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人当作猪彘来养,就像潘家、曹家一样,如果仅仅这样还则罢了,赵宋派驻的文官却不把我党项部民当人看,每有争执总是偏执汉家。”
这话是真是假暂时没法证实,但参照“历史”的记录,老罗却知道汉唐之后,民族之间的仇恨难分,农耕与畜牧的习俗不同,当有争议的时候,汉人官吏偏向自己族人的做法不是没有可能。
他轻轻点了点头,示意李德明接着说下去。
李德明手里抓着一个水囊饮了两口,继续说道:“是年,职下伯父1承爵,宋历太平兴国七年,为表诚意至汴京叩首赵宋光义皇帝2,却被假借名义扣留,我父为保全部族,无奈之下只得聚兵自保,惜乎先父壮志未酬,死于蕃贼与宋官宵小的阴谋之下……职下得卫慕、野利、没移、没藏几大部族支持,得以继承父志……几部族之人,卫慕忠勇、野利阴鸠、没移忠厚、没藏勇悍,此乃先父评断,以上,供将主体察!”
罗开先也不得不慨叹,比之眼前的李德明,李继迁更是个富于远见的人物,听眼下李德明的话语就能分辨出来了——这一口半文半白的话可不像是一般草原部族的首领能说的出来的。
这一番话不但是诉说几十年来所有事情的经过,还把宋人描述成了无恶不作的恶霸地主,党项人反而成了屡次被人惦记欺负的小媳妇。这样的说法当然不够公允,老罗却听出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譬如李德明对宋的仇恨是埋在骨子里的,后面则诉说了在党项内部他的支持者都有谁。
听明白了这个老罗去了一些心事——至少短时间内不用担心李德明背叛并于宋人合伙的攻击,至于对方是否说出了所有的底细,老罗并不相信。
不过这也不必强求,谁不会有点秘密?只有这个秘密不构成威胁就好。
何况,只要他罗开先的人在这里站稳脚跟,这片土地上的话语权就绝不会旁落。
当然,即便他如今还只是刚刚抵达这里,也不容许失了主动权。
崇奉进攻的老罗想到这里,先是扫了一眼远处没什么动静的小城,然后低头对着旁边的李德明说道:“某记得在路上曾经给李将军讲过,罗某不许有族群歧视,所以李将军尽可不必担心罗某会有什么私心。如果李将军真的是为了党项部的繁衍,当明白罗某说的不是空话,一路行来,想必李将军也了解甚多。”
“是,将主!”李德明自是无话可说。
老罗坦然说道:“想必一路空闲的时候,李将军也听说了很多罗某的事情……没错,罗某远从几万里之外的地方归来,回到这方土地不是为了专门教训你党项人结仇的。说句实话,如果不是渴望回到这里,凭借罗某的本事,在罗马……你知道罗马否?”
“是,职下听西来的商旅说起过,他们自称罗马人,也有人叫他们拜占庭,汉人称呼他们为西秦。”李德明对老罗要说的内容很好奇。
“没错,就是那个国度,时下他们有直属人口约两千万,不是罗某夸口,如果罗某停留在那里,用不了十年,就能成为他们的皇帝!”当初索拉提诺克发出邀请的时候,罗开先并不是一点没有心动,真要想成为罗马人的皇帝,对他来说真的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啊……”低声感叹了一句,李德明并不觉得老罗在说大话,但两千万人口这个数字仍旧令他有些吃惊。
“不信?”很随意的伸手拍了拍李德明的肩膀,老罗说道:“跟着罗某多走多看,或许有生之年你可以亲自去拜访那片国度。”
老罗说的随意,旁听的李德明却难称随意了,而是心下里大为震惊。自从继承了父亲李继迁的地位,他也经常自认可以纵横河西,乃至在赵宋、北辽、吐蕃、回鹘几个势力之间游走无间了,却从未想过跳出这番天地看看远方的世界,随着对话,心中不免升起了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的感觉。
说这样的话有什么意义?老罗从未小看这时代能够在史书上留名的人,除了所谓“时势造英雄”之外,能在“历史”上留下一笔的莫不是有着超过常人心智的家伙,幸运儿或可幸运一时,却绝不可能凭借幸运安然几十年。
在老罗眼中,眼前这个李德明就是个心智很不一般的家伙,虽然还不够老辣,却有着足够的韧性,先前败在自己手中并不说明什么,只是被眼界经验还有未知打乱了手脚而已。
老罗没有收集名将的癖好,至少没指望有人对自己叩首垂拜,却是真切希望能给这方土地上出类拔萃的自己人换换脑子,眼下的李德明就是他做的一次试验。
说话间,老罗身后的众多将士已经开始驻扎营地——守备营的人构筑环形车垒、弩炮营的肌肉男们埋设松树炮、骑兵营的人则在挂甲换马,一切有
条不紊的在筹备,无论是进攻还是驻守都不影响自家人的安定自若。
远方那个不起眼的小城突然响了几声爆响,引起了老罗身旁众人的注意。
“什么声音?是在敲鼓吗?”老罗转头问道。
“是,将主!”回话的人正是李德明,“定难军的战法承自先唐,鼓响为攻,磬响收兵。行军则配备牛角号为呼应。”
“嗯,这个时候擂鼓……卫慕氏是要进攻了?!”老罗有些不解,眼前的会州小城能够容纳五千人驻守就很不错,但是向自己这方进攻?除非守将脑子进水了。
“不,将主……主将出营也是要敲鼓的,应该是干木朵见到了卫慕乙黑,他们要出城来了。”李德明脑门上的汗都要滴下来了,这个罗某人率军独有一套,但却不清楚东方的军伍习俗,真的不知道他的军中操范是从哪里传承来的。
好吧,老罗清楚自己可能闹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有点尴尬的抹了抹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水。
连续的短促湍急的鼓点声响起,会州城的厚重大门哄然大开,一个骑兵百人队从里面涌了出来,为首的可以看出是个身材魁伟留着花白长须的主将,那人与守在城下的干木朵李明义二人交谈了几句,就带着手下百多人冲着老罗这方骑行而来。
“是卫慕乙黑将军,他们应该是看了我的信件过来的,将主!”注目看了所有的动静,李德明提醒道。
“那个留着长胡子的是卫慕乙黑?”老罗轻伤问道。
“哦……”距离超过三千步,还能看得清?李德明惊愕之后下意识的说道:“卫慕将军确实留着长胡子。”
“嗯……”沉默的看了一会儿远处过来的会州骑士们,老罗提高声音吩咐了下去。“奥尔基,挑选一百亲卫,离阵三百步,随我出迎!李将军和我一起去!”
很显然从会州城内涌出的人不可能有攻击的想法,凭借老罗身后的大队人马,别说一个小小的白人队,即便万人骑兵也不会放在眼里,更何况,方圆不过五里的区区会州城,能有多少人力?
值得老罗看重的只是李德明口中评定为“忠勇”的卫慕乙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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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李德明口中的伯父,指的是李继棒,李继迁的兄长,曾在李光俨死后继承定难军节度使的职位,只是面对赵宋的压迫,不得不亲去汴京表达诚意,后背赵宋皇帝扣留宋境。
2光义皇帝,指宋仁宗赵光义。李德明的这种说话的方式并不合乎东方的礼节,按照当时的礼仪,应该是称作“仁宗皇帝”这种把谥号加在前面的提法,而不是直呼其名然后加个皇帝称呼,不过李德明的这种说法是表明对赵宋的排斥与愤怒,同样也是对罗开先的有意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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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会州(下)()
与之前在孛罗城外的战场会面很类似,但是又有很明显的不同——那次是老罗与完全敌对的三部联合首领,这次则是敌我难分强弱难明。£∝,。
当然这也是老罗第二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却已经没什么新鲜感。
因为待在老罗对面的只是百十个定难军骑士,虽然也装备齐整,却称不上什么盔明甲亮,多数人身上的是皮甲或者扎甲,或许是为了方便骑射,许多人穿着的是少了右肩部分的半身甲,这种装备比之前在孛罗城外李德明的手下都有不如,更不用说和老罗身旁的亲兵相提并论了。
唯一值得一看的是百多骑士的神态与气势还算旺盛,并没有被老罗和他身后黑压压的士兵战阵所吓倒。
其中气势最旺盛的却是为首留着花白胡须的老将,看着胡子很长,其实也不过四五十岁,衣着盔甲打扮与汉将没什么区别,正是李德明指认过的卫慕乙黑,以及与他错了半个马身的六个同样全身挂甲的骑士。
两方距离五十米左右在马上对歭了至少半分钟,没人说话的前提下,自然是待在老罗身旁的李德明和卫慕乙黑两个人最为尴尬。按照这个时代的习惯,李德明本是卫慕乙黑效忠的少主,但是现在这位“少主”却待在打败了他的“敌人”阵营里面,而这同时,最为臣属的卫慕乙黑同样不知道该用什么礼节来对待曾经的“少主”,下马行礼不对,待在马背上不动同样不对。
愣神的背后隐藏的是两方人不同的心态。
其中老将卫慕乙黑的感触最复杂。对面这只队伍中令人难以看明白的东西太多了,小到士兵披挂的复合式铠甲,大到半空中漂浮的巨大皮囊,所有的一切都令卫慕乙黑瞠目结舌的难以名状。
终究还是老罗先开口破解了这尴尬的场面,目光盯着花白胡子老将,双手一抱拳,以揖礼相待直言说道:“可是卫慕乙黑将军当面?西方归来汉人后裔罗开先有礼了!”
毕竟双方还没有什么仇怨,即使先前有李德明联合突厥人和葛逻禄人的事情,他连李德明都收服了,到这种地步也没必要冷面相对,何况这是他罗某人抵达这方土地之后首次正面接触这时代的领军者,表现和善一些并不是什么问题。
卫慕乙黑楞了一下,把目光从李德明身上转移到罗开先这里,同样双手抱拳回应道:“老夫卫慕乙黑见过罗将军!”
这个长胡子老将的汉话口音很有老罗那个时代西疆风格,字眼含混不清,有几个字还带着明显的卷舌音。
好在老罗对这种口音已经听习惯了,理解起来倒是不难,“想必卫慕将军了解了很多我方的事情,恰好罗某也知晓一些卫慕将军的往事,我们没有成为敌人的必要,何不下马说话?”
老罗说的了解卫慕乙黑的往事纯属胡扯,但是卫慕乙黑了解罗开先这方的行止却不是假的。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将,同时也是一个部族分支的首领,四处撒网获取周边的信息已经是本能,虽然卫慕部本身人口并不多,但方圆几百里的事情想要瞒住他真的不容易,何况他拥护的“少主”在博州带兵出了事,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事实上老罗带着队伍东进过轮台之后,还没到肃州,他就从逃兵那里了解了很多事情,兵败的事情引起了各部的骚动,最近半月来什么样的流言都有,党项各部的头领却始终未能统一意见。
无他,党项诸部在东方宋辽牵制,之前又被李德明带走了不少兵力,已经很难再抽兵救援自家的主帅,而且……一种不好的言论在私下里蔓延,说李德明不是一个合格继承人的有之,把李继迁以旁支逆袭压过李光睿直系的有之,劝说从东部边境抽兵的有之,甚至背地里野心勃勃想要自立的同样也在不停的试探。
这种情况下,他卫慕乙黑能做什么?汉话里群龙无首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而与党项人反应缓慢相对应的是,就在这种情况下,罗某人带队行进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有随身空间作弊,他甚至不需要沿途刻意的寻找水源地,同样没有食物补给的困难,这种避免了所有远行军弊端所产生的结果简直称得上辉煌——多数听闻到一只人马西来的势力都错估了他们的行进速度,无论是混迹沙海的回鹘人还是盘踞沙州的归义军曹家人,都没法做出正确的反应。
眼下要面对这只人马的是党项人了,不知道这只突如其来的强大人马到底是什么想法,卫慕乙黑的心底不由得有些叫苦,不过好在有一点,对面的头人说话虽然难懂,态度却还算和蔼,或许还有的谈,而不至于见面就开打,“罗将军所言不错,确曾有人向老夫提供消息,只是你们来得……太快了,向老夫报信的信使估计还在路上。”
自称其短或许会丢面子,但是硬充好汉得来的结果恐怕就不只是丢面子了,卫慕乙黑想得比谁都清楚。
只是他没想到,他的话语换来的却是老罗默不作声的眼神。
再次尴尬了一下,卫慕乙黑开口说道:“好……不知罗将军想要说甚么?”
“你我两方需要说的事情太多了,不需要士兵厮杀一番再说话,不知老将军意下如何?”坐在高大的公爵背上,配合老罗同样高大的身材和装扮,语气和蔼的同时带来的却是巨大的压力。
而直面这种压力的卫慕乙黑显然有些承受不住了,不说人数,单单战马的高度和装备就没什么自信心。
卫慕乙黑左右旁顾的一下,发现身后的侍从都是一脸的胆战心惊,完全不同于以往那种跋扈的样子,心里更是没了底气,稍有些颓然的说道:“也好,就依罗将军所言!”
老将军光棍得很,回复完罗开先,直接下令己方的骑士下马,这几乎是完全把自身命运交给了难分敌友的陌生人。
当然可以说卫慕乙黑是个懂得孤注一掷的赌徒,但同样也可以看得出这个老家伙绝不缺乏决断的能力——他这样做甚至说不上冒险,李德明都在罗开先身边好好的,他这没什么恩怨的人又会如何?更何况凭借会州城内的区区数千兵力,根本挡不住如狼似虎般凶悍的西来回归汉人。
罗开先的动作指迟滞了两三秒,也同样下令所有人下马。
虽然确定不会有什么战斗的可能,两边跟随的亲卫却还是在四周全神贯注的彼此提防,只不过因为两方人的装备不同,又都在用眼神偷偷地互相打量。
几分钟后,有亲卫搬来了几个折叠马扎和一张长
长案,甚至还有人取来了刚刚煮热的马奶酒和一些新鲜的时令瓜果。
这个位置是距离会州城四五里外的路边,两边都是开阔的低矮草场。虽然这个场景有些不合时宜,反客为主的老罗却根本不在乎那么多,直接招呼卫慕乙黑安坐,另有李德明在场,同时老罗还把李轩叫来作陪,至于能靠近谈话圈子的也寥寥无几,奥尔基、榦木朵、加上卫慕乙黑年仅十七八岁的儿子卫慕山喜。
说起来这不是战场谈判,而更像是一次临时的见面会。
罗开先根本没想打,卫慕乙黑何尝想过要打?连同被从城内召唤出来,还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所以彼此介绍了一下随从人员姓名,占据主导位置的罗开先首先开场了。
“我方本是流落西方的前唐后裔,东行不过回归故土,不欲与故土百姓争斗。此次面见卫慕将军,一是为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