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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绥被人从地上捞起,但腰闪着了,只能躬身说话,气势立马矮了半截。
“你你你是何人?胆敢对本王无礼,信不信本王、本王……哎呦……”
手疼腰疼腿疼,他是再说不出话了。
“劳烦雍王殿下挂心,我不过是江湖上一无名小卒,委身于人,赚几个小钱活命罢了。”谢浮生勾唇笑了笑,转身要走。
“且慢!”
从始至终都不曾过尊口的谢栖桐忽然掀开幕离,撇了宫人急急走下,惊觉失仪,又板正身子,整肃凤容,唯有广袖底下的两只手紧紧交握。
“你方才所言当真?委身于人,赚个活命钱?”
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皇后娘娘一向潜心礼佛,与世无争,怎会突然对一个江湖小喽啰感兴趣?
门外,谢浮生身影凝固,伫立良久方才继续大步向前,半字未言,只抬起手,在空中胡乱挥了两下,狂妄至极。
苏绥立马参了一言,“皇后娘娘,此人如此无礼,不仅怠慢了您,还当众殴打亲王,您可千万不能放过他呀!”
谢栖桐恍若未闻,站在原地久久凝望,若有所思。
阮攸宁忍不住探头,嘀咕:“他是谁呀,也太厉害了吧。”
苏砚侧眸,见她眼里闪动星星,剑眉微沉,故意移步到她面前,挡住她视线,向谢栖桐解释。
“启禀皇后娘娘,此人是我手底下一名护卫,奉我命办事。江湖中人,不大讲规矩,望皇后娘娘恕罪。”
谢栖桐怔愣,望他一眼,苦笑了下,由宫人搀扶着回到座上。
苏绥拿到话柄,借势向苏砚发难,“你是故意叫人拿这些,来坑害你皇兄的?!”
苏砚挑了下眉,“不是皇兄您让我拿出证据来么?这些,便是我的证据。”
他转身指着地上那摞“粽子”。
“诸位且看,这就是方才我命手下人在园中找到的刺客,衣衫上,还沾有四皇兄的血!”
苏绥心头一惊,瘸着腿跑去看那两人的脸。这次行动是苏祉出人他出力,他实则并未见过刺客真容。
“方才我说在湖上泛舟,其实也只说了一半。真正的情况是,我也遭遇了刺客!”
四座哗然,苏砚举起那片染血的衣袖,拔高音量。
“这血迹,就是最有力的证据。而屋外那些人,便是被派来刺杀我的人。倘若我手下晚到一步,他们的尸首早被处理干净。因当时我手中只有一根竹篙,故而刺客身上的伤都是棍伤,且都集中在头部,倘若五皇兄不相信,大可叫仵作前来一验。”
“很显然,两起刺杀案,还同时发生在皇家花宴上,如此藐视皇家天威之事,还请皇后娘娘明察!”
苏绥腰身登时矮下半截,额上突突冒冷汗,还想再挣扎一下。
“皇后娘娘,听闻太子殿下伤势不重,此时应已大好,不如将这些刺客交由他处置。父皇政务繁忙,还是……”
谢栖桐打断道:“鄂王言之有理,太子之事,事关国体。此人如此嚣张,在皇家花宴上就敢造次,置天威于何处?来人,将这些刺客都捆起来,押入天牢,待我禀明陛下之后,再做定夺。”
苏绥倒吸口气,脸上血色褪尽,几乎站不稳。这事要是交给父皇,那就当真回天乏术了!
“皇后娘娘,我看还是……”
他的话,又被谢栖桐打断。
“你,就是阿鸾吧。”
阮攸宁在发呆,没听见。就在苏砚反击苏绥的时候,她忽然想明白。
整件事,从他遇袭,蒙冤,到最后绝地反击,似乎有她没她,都一样!
这人早就把什么都盘算好了,根本不会让自己吃亏,甚至她都怀疑,他是不是早就看穿这里头的猫腻,所以才故意不带随从,不认路还敢满园瞎溜达。
那她挺身而出,究竟是为哪般呀!这个苏砚……混蛋!
谢栖桐又唤她一遍,她被身边的宫人拽了拽衣角,醒过神,忙跪下行礼。
谢栖桐只当她是吓坏了,没怨她。
“陛下前几日还同我说起你父亲,赞他是大邺的护国石柱。今日我见你不畏强权,挺身而出,颇有将门风范。”
她边说边从发髻上摸下一根凤钗,“这个赏你,我们大邺,就该多些似你这样的忠义无畏之人,少些爱搬弄口舌是非的闲人。”
屏风后头,郑嬿她们羞红脸,垂下脑袋,大气都不敢喘。原以为皇后娘娘不理这些,原是什么都知道,故意不说,专挑这种时候,打她们个措手不及。
目光落在那凤钗之上,眼睛红得几欲滴血。
凤钗,何为凤?唯有坐上那个位子,才算是人中之凤。今日这花宴,原就是要给太子择定侧妃,皇后此举之意,莫不是已经定了人选?
旁人是羡慕,阮攸宁却不敢接。
今日出门前,她还提醒自己不要冒尖出头,现在可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多谢皇后娘娘抬爱,臣女愧不敢受,若皇后娘娘当真要赏,还是赏些别的吧。”
谢栖桐微愣,看着她怯怯向自己行大礼,瞥了眼苏砚,见他五官紧绷,竟比这丫头还紧张,心中了然,笑着唤她起身,将凤钗换成玉镯,赏给她。
屏风后头更热闹了,几乎能听见郑嬿的磨牙声。
凤钗,连她姐姐这个正儿八经的太子妃都没得到过这样的赏赐,这丫头不仅得了,还轻轻松松就给拒了,凭什么!换成是她,敢这么不识抬举,只怕要去一层皮!
比她更气的,是阮仪芳,好好的帕子几乎叫她揪烂。
真是个好姐姐,都跟表兄退亲了,还霸占着不让自己打听;一面叫人看着自己,不许靠近男席,一面又和鄂王殿下在湖边调情;雍王殿下明明是先瞧上自己的,她又故意去招惹。
是呀,她是谁?卫国公府的嫡长女,不想去花宴,陛下还亲笔题名求她去;不想要皇后的凤钗,就随口让皇后换一个玉镯。
都姓阮,凭什么自己就该处处低她一等?自己拼了命都得不到的东西,她轻轻松松就能收入囊中,还不屑于要,凭什么?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阿娘说得没错,自己的前途,必须自己去拼!
16。第 16 章()
公案了结,因太子此时还在养伤,选侧妃的事也便不了了之。谢栖桐坐了会,便让摆驾回宫,余下各路人马随后也陆续离开。
阮攸宁在等俞婉莹和阮仪芳从屏风后头出来,见苏砚朝自己走来,心下一慌,不知该如何面对,旋身夺门而出,兔子似的溜没了影。
苏砚揉了揉眉心,追出去。
上回在别院,就因为没说清楚,害他最后灰溜溜逃走,一直不敢再去寻她,这次可不能再重蹈覆辙。
此时,阮羽修已等在楹门口。他听说程俊驰半道截车之事,顾不得马球场上胶着形势,丢了马球杆就打马往芷园奔,连襻膊都没来得及摘。
见阮攸宁急匆匆跑来,他忙上前打量,确定没伤着,心头大石才将将松下。
“阿姐,花厅里头的事我都听说了,这雍王实在可恶,竟敢当众折辱你。你等着,我这就去把他打残咯!”
阮攸宁拼命拽住他,“别闹了!他是亲王,咱们如何开罪得起?”
阮羽修气不过,但也无法,愤愤捶了下旁边的树,震落几片叶子。
“不过,阿姐。我有一事实在闹不明白,鄂王殿下不都已经抓到刺客了么?你干嘛还上去作证?雍王要诬陷的是他,他都不急,你急什么?”
他的眼神单纯又无辜。
阮攸宁肩膀一抖,偏头瞪他,余光扫见苏砚从后头追来,听到这句,竟停下来就不走了,两道目光落在道边花枝上,焦点却在她身上。
她又是一抖,脸颊微微烧着。
“阿姐,你脸怎么红了,是不是病了?”阮羽修伸手探她额。
阮攸宁两眼笑成弯月牙儿,抬脚,对着他的脚重重踩下去。
“啊!”阮羽修抱着伤脚不停蹦跳,气急败坏要问她缘由,却已不见人影。
他委屈至极,见苏砚过来,立马就要同他诉苦,不想这人更绝,自己嘴还没张开,就先被他以“顶撞家姐,目无尊长”为由痛斥了一番,傻呵呵地点了好久头,等醒神发觉被诓之时,他早不知跑哪去了。
“嘿?今儿什么情况,好端端地来帮忙,怎又成了我里外不是人?”
游廊尽头,苏砚终于追上阮攸宁,但也只敢远远站着,深怕一靠近,又把吓跑。
“你放心,今日之事,断不会传出这芷园。”
阮攸宁放慢步子停下,没转身看他。一阵风从廊檐下吹来,撩动褶裙,纤弱身形细细摇晃,好似风中芙蕖,惹人怜爱。
“王爷这话说得倒轻巧,今日赴宴的都是什么人,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张嘴,全看见了。即便他们知轻重,不妄言,那还有丫鬟小厮呢。王爷都能一并管了?”
“我能。”
阮攸宁胸口蹦跳了一下,转头茫然看他,眼中带着讶色,仿佛被石子惊乱的小溪。
苏砚含笑点点头,郑重且笃定地重复一遍,“我能。”
“所以,你能……信我一回么?”
他的笑里藏着些微苦涩,与方才花厅上,同雍王据理力争时旁若无人。
阮攸宁垂了眼眸,气氛愈发凝滞,安静得好似能听见远处红叶落地,心跳一点点放大,也一点点趋于安稳,好似忽然间就什么都不怕了。胡乱“嗯”了声,再次跑走。
到了没人的地方,她昂首对准秋风,举起两手对着脸蛋扇风,散热。
门口值房的小厮远远瞧见她,笑盈盈给她开门,一个书生扮相的男子忽然撑住门,要往里挤。
他满身补丁,衣襟洗得发白,眼窝深陷,脸色苍白,一副落拓模样,往门缝里塞名帖。
“在下乃西南节度使举荐而来,姓梁名珩,烦请诸位放在下进去,同太子殿下说句话,若他日在下能得幸东宫,必结草衔环,报今日之恩。”
小厮喷笑出声,“你怎么还没走?去去去,太子殿下也是你说见就能见的?就你刚刚这番话,我每天能听个上百遍,耳朵都起茧子了。十个里头呀,有九个在说谎,剩下最后一个没撒谎的,也只是名头喊得响,学问也就那样。”
那人不气馁,身子卡住门缝,又从包裹里摸出几张纸往里塞。
“诸位且放心,在下并非招摇撞骗之徒,这是在下所作之诗稿文章,太子殿下只消看一眼,便知在下斤两。烦请诸位高抬贵手,许在下一个机会。”
双方僵持不下,阮攸宁躲在廊柱后头打量,揉着额角琢磨。
梁珩?这名字好生耳熟?好像是个人物,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就在这时,有人突然开口:“让他进来。”
小厮瞧见来人,忙诺诺照办。
大门豁然洞开,梁珩一时没防备,跌跌撞撞栽进来,手一松,写满字的纸张呼啦满天飞。他忙趴在地上收捡,神情言语尽是心疼。
一双纤尘不染的乌皮靴闯进他眼帘,他手一顿,靴子的主人便刚好俯身捡走他掌下的文稿,轻轻掸去上头的灰,研读了会儿,眉心舒展。
“嗯,文辞俱佳,又不失钢骨,字里行间颇有范文正公之志。”
梁珩连吃了数日闭门羹,心灰意冷,本想今日来试最后一次运气,没想到终于遇见了个知己,抬袖摁了摁眼角,长身作揖,“多谢贵人赏识,在下无憾矣!”
“不知贵人尊姓大名?”
苏砚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个名帖递去,“若有难处,日后大可来寻我。”
说完便大步流星离去。
梁珩见他气质不凡,举步间洋洋带风,心中陡然升起丝希望,兴奋地去看名帖,希望的火苗“嗞”的一下灭了,再望向门口,满眼犹豫。
***
芷园一处偏院内。
冯骥跪在地上,额汗滑入眼中,两腿酸疼难耐也不敢妄动。
身后十步距离处,他的手下正在服刑。木棍钝钝打在肉身上,抬起时,连带着翻起血肉沫。惨叫声如刀子般钻入耳朵,他咬牙不想去听,却又不得不听见。
苏绥没他这等定力,偷偷捏了两团纸,塞进耳朵,皱着五官不敢看那血肉模糊的人,抬手扶额,借以挡住自己的眼。
上头那人却不让。
“五弟可是觉得,孤罚重了?”
苏祉侧坐在覆着雪白毛毡的太师椅上,左手托腮,右手逗弄笼子里的金丝雀。那雀儿今日不知怎么了,恹恹垂着小脑袋,怎么逗都不肯出声。
苏绥觑着他脸色,站出来解释,“皇兄素来赏罚分明,我怎敢妄言。不过……”他咬了咬牙,“瞧皇后的意思,这事定是要告于父皇知晓。六弟为人狡诈,皇兄若不及时出手,销毁证据,咱们可都得玩完。”
苏祉的手忽的一顿,黑眸清冷冷转向他。
苏绥缩了脖,“皇兄莫误会,我并不是在胁迫皇兄出手,只是……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苏祉嗤地一笑,坐正身子,两手肘置于座椅扶手上,十指交握,闲闲垂着。
“万一什么?证据?”他转动指间玉扳指,笑意灿烂,“孤哪有什么证据留下?”
苏绥脸色瞬间僵硬,两片唇瓣抖颤起来。这是要卸磨杀驴,让他当替罪羊呀!
他咚声跪倒在地,哭喊着向前爬去求救,手还没碰到那角绣着精致金边的下摆,就被两侧人牵制住,拖拽了出去,行过冯骥身旁,还欲拽他。
冯骥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动一小步,躲开,闭了闭眼,一滴汗从额间坠下,在青石地面绽开花。
“皇兄,你好狠毒的心!妄我这些年为你出生入死,你竟这样待我?我便是死,也要拉着你一同下地狱!”
苏祉恍若未闻,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自顾自逗鸟。
金丝雀叫这撕心裂肺的吼叫吓到,拍打翅膀,在笼子里四下乱窜。苏祉眼梢戾气稍减,修长手指伸入笼中,去摸它的小脑袋。小家伙惊得不轻,一个不慎,尖喙划伤他手指。
一滴血珠子,从破口里渗出来。
空气瞬间凝固,所有人都倒吸口气,将头埋得更低,便是后头正在挨罚的人,此刻也咬紧牙关,即使疼死也不敢喊一声。
雀儿歪着脑袋,圆溜溜的黑豆眼里尽是天真。
苏祉觑了眼手指,又看了眼它,神色慢慢结冰,提了鸟笼,起身往院子角落去。
那里摆着一口半人高的水缸,因前几日连绵大雨,里头绪满了水。苏祉止步水缸旁,望了眼水中自己模糊成一团的倒影,将鸟笼悬于水面上,松开手。
突如其来的惊变叫雀儿不知所错,挥动双翅拼命往上飞,拿鸟喙去啄笼子围栏,啄出血,也无用。昔日让旁人羡慕不已的玉笼,此刻竟成了害它的埋骨之地。
一声悲鸣划破长空,它实在不知,那么疼宠它的主人,为何突然就翻了脸?
水淹上来,羽毛沾满水珠,阳光下折射出绚丽光泽,独独少了往日生机。
“听说,花厅里帮鄂王说情的姑娘,姓阮?”苏祉转向冯骥。
他连忙俯首应是。
“京郊那处院子,还没下文么?”
冯骥顿了顿,“派去察访的人,莫名其妙跑了大半,没几个回来,而回来的人,都说那院子里确实住着对夫妻,有个刚出生的婴孩。”
苏祉不屑地哼道:“一对普通夫妻,竟能把孤的人都拐跑了?继续查!”
他转身,黑沉沉的眸子盯住冯骥,“就从那阮家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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