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花淋湿衣衫,风一吹,她一身一身冒鸡皮疙瘩,瑟缩着闭紧眼皮,紧到连睫尖都在颤,无比依赖衣衫上清苦的药味,唯有闻着,才能安心。
渐渐,打斗停歇,船也恢复平稳,她很想睁眼,看看苏砚是不是没事,记起他的话,还是强摁下担心,乖乖闭眼等着。
如此风平浪静地漂了会儿,终于听到熟悉的声音,她松口气,如释重负,一把掀开衣衫,着急去寻那声音的主人。
但见四面碧波万顷,秋枫如画,平静如初来时那般。
苏砚仍立在船尾,不紧不慢地撑弄竹篙,衣袂头发纹丝不乱,就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他们一直都在泛舟游湖,只是她途中小睡了一觉,现在才醒来而已。
阳光从头顶照来,碎做点点光斑。白衣浮金,他歪下头,莞尔一笑,“这儿的景致如何?”
那一刻,阮攸宁的心,无端撞跳了下。
14。第 14 章()
片刻后,小船靠岸。
阮攸宁还未从惊恐中缓过来,呆坐在船头不动。苏砚不忙催她,自顾自套好绳索,固定小船,坐在船尾陪她,直到她能站起来,才起身先上岸。
阮攸宁刚抬脚,船便晃了晃,想起上船时跌的那一跤,有些不敢动。
面前默默横递过来一只手臂,手握拳,拳心朝下。她呆了一呆,顺着那截广袖看去。苏砚只给她留个后脑勺,大日头底下,白皙耳廓隐隐透光,泛着薄红。
这天很热么?还是他很怕热?
阮攸宁诧异地昂首望天,沉吟了下,左右张看,磨磨蹭蹭搭住。
他的手臂瞧着实在清瘦,好似稍一用力,就会折断他骨头。可触碰的那一瞬,她才觉自己庸人自扰,他虽瘦,但却精壮有力,即便她将全身重量都倾覆上去,那手都稳如磐石,岿然不动。
惊讶之余,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间,她好像在哪感受过这种安稳,又也想不起来。
苏砚侧眸觑了眼臂上的小爪,五指肉嘟嘟的,阳光下白得近乎半透明,几根孱弱稚嫩的血管柔柔跳动,我见犹怜。
小爪的主人不知在想什么,半歪小脑袋,盯着一簇花草发呆,时而抬手挠挠头,挠完了,又自然而然地搭回去,继续想。
他抿唇,将笑意压回去,调开目光,也不提醒,就这么由她抓着。
直到枝头响起一声鸟鸣,阮攸宁才终于醒神,机簧似的弹开,脸先是绿了,继而就红了,垂着嘴角觑他一眼,慢慢抬起手,捂住了脸,推脱自己还有事,灰溜溜逃开。
秋风荡面,褪去脸上热意,却止不住心跳。
她用力捂紧胸口,想把它摁消停,可那种小鹿乱撞的感觉触碰指尖,就变得更加清晰、不可忽略。蓦地灵光一闪,她被新冒出的想法绊住脚,忙原路折回。
果不其然,苏砚还在原地,同刚才碰面时一样,盯着船看。他显然没预料她会回来,颇为惊讶,开口询问缘故,嘴角才扬到一半,就听她道。
“王爷,您是不是迷路了?”
他那抹笑,瞬间僵硬。
一片落叶打着旋儿,飘落他们中间。
气氛突然变得尴尬,阮攸宁有点后悔了,但还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丝毫不避他的目光,清灵灵地望住他。
苏砚在她明媚又倔强的目光下节节败退,忽闪着眼,看向别处,耳廓一点点、一点点地变红。
阮攸宁嗤地笑出声,赶紧忍住,嘴唇抿做一线,杏眼圆溜溜,小脸也憋得圆溜溜。
哦,原来如此。赫赫有名的大战神,竟然不识路,那他那些战绩都是怎么来的?
她渐生好奇,完全忘了自己巴巴跑这么远是为了什么。
旁边树林子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呜呜嚷嚷朝这来,听动静,人还不少。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枯萎,被陛下御笔题名就已经给她招来不少唾沫星子,要是再叫旁人瞧见她和鄂王独处,指不定还有几大车闲言碎语等着她。
她急得原地团团转,苏砚不知何时已行至她身边,将她拉回船上趴下。
“他们是冲我来的,你且在这等着,等我把人都支开,你再出来,回花宴上去,无论谁问起,都不要说我们见过,知道么?”
“你怎么知道是冲你来的?”
阮攸宁抬头,被他摁回去,之前那件外衫,再次罩在她脑袋上。她扒开衣衫还想再问,那伙人已经赶到,她只得伏倒,仔细听外头动静。
“属下参见鄂王殿下,方才有刺客闯入花厅,行刺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命我等速速捉拿。刺客方才是往这边跑的,殿下可有瞧见?”
“本王一直在这,并未瞧见什么刺客,想是你追错路了。”
“怎会?大家都亲眼瞧见了,就是朝这来的。许是他们狡诈,藏匿在附近,还请王爷让一让,叫我等仔细搜查。”
阮攸宁心中咯噔,捂着嘴巴,下意思往后缩,后背贴上冷木头,登时打了个寒噤。
“怎么?本王的话,你们也不信?”
“不不不,王爷您误会了,属下怎敢不相信您?只是、只是……太子殿下说了,今日要没个结果,属下的小命就……王爷您心善,就别为难属下了。”
一声嗤笑响起,“也罢,摊上这样的麻烦,你们也为难。这样吧,我随你们回去交差。”
“这、这……诶,王爷,您等等属下,王爷!王爷!”
脚步声杂沓远去,四周平静如初。阮攸宁从小船里探出头,左右张望,确认没人后方才出来,小脸紧绷,心乱如麻。
湖里的刺客,花宴上的刺客,再一结合苏砚方才说的话,她什么都明白了。
***
花厅里气氛沉重,落针可闻。人人屏息静气,彼此互觑一眼,赶紧低下头。
苏祉负伤,暂退下疗伤。谢栖桐高坐上首,丽容被一张镶嵌珠翠的幕离遮挡。左右两端都设有屏风,供赴宴的各位贵女活动,脂粉漫香,钗环响动,只能瞧见底下锦绣裙裾。
男客们坐中间,以雍王为首,将苏砚团团包围。
阮攸宁在滴翠的掩护下,偷偷从偏门溜进来,去到俞婉莹给她留的空位上。
阮仪芳也在。不出所料,她就是打着去男宾席上钓金龟婿的主意,被雍王苏绥瞧见。那苏绥素来就是帝京里出了名的好色胚子,还未娶王妃,就已经将王府里的丫鬟招惹了个遍。
听滴翠说,当时苏绥瞧阮仪芳的眼神就很不对劲,好在俞姑娘搬出自己祖父,叫他心中忌惮,这才放过。可,阮攸宁瞧她们俩现在这心神不宁的模样,倒像是另有心事。
但眼下暂且顾不上这些,她定了定心神,透过屏风薄纱,窥探前头动静。
苏绥阴阳怪气地笑问:“六弟,听说方才,侍卫奉命追击刺客,却只追到了你,想在附近搜捕,你却拦着不让,这是何故?”
苏砚也笑:“我都说了,那里并没有刺客,如果他们还执意要在那搜人,岂不是白费力气?浪费时间是小,若是耽误了缉拿贼人的良机,这事可就大了。”
这话有理有据,众人频频点头。
苏绥不屑地切了声,“那万一要是你贼喊捉贼,故意混淆视听呢?”他往前倾身,手肘支在膝头,“我且问你,大家到园子后,男客在南亭,女客在北亭,为何独独不见你人影?”
“四哥遇刺时,你在哪?”
所有目光齐齐扫向厅中那袭白色,看着看着,眼神渐渐不对味。
太子与鄂王不睦,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看破不说破。况且要不是七年前那桩公案,这东宫之位,本就该是鄂王的,如今他回来,焉知就不是为了那个位子?
“我初来这芷园,见湖上风景极好,恰逢身边有艘小舟,一时兴起,便泛舟赏玩了会儿,这才误了时辰。怎的,五皇兄还不准弟弟我贪顽一回?”
几乎是苏砚刚一闭口,苏绥就接上问话,“准!怎么不准了?只是……”他捏着下巴,走向苏砚,“你也莫怪皇兄为难你,皇兄这也是为了帮你尽早洗脱冤屈。你既说是在游湖,可有人证?”
视线下移,他忽然双眼湛光,抓起苏砚的衣袖,边扬边惊呼:“这、这这是什么?六弟,你衣袖上怎还有血迹?”
厅内瞬间炸开锅,屏风前的人探头探脑,屏风后的人交头接耳,便是一直端坐上首不动声色的谢栖桐,闻声也向前倾了倾身子。
衣上血迹并不多,不仔细瞧还真容易忽略,可一旦被揪出来,又是在白底上,那抹红瞬间就变得格外扎眼。
隔着屏风,阮攸宁心口狂跳不已,手心阵阵冒虚汗。
若她没猜错,今日这局的始作俑者,应当就是苏祉和苏绥。
他们知苏砚喜独来独往,而芷园道路又复杂,他一时半会儿绕不出去,定会在某处落单,就先派刺客跟踪,伺机行凶。无论成与不成,只要在他身上留下些许痕迹就行。他们再命另一群人,当着众人的面佯装对苏祉行刺,最后将侍卫引向苏砚。
至于湖里头刺客的尸首,只怕早被他们清理干净,断不会给他留下翻盘的机会。物证确凿,他又无不在场证明,便是长了一百张嘴也分辩不清。
呵,还真是机关算尽啊!
但她,却是这场死局里的唯一变数。
只要她出来证明,苏砚当时确实在游湖,且还在湖上遭遇了刺客,这局就不攻自破了,只要她站出来……
心跳越发急促,咚咚咚,咚咚咚,好似战前鼙鼓,阮攸宁深吸几口大气,都没法叫它安稳下来。
站出来为苏砚说句公道话,这不难,可……如此一来,就等于直接同苏祉宣战,将阮家提前推入火坑。前世家人的死状如走马灯般浮现眼前,她顿觉喘不上来气。
俞婉莹见她面色难看,紧张地握住她的手,帮她擦汗。阮攸宁惨淡笑了笑,摇头道没事。
屏风前的对峙愈演愈烈,像一张拉满弦的弓,随时都会爆发。
“别说皇兄我不给你机会,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可有人证,证明你当时的确在游湖,与刺客无关。”
“那我便再回答皇兄最后一遍,我当时只身一人,确无人证,若皇兄好奇,大可去湖边查看那只小舟,上头应该还有……”
“我看没这必要了吧。”苏绥拿下巴指指衣袖上的血迹,笑容得意,“你没证据,但我们有啊。来人,速速将这弑兄的不忠不义之徒捉下去,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是!”
外头踢踢踏踏一阵乱响,人来得比想象中得快且多,应是一早就在外头候着了。
苏绥笑容张扬,若不是碍着身份,巴不得亲自上去,将苏砚五花大绑,心里正美滋滋盘算,一会儿要怎么向苏祉邀功,却听后头传来娇滴滴的声音。
“王爷他有证人!”
众人立时停止窃语,循声望去。但见屏风后头转出来一个娇小身影,五官精致,面色却苍白,身体绷成铁板,显然是害怕至极,还是硬着头皮头皮出来,行至谢栖桐的凤座前,跪下大拜。
“启禀皇后娘娘,臣女可为鄂王殿下证明,殿下当时确实在游湖,与此事并无干系。”
底下低语一片,尤其是屏风后头的郑嬿等人,兴奋地恨不得把脸贴在纱幕上。
苏绥眯了眯眼,语气不快,“你凭什么证明?”
阮攸宁深吸口气,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回答:“因为殿下游湖时,臣女就在场。”
15。第 15 章()
鄂王泛舟游湖,她就在场?此言何意?
心思不同的人,有各自不同的猜想,但无论哪一种,都逃脱不掉暧昧情愫。其中当属郑嬿她们聊得最开心。
“你瞧瞧,你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这丫头啊,心高得很!一个太子侧妃还喂不饱她,非要再争个什么鄂王妃。难不成,她还真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要围着她转不成?”
“不过她也真会选,挑谁不好,偏偏挑鄂王,莫不是瞧上那张脸了?男人光长得好看,顶什么用?”
“没准呀,是对自己没信心,才挑个最次的来保底。”
一串银铃般的细碎笑声传入耳中,阮攸宁只做没听到。
只因她很清楚,她们现在瞧不上眼的苏砚,并非池中物。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
她甚至还起了些坏心思,巴望她们能再说大声些,好叫苏砚听到,等他日后飞黄腾达,好一样一样同她们算账。
而那厢苏绥唯恐她搅乱大局,负手佯佯踱来,“姑娘说可以为六弟作证,那就容本王饶舌多问一句,你说的在场,具体是何意?这孤男寡女,又是湖边又是树林的,莫不是……”
四周睇来的目光在二人间来回扫荡,看得最多的还是阮攸宁。
“你也莫误会,本王只不过是想把事情摸摸清楚。”苏绥不依不饶,越靠近,温软兰息越浓,心思也渐渐歪到别处,“姑娘长得这么美,也难怪六弟会心动……”
他尾音轻轻上扬,像藏了钩子,手也情不自禁伸过去。
绕是他阅女无数,似这等姿色,却是世间少有,不仅姝色无双,更有种叫人见了便想拥入怀中疼惜的婉转可怜之感,没有哪个男人能抗拒得了。
就这么跟了老六,实在是可惜……
忽的一片白影从面前闪过,剧痛从腕间传来,隐约还能听见骨头咯咯断裂的声音。
“啊——”
苏绥眼里汪出两泡泪,握住手腕趔趄后退,一个不慎,踩到后头人的靴子,结结实实摔了一大跤,屁股摔开花,一时半会还站不起来,引得厅内哄堂大笑。
“五皇兄慎言,我与这位姑娘不过萍水相逢,她好心为我指路,仅此而已。你休要口出恶言,辱人清誉,为皇室抹黑!”
“你你你敢当着皇后娘娘的面行凶……哎哟我的手……本王今天、今天……哎哟……”苏绥连滚带爬地站起身,眼底狼狈,内里阴狠再不遮掩。
他一瘸一拐地走来,阮攸宁只觉身边的气氛都冻成了冰,下意识往苏砚身后缩。
苏砚主动挡在她面前,如苍天大树,帮她遮风避雨。她小小吐出口气,心慢慢安抚下来。
“六弟,照你这么说,这位姑娘既然只同你有过一面之缘,那也只能说明,那个时候,你有人证,那其他时候呢?你又该怎么证明?啊?”
阮攸宁气不过,想上前把湖中刺客的事说出来,却被苏砚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苏绥见他不说话,气焰越发嚣张,凑到他面前低语。
“没有证据,今日,你必须死。”
阮攸宁隔在后头,由不得毛骨悚然。苏砚作为当事人,脸上依旧波澜不惊,掐着指头推算了会儿,听见外头有微不可闻的簌簌声,方才绽开笑意。
“谁说我没有证据?”
他眼神如冰棱穿体,自上而下睨来,带着点高高在上的怜悯。
苏绥无端叫他逼退几步,未等缓过神来,头顶忽然罩下一片黑影,直接将他砸倒在地,还咳出两口血。一声“哎呦”还没喊出口,又是一个黑影,砰——把他砸得眼冒金星。
屋内众人惊叫不绝,缩成一团,高喊护驾,只听一声更高亢呼号,镇住所有。
“王爷,你要我捉的刺客,我都给你带来了,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声音轻慢不羁,透着几分江湖气。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高挑少年背光立在门口,仿佛从天而降的神祇,身后还堆着一摞被捆成粽子的黑衣蒙面人。
苏绥被人从地上捞起,但腰闪着了,只能躬身说话,气势立马矮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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