就组成他的全部,但却拥有这时间最动人的笑。
她心里一阵突突乱跳,慌忙拍了两下,不见效,羞恼地垂眼,对着心窝低吼:“别吵了!”
声音太大,引得游廊上的宫人扭头张望。
阮攸宁忙低头,拿手挡面,一路小跑着离开,拐弯处一转身。砰——与别人撞了个满怀,一屁股摔坐到地上,鼻子叫那硬邦邦的身体撞得酸疼。
“大胆,你是哪儿的宫人,竟敢在这宫里头横冲直撞,冲撞了太子殿下,你可知该当何罪!”
阮攸宁本侧着身在揉鼻子,闻言,整个人直接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余光中,一角玄色绣团龙的下摆就停在不远处,暗色绣面上,那龙张牙舞爪地瞪着一双眼,好似随时都能将她撕碎。
她的心骤然揪紧,本能地低下头,不敢妄动。
方延林高声唤她起来,吼了几遍都不见反应,嘶了声,撸起衣袖就要上去捞人,却被苏祉抬手拦下。
“殿下,您看这……”
方延林以为他有旁的吩咐,正弯腰讨示下,苏祉已绕过他,悠悠踱步而去。
他步子每靠近一步,周遭的气氛就冰冷下一个度,阮攸宁的心也跟着提起一分。但她还心存侥幸,没准他只是从旁边路过,懒得搭理自己呢?
可天不遂人愿,皂底靴偏偏就在她眼前停下。她吓得把头往里偏,双眼闭得死死的,方寸间,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下颌突然一紧,她的脸被强行扳过来,力道之大,险些扭断她脖子。
带着深秋霜寒的指尖,落在她温暖脸颊上,被触碰过的肌肤迅速起了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
那手的主人却恍若不知,极耐心、极轻柔地帮她把松落的发丝儿,一根根捋好,掖回发髻上。
整理完毕,他还仔细端详了会,发出一声满意的轻笑,手指猛然发力,将那张颠倒众生的娇面狠狠抬向自己。
凛冽气息拂面而来,他的睫毛几乎能戳到自己眼皮,阮攸宁更加不敢睁眼。
他却一点儿也不着急,右手缓缓下移,停在她脖颈侧,带着薄茧的指腹柔柔地抚摩过她细腻如凝脂的脖颈肌肤,状似留恋。
“阮姑娘倘若再不睁眼,孤便拧断你脖子。”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满是轻松的笑。
阮攸宁却实打实打了个寒噤,蹭的睁开眼,就见苏祉一张脸自上而下睨着自己,瞳仁乌沉沉,散着寒芒,直要在她脸上剜下二两肉。
阮攸宁后背冷汗涔涔,扭动脖子想摆脱他的手,然那手却似玄铁铸成,如何也挣不开。她逃无可逃,睁圆眼睛瞪视他,以示不满。
苏祉却笑了,唇角勾着,微微眯起眼,浓黑眼眸中异色翻涌。粗粝的拇指指腹捏住她精巧的下颌,缓缓捻着,状若享受。忽的抬起一指,玩味似的在她鼻尖上一点,嗤笑了声,站起身。
“走。”
方延林没反应过来,苏祉已走远,健步如飞,像是有了什么喜事。方延林拧了眉头,斜瞥地上的可人儿,神色复杂,沉出一口气,转身带人跟上。
不消多久,这里就只剩下阮攸宁一人。
她好似化作石像,岿然不动。寒风拂过,柔衫底下的玉肌一点一点冒起毛栗。
刚刚苏祉最后的小动作,她再清楚不过。只有在他瞧上什么物件时,他方才会这般,以示此物归他所有,倘若不得,就势必要毁去。
全完了……
***
那厢苏祉离了她,便径直去了御书房听训。
来之前,叶秉坤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莫要再与父皇起争执,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些大道理,还用得着他讲?
如今自己虽是万人之上,但只要顶上那一人还压着,便不能畅心所欲。这几日禁闭,他也想明白了,只要他能稳住局势,坐上那位子,无论六弟还是阮家,终归是他案板上的鱼肉,任他宰割。
只要,把那人耗死……
苏祉缓缓抬眸,盯着龙座上的人,唇角几不可见地勾起。
今日御书房中不止苏祉一人,还有几位阁臣在,承熙帝不好当着他们的面斥责苏祉,简单说了两句,便让他站在一旁听政。
云南局势一触即发,他们在商讨如何快速招抚武将的心,又不至于抬举太过,日后收控不住,酿成大患。
卫国公作为百将之首,自是热议话题。
苏祉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两眼垂视指尖,指腹缓缓摩挲,回味方才的触感,似比上等羊脂玉还柔腻。恍惚中,还有一缕淡淡沁香辗转鼻尖,弥久不散。
不知哪位大臣向皇帝提议,说卫国公膝下有一儿一女,均为婚配,不如就赐婚,与皇家结成两姓之好,既抬高了他们的地位,又有了可供拿捏的筹码,一举两得。
苏祉挑了下眉,鬼使神差地迈步出去,毕恭毕敬向上深深一礼,“父皇,儿臣欲求娶卫国公之女,纳为侧妃,倾心以待,为父皇分忧!”
26。第 26 章()
“你……要纳卫国公之女……为侧妃?”承熙帝执笔的手一顿; 凝眉看他,“此话当真?”
苏祉恭敬道是,见他面露惶惑; 竟和颜展笑; 难得有耐心地解释。
“芷园花宴上,儿臣曾于南亭与阮姑娘隔水相望,惊鸿一眼; 甚得吾心; 随后又听闻她于花厅之上,不惧流言; 为六弟作证,想来应是个品行端良之人,心中更喜,归去后便朝思暮念。即便不为提携卫国公之事; 儿臣亦想寻个良辰吉日; 向父皇请旨赐婚。如今正好; 一举两得。”
阁臣中有□□羽; 闻言; 眼珠子吱溜一转; 忙开口道不好,称阮家女曾与程家有过婚约; 清誉已损; 再许太子; 恐叫殿下受委屈。
苏祉笑笑:“儿臣身为大邺储君; 能为父皇分忧,是儿臣的福分,谈不上委屈不委屈。更何况……”他的笑染上些微阴冷,“儿臣一点儿也不委屈。”
众人听后,无不赞颂。
承熙帝摩挲着下巴,不置可否。
让阮家女儿入东宫做侧妃,的确是个好主意。既抬举了卫国公的地位,给满朝武将吃颗定心丸,有这么一层裙带关系,与夜秦一战,不愁他阮光霁不尽心,况且只是一个侧妃,也不至于抬举得太过,叫他们恃宠而骄,日后拥兵自重,酿成祸患。
只不过……他目光在苏祉身上来回逡巡,神色复杂。
边上几个大臣已开始低头交耳,有人赞太子殿下情深意重,是百姓之福;亦有不同之声,担忧一国储君,倘若太过偏爱一女子,恐要从商纣隋炀之流,沦为昏君,为祸社稷。
承熙帝盍上眼眸,握拳轻敲额头,重重沉出口气,拂了拂手,让他们都下去。人快散尽时,他又忽然开口叫住苏祉,还让魏如海把屋里侍奉的宫人内侍都领下去。
“眼下这里只有我们父子二人,你也莫要再跟朕耍心眼,说老实话,你求娶阮家女儿,可是为了日后报复她此前在芷园为你六弟说情?”
承熙帝一双锐目直直盯来,见苏祉不做声,冷冷哼了声:“抛开君臣那一套,他们阮家老国公曾救过你皇祖父,于我们苏家有恩。今日,朕可以做主为你赐婚。但你要记得,若你只是为一己私怨而提亲,等人到了东宫,就预备坑害人家,朕可不会轻饶于你。废除东宫,也未可知。”
他边说边往椅背上靠,眯了眯眼,“如此,你当真想好,要纳阮家女儿为侧妃?”
苏祉嘴角噙着不屑的笑,昂首与他坦然对视,“儿臣愿以亡母之名起誓,倘若儿臣日后做出于阮家女儿不利之事,便叫儿臣万箭穿心,死无葬身……”
“住口!”承熙帝砰地一拍桌子,笔墨纸砚俱都为之一震,恶狠狠瞪着苏祉,山眉间皆是厉色。
天底下哪个父亲,能听得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发这等毒誓?更何况这毒誓里头,还非要扯上贤妃,叫他心里膈应。
承熙帝心中不快,抄起笔,洋洋洒洒写起来,“记住朕今日的话,大婚后胆敢食言,朕绝不轻饶!”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
赐婚的圣旨第二日就送到了卫国公府。
阮攸宁因此前与苏祉有过那场不大愉快的照面,心中早有准备,是以从宣旨太监手里接旨时,倒是镇定自若。
阮光霁在官场浸淫多年,也算沉得住气,只是眉宇间黑了一瞬,起身又能谈笑自如,送使者们出去。
程氏和阮羽修则没那么好的定力。一个木讷瘫坐在地,双眼嘤嘤冒泪,需丫鬟们搀扶才能起身坐回椅子上,却也只是捏着帕子饮泣;另一个则围着阮攸宁咋咋唬唬,恨不得把那圣旨抢来撕咯。
“都给我住嘴!”阮光霁送完人折回来,见里头混乱不堪,积压了一路的火气便拱了上来,“天还没塌呢,慌什么!”
阮羽修顿时缩成一团,不敢言语。程氏叫他激怒,从椅子上跳起,欲同他争论。阮光霁软下语气,好说歹说,终于把她劝回去,回身看了眼站在角落暗影中沉默不语的女儿,心中抽疼,将她独自唤到书房。
“你可愿嫁入东宫?”阮光霁温声问道。
阮攸宁垂首立在那,并无反应。一双长睫在眼睑搭拢下阴霾,遮掩住她全部情绪。
自那日在书肆内与苏祉见过一面,她便知,此生是摆脱不了他了。宫中他点自己鼻尖时,这种感觉就更甚。即便有苏砚在,他也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眼下苏砚还不在帝京。
再没人能保护她,保护阮家了。
圣旨已下,她还能怎么办?自己费尽心思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绕回到苏祉手中,只怕过不了几日,调遣爹爹和阿弟去云南对抗夜秦的旨意也该下了。
这辈子,她还是什么也改变不了。
她正暗自神伤,头顶上忽然落下一只大手,轻轻拍了拍,诧异抬头。
不知何时,阮光霁已从椅子上站起身,行到她面前,素来情不外露的人,僵硬的唇线微微扯高,竟难得露出一丝笑来,声音也温若春风。
“阿鸾可还记得,那日你从登州回来,爹爹同你说的什么?”
阮攸宁从没见爹爹这般和煦,忡怔在原地,眨巴眨巴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阮光霁捻须笑笑,俯身与她视线齐平,“你是爹爹的亲女儿,羽修是爹爹的亲儿子,是爹爹心头掉下的两块肉,爹爹就算再不近人情,也不会忍心把你们往火坑里面推。阿鸾莫怕,同爹爹说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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