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同王爷提过一嘴后,王爷只是将视线从棋坪上移开片刻,唔了声,便又低头继续同自己对弈。
所以这桌酒……到底是摆还是不摆?他琢磨不出来。
巴巴干等了几日,后院新辟出的池塘也都布好鱼苗,阿渔见王爷终于不再下棋,肯走出屋子,改看鱼,以为他有了主意,便又问了一嘴。
王爷看了会儿鱼,看了会儿他,又继续看鱼,长吁短叹,嘴里嘀嘀咕咕:“还是太小了……”
什么小?阿渔挠挠头,更糊涂了。
但好在,王爷这回把他的话都听进去了,没再吊他胃口,点头让他去安排。只是,这酒宴的帖子,王爷坚持要自己写。
这点阿渔举双手赞成,他的字跟小鸡爪子挠过似的,跟王爷写出来的,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算王爷真要他代劳,他也不敢揽这活。
书案旁,他喜滋滋地在一旁帮忙磨墨,托腮静候。
然后就瞧见一张张娟白熟罗压纹纸被揉成团,丢在地上,有些甚至只沾了个墨点,未着一字,就被弃置一旁。
阿渔心疼得紧,王爷的字,便是写废了也价值万金,就这么丢了,多可惜。这到底是在给谁写?可是顶顶要紧的大人物?看王爷这架势,竟比贡院里应考的儒生做文章还用心。
趁王爷不注意,他偷偷捡来个纸团,展开摊平,瞧见打头的第一个“阮”字,人就僵住了。
敢情费了这半天劲儿,还是为了那丫头啊!
阿渔气不打一处来,如今王爷根基未稳,应尽量避免和太子起冲突。
可上次王爷为救那丫头,不仅动用了他们藏在锦衣卫里多年的线人,差点叫程方舟抓到把柄,还主动去向太子挑衅,暗中往外递风声,将所有矛头都引到自己身上,不叫阮家成为众矢之的。
王爷素来理智,怎么一碰见这丫头的事,就变得完全不是他了?为一个并不把他放在心上的人,值得么?
阿渔想得正出神,那厢苏砚已搁笔,一手支颐,另一手松松捏着几张纸。
案头大大小小围满一圈纸团子,有几个咕噜滚在地上,压在他手底下的纸,却没几张了。风从窗外吹来,纸页沙沙作响,他恍若未闻,眼神仿佛凝固,纸张上的字迹倒影在他眼眸中,好似映在镜子里。
阿渔不知他在想什么,心里没底,又不敢打搅,忐忑地陪在身旁。
如此呆过了半个白日,苏砚轻轻吐出口气,算是除了心跳和呼吸外,唯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明显动作。
“我下帖子,她大概不会来吧。”
阿渔张了张嘴,很想把这话给否了,可这事他也不敢打包票,到嘴边的话也化作一声叹。
想王爷是多么骄傲一人,便是刚离京,吃米都愁的时候,也没见他跟谁低过头,如今动了真情,竟开始自卑了?
他不忍瞧王爷这样,敲着额头冥思苦想,还真想到个主意。
“王爷,咱们下帖子请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就算人家想来,碍着名声也不敢来不是?这个不能怪你。”
苏砚眼睛亮起一些。
阿渔赶紧又道:“不如咱们给那阮家世子下帖,他们姐弟俩感情甚好,世子一来,指不定就把阮姑娘也捎带过来了呢?”
苏砚眼底云雾拨开些许,忽而眉毛一沉,“她不是捎带来的!”
阿渔噗嗤笑出声,连连应是,“咱们是给阮姑娘个台阶,方便她过来。”
苏砚这才扬起嘴角,心情一好,思路便随之变得通畅。
“还得再请些人,她面皮薄,不能叫她尴尬。”
“叫他们多备些银丝炭,她那身子骨一看就弱,快入冬了,着凉可不好。”
“还有……”
阿渔嗯嗯应着,心里纳罕:不过在别院住了几日,就把人家这些琐事都记住了?怎不见他对自己的事这么上心过?
是夜,卫国公府。
阮攸宁还在苦口婆心地给阮羽修总结,鄂王这个顶级冷灶的好处,冬荣就把鄂王府的帖子送来了。
阮羽修抖了抖帖子,“呵,这么巧?阿姐,别是你们串通好的吧?”
阮攸宁横他一眼,夺了帖子自己看。见字如见人,她才一展帖,便觉清风拂面,再细看其内容……糟鹅掌鸭信、酸笋鸡皮汤、火腿炖肘子……
除了第一句是正儿八经邀请别人赴宴的通用辞令外,剩下的大半张纸就全是菜名。大约是他字写得太好看,阮攸宁简直能从这一笔一画中闻到饭香。
她很没骨气地咽了口唾沫,“阿弟,王爷亲自下厨,你去么?”
阮羽修很有骨气地别过头,但肚子叫得震天响。
送信的小厮很快从卫国公府回来,这一晚,是苏砚回京后睡得最好的一晚。
梦里,他又去到了那个叫“鸾鸣宫”的地方,见到了那个熠熠生辉的姑娘。
他们中间还是隔着一堵无形的墙,他过不去,但这回,他心绪再无此前那般沉重,反而打心底流淌出一种淡淡的暖意,静静坐在阶下,她看月,他便看她,唇肌不自觉牵笑,一遍遍唤着“阿鸾”。
宴饮当日,一切事宜皆由阿渔负责,但他瞅了眼薄薄一张纸上,可怜兮兮的几个宾客名字,瞬间就什么热情都没有了。
除了阮家那对孪生姐弟外,就只有阮家二房的姑娘,和俞家姑娘。一个是因同住在一屋檐下而不得不请,一个则是专门请来给人作伴,这司马昭之心呀……
“王爷,咱们刚回京,又是陛下亲赐的宅邸,就算要低调行事,但摆桌酒宴,也不能哪个官员也不请吧?知道的呢,夸您谨慎、清廉;这不知道的,指不定又在背后编排您多么傲慢无礼、目中无人呢。”
苏砚敲了下他脑袋,“如今太子刚出事,风头还没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咱们本就在风口浪尖上,再不小心也不为过。”
“更何况,现而今朝堂上的官员,哪个心里没杆秤?一个个都是见风使舵的主,就算他们目下真跑来跟我示好,我也不敢与他们深交,要收为己用的人,能力倒在其次,最重要的,莫不过一个‘忠’字,且得细细挑拣。”
阿渔转了转脑子,“听王爷这意思,您心里头已有人选了?”
苏砚扬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岔开话题,询问昭云旧部与锦衣卫的事。
阿渔按黎绍送来的消息,回禀说昭云旧部之人及其家眷都已安置妥当,程方舟自上次追捕失利,遭陛下申斥,一直萎靡不振,暂未有动静,但几日前却派了几人秘密离京,去向不明。
苏砚止步锁眉,目光落在前方虚无的一点上,若有所思。
廊下有一小厮来报,说外头有一梁姓书生带着王府的名帖,上门求见。
阿渔还没想通这人是谁,苏砚已展眉莞尔,又敲了他脑袋一记,“说曹操,曹操到。”
自那日芷园归来,梁珩便一直辗转难眠。
此番入京,他目的很明确,就是奔着东宫太子去的,可惜除了碰一身钉子外,什么好处也没落下。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昨日在城外遭遇悍匪,本就所剩无几的盘缠更是被一抢而空,连他奉为至宝的诗稿文章,也被歹人当作废纸,付之一炬。
走投无路之际,他找到鄂王府的名帖,虽还有几分迟疑,但回想芷园里的那个光风霁月的身影,他决定试一试。
鄂王的事,他早有耳闻,昔日神童泯然众人,心中自是可惜。可一番交谈后,他彻底推翻了这种看法,甚至为自己曾经的犹豫感到深深羞愧。
潜龙在渊,腾必九天,说的便是眼前这人!
“那日,本王从你文章中,读出了几分欲投笔从戎的志向。敢问梁公子可是从云南过来的?”苏砚沏好一盏茶,推到梁珩面前。
梁珩捏着盏子,苦笑:“果然还是逃不过王爷的慧眼。在下生在云南,长在云南,亲眼目睹夜秦人的专蛮。云南王虽极力庇护我等,拿盐铁换得一时偷安,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不瞒您说,在下此次进京,多少还存了点私心……”
苏砚见他不说话,笑了笑,“梁公子希望父皇出兵,与夜秦开战。”
梁珩睫毛一颤,垂眸默了会儿,再抬头,眼中溢满坚定,言辞随之激昂。
“我大邺如今虽繁盛,但焉知能否永保长久?夜秦便是这苍天巨木内的虫洞,铁腕皮下的腐肉,一日不除,终成大患!”
“在下虽只是一介书生,奉行孔孟之道,便是将来有望入仕,不过也是文官,登不了沙场,但也深谙,文治武功乃国之左膀右臂,二者但缺其一,则国难存焉。而今重文抑武方才几载,便有弹丸小国敢叩边作祟,嚣张如斯,长此以往又该如何?”
一番慷慨呈词后,他满脸憋红,虽有些后怕,但不可谓不酣畅淋漓,抬手闷下一盏茶,心中是从未有过的舒畅。
屋里静得出奇,落针可闻。
梁珩原以为,以苏砚皇室的身份,定会讥笑他杞人忧天、庸人自扰。毕竟这几日,他也遇到过肯收他为幕僚的官员,但只要他稍稍流露一丝关于云南隐患的口风,就会被毫不留情地赶出去。
今日,他也做好了被赶出去的准备。
不料苏砚竟改斟了一杯酒,朝他郑重举杯,“梁兄所言,正是我所想。”说完,便一口仰尽。
梁珩呆了半晌,吃了这么些天的闭门羹,突然捡到个蜜枣,他反倒有些不知所措。眼眶慢慢映红,随他一道斟酒饮尽,畅所欲言。
日头高升,阿渔来唤,说是宾客到了。梁珩欲避让,苏砚却道无妨,引他一块去见,还命阿渔在筵席上多添副碗筷。梁珩见推脱不过,便随他一块去。
二人沿抄手游廊边行边说,如何劝陛下出兵,这可有些难度。话题沉重,气氛也轻松不到哪去。
他们行至池塘,但见池边有三人,其中两个靠头蹲着,各举一根树枝,对满池子的鱼品头论足。
一个撅着嘴巴,将信将疑,“阿姐,你又没吃过,怎知这鱼不好吃?”
另一个昂着小脑袋,满目得色,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嘁,你姐姐我是何人?这世上还能有我不知道的事?你瞧这鱼,身上花色是好,个头也大,但也只大在脑袋上,可见身上肉质极其不佳。丢一块石子下去,水花都散了,它们还傻呵呵地不知闪躲,空有皮囊却无大脑,一看就不好吃!”
苏砚忍不住噗嗤一笑,眉宇间的愁绪,以及周遭凝重的气氛,都顷刻间烟消云散。
22。第 22 章()
苏砚的笑声; 很快引来梁珩侧眸。
他与苏砚相识虽不久,但观其谈吐举止,高洁如远岚初云; 叫人只敢远远看着、敬着。可这一笑; 瞬间就有了人间烟火气。
该是何样人物,才能把一个仙人从云端牵入红尘?
他心生好奇,顺着他的视线; 引颈望去; 目光随意移过池塘边蹲着的两人,定在一个穿茜色衣裙的姑娘身上; 瞳孔微微放大。
是她?
“你杜撰的这些东西,也就能在这糊弄糊弄我,还有你阿弟,出了这里; 谁还搭理你。”俞婉莹嘁声啐道。
笑靥在她秀面上慢慢绽开; 像早春初发的桃夭。
梁珩呆住; 没留神苏砚已走远。阿渔随后行过他身边; 攒着眉毛; 茫然推了下他胳膊; 他才回神,讪讪垂目。
“其实阮姑娘所言不无道理; 这鱼虽为阳澄湖名品; 但还未长开; 不宜入口; 需得再养些时日,肉质才会鲜美。若是现在就草草收拾下锅,口感还真不及那些寻常河鱼鲜美。”
池边三人齐齐转身,匆匆整理衣装,向苏砚见礼。苏砚颔首让他们免礼,同阮羽修说话,余光似有若无地落在阮攸宁身上。
她今日有些奇怪,站在最后,低头摆弄手指,同刚才判若两人。他有意往前挪去一小步,她跟着反向退一小步,抬眸偷觑他,视线相撞,她立马扭头。一片灰蒙中,她耳根子红得尤为明显。
他这才确定,小丫头在躲他。
可是为什么呢?明明几日前她还敢抱着自己哭来着……
“王爷?王爷!”
阮羽修梗着脖子喊几嗓子,苏砚醒过神,在四面睇来的奇怪眼神中,澹定笑笑,“世子有事,但说无妨。”
阮羽修舔了舔嘴角,“王爷,您今日当真会下厨?”
苏砚“嗯?”了声,瞥见小丫头一个激灵,脑袋垂得更低。他挑了下眉,笑着点头,“许久不事庖厨,手的确有些发痒,就怕手艺不精,叫诸位看笑话。”
阮羽修两眼湛光,见俞婉莹面色不对,只道她是在当心菜品,便欣然为苏砚打起保票。他素来心思单纯,从未想过男女之防,二人离得就有些近。
俞婉莹勉强扯笑,频频撩动碎发,心不在焉。梁珩眉眼微动,眸子里暗沉翻涌,淡淡调开视线,看别处风景。
简单寒暄几句,苏砚让阿渔引众人去正厅歇息,自己则转向去厨房。阮攸宁本是跟在俞婉莹身后,心里揣着事儿走不快,渐渐掉队,最后干脆趁没人注意,提裙也往厨房溜。
那日书肆迷迷糊糊一别,她还没来及跟苏砚道谢,加上此前种种,不知不觉间,自己已欠了他许多,都快还不清了。她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且还是苏家人的情,总吊着也不是事儿,还是趁早说开了好。
一路上,她脚步轻快,离厨房越近,心也被越抛得越高,没等她琢磨明白这究竟是为何,眼前的一幕就如一盆冷水兜头将这份喜悦浇散。
苏砚就停在前方石子小径之上,正在和一姑娘说着话。那姑娘侧影袅娜,气质空灵,与他并肩而立,一个是惊才绝艳,一个是林下风气,檀郎谢女,莫名登对。
从阮攸宁这角度看去,苏砚的脸是瞧不见了,但那姑娘的脸,她瞧得一清二楚,尤其是那眼神,少女怀春,藏都藏不住。
她心里当时就咯噔一跳,躲在廊柱后,偷偷探出半颗脑袋,有点紧张,也有点空洞,嘴巴不知不觉,就撅成了牵牛花。
男人果然都一样,外头瞧着一本正经,私底下都好金屋藏娇。哼!
咦?不对呀,人家爱藏娇就藏娇,她在这瞎哼个什么劲儿?
她挠挠头,试图给自己这声“哼”寻个正当理由。那头幽幽飘来一声低笑,“阮姑娘既然都来了,为何不出来?”
阮攸宁双肩一颤,想躲,可苏砚已笑眯眯望过来,她只得灰溜溜出来。
方才那位姑娘已不见人影,而苏砚手中则多了个鸟笼,里头乖乖窝着只小雏鸟,毛茸茸一团,珠圆玉润,瞧见她,还好奇地歪下小脑袋,挥翅“吱吱”叫两声。
阮攸宁心念一动,“王爷也爱养鸟?”
也?苏砚眉梢微不可见地皱了下,想了想,只当她因太子的事而心有余悸,当下越发心疼,“不是我养的,只是前几日恰好在廊下捡到。它腿伤着了,我让府上医女帮忙照看,待它伤愈就放它回去。”
原是医女啊……阮攸宁松口气,又颇为诧异。他有意强调是“医女”,莫不是在跟她解释,他与那女子清清白白?为何要跟她解释?
看他一眼,话到嘴边又改了口,语气小心翼翼,“王爷就没想过,把它养在身边?”
苏砚往笼子里撒了把鸟食,摇摇头,“本就不属于我,若我仅凭自己喜好便强留下,岂不残忍?”
余光接上阮攸宁炽热的眼神,他奇怪道:“怎么,我不该放它走?”
阮攸宁把头摇成拨浪鼓,眼眶竟有些湿热,有千言万语要说,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
他的话有几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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