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没有说话。
“南阳樊氏你知道吗?”
伽蓝还是没有说话。
“你不可能不知道樊子盖,但你或许不清楚他的出身来历。某可以告诉你。”
樊氏起自西汉开国功臣舞阳侯樊哙。其后有一支迁居河南南阳,迅速繁衍为南阳大姓。东汉光武帝刘秀的外祖父樊重就是出自樊氏。东汉建立后,樊氏为皇亲国戚。有樊鯈(tiao)精通儒学,授徒三千,时人称为“樊侯学”。有樊英精通异术,兼通五经,著有《易章句》,研究星算占卜图谶等学问,世称“樊氏学”。汉明帝永平年间,樊氏与外戚郭、阴、马三家共掌朝政,时称“四大姓”。西晋永嘉年间,樊氏为避战乱,或北迁山西,或南迁淮南,或避难江左庐江,樊氏子弟遂遍布中土,效力于南北两朝。南北朝后期,关中北周、山东高齐,江左梁国、陈国都有樊氏显赫人物。
樊子盖的祖先就在江左庐江,在南朝梁国为刺史。侯景之乱,奔逃山东北齐。高齐亡,樊子盖在周国为刺史,是高齐旧臣中继续得到重用的少数人之一,这与他荆襄世家的背景有直接关系。先帝开国,樊子盖辗转各地出任太守、刺史。
今上继位,重用山东江左贵族,樊子盖因为其家族本堂在荆襄,家族分支在江左庐江,却是高齐旧臣,与关陇、山东和江左三地都有关系,身份极为复杂,深合今上心意。当时正值经略西土之期,樊子盖去西北凉州担任刺史,就此与老朋友裴世矩重逢于西陲。
裴世矩借助经略西土之策重返中枢,樊子盖也调任民部尚书同进中枢。当年突厥泥厥处罗可汗东进长安,与薛世雄一起去河西相迎的就是这位民部尚书樊子盖。
裴世矩、樊子盖、薛世雄,这三位当朝重臣都曾在西北任职,而且都在河西,都是今上经略西土的功臣。伽蓝是裴世矩和薛世雄的亲信,岂能不知樊子盖?岂能不知道樊子盖与裴世矩隶属同一个派系,都是朝堂上山东贵族势力的领袖级人物?
让一个山东权贵集团的领袖级人物民部尚书樊子盖留守东都,又让一个关陇权贵集团的领袖级人物礼部尚书杨玄感坐镇黎阳督运粮草,接着又让一个山东权贵集团的重量级人物治书侍御史游元到黎阳监察军政官员,这种布局在杨玄感举兵叛乱之后,必会造成关陇权贵集团和山东权贵集团之间的惨烈厮杀,两败俱伤在所难免,然后皇帝率军南下收拾残局,坐收渔翁之利。
这种局面下,越王杨侗和崔氏不可能置身事外,更无法独善其身,必定被卷进厮杀。也就是说,黎阳肯定是皇帝设下的一个“局”,其目的肯定是为了打击权贵集团,而原因就是因为第一次东征失败后,皇帝和中央的权威急骤下降,国内矛盾一触即发,国内局势岌岌可危,所以,皇帝和他的追随者们疯狂了,打算一次性解决所有的问题,东征要胜利,威胁到帝国和皇权的权贵集团更要打击,如此才能最大程度地挽救帝国于即倒之中。
伽蓝当然知道樊子盖,不仅知道,他还认识樊子盖。当年在敦煌的时候,樊子盖数次到圣严寺拜访慧心和尚,也曾与裴世矩举酒笑谈于老狼府,在他因为伊吾道一战生机尽绝之际,樊子盖还与薛世雄一起见了他一面,具体询问事情的真相。
他和樊子盖的交情仅只如此,他也从未有过深入了解的想法,所以他虽然知道东都留守是樊子盖,却不知道樊子盖的出身来历,更不知道樊子盖属于什么派系。如今给薛德音这么一说,他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黎阳极有可能是个陷阱,而挖陷阱的可能是皇帝和裴世矩等中枢核心大臣,也有可能是三大权贵集团的某些重量级人物。
“现在,你知道东都局势的复杂了?”薛德音叹道,“陛下授予樊子盖便宜行事之大权,他掌控了全局。越王和崔氏若想化被动为主动,首先就无法越过樊子盖这一关。”薛德音望着伽蓝,缓缓说道,“伽蓝,如果这都是前期布局,那么杨玄感阴谋叛乱一事,可能早已泄露。”
“如果早已泄露,陛下早就出手了,岂会把自己置于危险之境?”
伽蓝迟疑良久,还是否决了。这种生死悬于一线的布局,诸如裴世矩等核心大臣都未必敢冒险一试,毕竟这不仅仅关系到帝国利益,也直接关系到了各自所属权贵集团的利益。相比起来,三大权贵集团却是胆大妄为,他们都把自身的利益置于帝国利益至上,既然有人敢让帝国百万雄师惨败于辽东,那就有人敢再一次让东征无功而返,在激怒皇帝和中枢的同时,在国内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伽蓝,你能否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伽蓝思索了片刻,问道,“河南尹是谁?”
“据崔监察说,由越王兼领。”薛德音说道,“河南尹政务实际上由将作监、检校河南尹赞务裴弘策主掌。”赞务就是一郡之副官长。今上改革地方制度,罢州置郡,罢长史、司马,置赞务以代之。
裴弘策?原西域都尉府都尉裴弘策?河东裴氏?自己的老官长?
“某给你一个肯定的答复。”伽蓝笑道,“时机合适的话,某想去东都拜见老官长,或许还有机会见到樊尚书。”
薛德音当即明白了伽蓝的意思,欣然而笑,“天黑之后,某就去回访崔监察。”
第一百一十三章 金狼头抢了皇帝的女人
皇帝派遣的巡察团队坐乘五艘大船沿平虏渠而下。
水面上有游元等大小官僚们的私人亲卫仆役扈从左右,岸上有皇帝特遣的禁军骁果龙卫统警戒四周,防卫严密。
自巡察团队进入平虏渠之后,陆续有沿河县镇的官员、豪望前来拜见游元和崔逊。这些人都带有私人卫队或乡团、宗团武装,虽然人数不多,多者四五十,少者不过十几人,但贵在络绎不绝,两三天后竟也聚集了三四百人左右。
这些人也来拜访伽蓝,都是礼节性拜访。因为游元和崔逊的暗示,伽蓝在他们的心里留下了非常神秘的印象,个个言行谨慎。
依照游元和崔逊的介绍,伽蓝起自西北,年少时便追随裴世矩和薛世雄经略西土建下显赫功勋,赢得金狼头美誉,威震西土;皇帝钦点,命其率军从西北赶来加入禁军骁果,并亲授龙卫建制和番号,一日连升两级,恩宠至极。有皇帝、裴世矩和薛世雄这三座“大山”罩着伽蓝,其份量的轻重一目了然。
一般而言,禁兵和禁军军官都是贵族官僚子弟,这是常识。虽然年初皇帝下旨扩建禁军,组建骁果,但征募对象都是军中精锐,都是军户子弟,都是职业军人,所谓募民为骁果,那个“民”可不是指普通平民,而是特指军户,因为先帝改革军制,军户入民籍,所以才称之为“募民”,而职业军人的精锐都在各地鹰扬府,因此“募民”实际上就是从各地鹰扬府抽调精锐悍卒,所以此事只限于军中高中层军官知道,地方郡县官员却不甚了了,比如河北这些地方官员豪望,只能从旗幡器仗上辨认出龙卫统是禁军军队,于是也就下意识地认为这些禁兵都是贵族官僚子弟,对他们自是高看一等。
伽蓝和龙卫统的事,知情人不会透漏其中的秘密,只会推波助澜,让伽蓝和龙卫统更为神秘,更具威慑力,以有利于知情者从中借力,而那些不知情者懵懵懂懂,不知不觉就“上当中计”了。任何决策都离不开相关讯息,而讯息的不对称获取,从一开始便决定了胜负。
伽蓝命令龙卫统将士保持最高警戒,时刻处于备战状态,即便是深夜,也是三个旅轮流作息。
龙卫统将士在军官们的宣讲下,已经了解了河北形势,知道河北叛军活跃在运河一带,随着东征战斗即将打响,运河上粮草辎重的运输也将进入一个高潮,而这时正是叛军最佳攻击之刻,所以形势对龙卫统十分不利,南下是步步危机,步步惊心,随时都有可能把性命丢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江成之的第一旅久经锤炼,对此习以为常。布衣的第二旅和卢龙的第三旅大部分都是沙盗马贼,虽然习惯了刀头舔血的生活,但到了中土后,从邪恶的杀人如麻、恶贯满盈的“贼”,摇身一变,成了禁兵,做了官军,变成了正义使者,要抡起大刀去杀中土的“贼”,杀他们的同行,这种颠覆性的变化让他们一时间很难适应,再加上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对未知事务的本能恐惧,使得他们的心理蒙上了一层阴霾,这层阴霾让他们胆怯,压制了他们内心里的暴戾,言行举止变得谨小慎微,不要说大白天里纵马飞驰了,就连夜晚都恨不得睁着眼睛睡觉。
士气不旺,军心不稳,原因很多,伽蓝也解决不了,只能三令五申,要求西北人齐心协力抱成一团,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自己的兄弟,任何时候都不要背弃自己的袍泽,只有生死与共才能攻无不克。
毋须伽蓝协调,西北人之间的矛盾就大为减少,无论是西北军将士还是沙盗马贼,都主动放低姿态互帮互助,彼此间的关系大为改善,更令伽蓝高兴的是,西北人抓紧一切时间演练攻防战术,力求在最短时间内形成最好的默契。
那些来自河西的马夫杂役们也在楚岳、魏飞、阳虎和沈仕鹏等西北狼的引导下,主动练习骑射。实际上骑射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关键还是让他们把自己的个人技能融入到战阵中并形成默契,这才能最大程度地发挥个人技能,在战场上保住自己的性命。
龙卫统自成一体,上下齐心,军纪严明,军容整肃,一直在战乱和杀戮中成长起来的西北人所具备的诸多优点在这一刻全部展露出来,其武力之强悍,气势之彪悍,让河北人惊叹不已。
长芦位于永济渠和漳水河的交汇处,在河间郡境内,隔运河与渤海郡相望,是河北水路运输的重镇。
巡察使团到了长芦城。河间郡的郡府与河间郡南部诸县府的主要官员,还有渤海郡、平原郡北部县镇的主要官员,已经先期赶到长芦城,向游元和崔逊呈述地方行政和治安事务。同期赶到此地的还有一些地方豪望,各率几十人不等的乡团和宗团,名义上是配合地方县镇护卫渠道安全,实际上都是应大权贵大官僚的要求而来,至于目的是什么,不言而喻,大家都明白,心照不宣而已。
伽蓝没有进城,带着龙卫统驻扎于运河大堤上。此处是河北腹地,虽然放眼看去一片祥和,但渤海郡、平原郡都是盗贼横行之地,危险就在眼前,不敢有丝毫懈怠。
黄昏时分,崔逊突然出现了。他奉游元之命,请伽蓝去城中赴宴。
崔氏的身份过于尊贵,以他的尊贵身份,亲自赶到军营请伽蓝去城中赴宴,那伽蓝又是何等身份?崔逊此举,当即在长芦城中引起震动,河北人纷纷打听伽蓝的身份。不须游元和崔逊出面,两人的僚属侍从,还有那些一路跟来的河间郡北部县镇的豪望,就成了宣传伽蓝神秘身份的代言人。
傅端毅当然陪同前往,西行肯定要留守营寨,而薛德音根本不能在这种场合露面。
伽蓝与崔逊并辔而行。这再次引起了旁观者的震惊。这位禁军校尉竟然与崔逊并辔而行,而崔逊也没有不满之举,一路上竟与伽蓝言谈甚欢。太不可思议了,这人到底出自何家?能与崔氏并辔而行的,当今中土除了皇族,也只有王卢李郑等寥寥数家,难道这位禁军军官出自与崔氏并列的一流世家?
当今中土,以郡望堂号做为贵族的尊卑秩序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即便是皇帝、皇亲国戚和位于权力核心的中枢大臣,也必须遵守这个法则。以游元和崔逊来说,崔氏为尊,游氏为卑,虽然游元位至公爵,官至台阁大臣,年龄官阶声望都是崔逊所不能比拟,但就是这一个郡望的差距,游元在公开场合就不得不对崔逊恭敬有加,在座次上更是居其之后,如果并辔而行,理所当然要落后一个马头。同姓之间,则以堂号来分尊卑,本堂是尊,分堂就要看资历功绩了。这不是主动谦让的事,这代表了贵族间的尊卑,代表了权势,尊卑是不能乱的,权势是有大小的,所以崔逊不能让,游元也不敢争,否则就是离经叛道,就会损害到家族利益,也会触及到整个贵族阶层的底线,必然遭到贵族们的一致谴责。
伽蓝不是不懂,但西土是个特殊的地方,在那个汉虏共处的民风彪悍之地,强者为尊,一切靠实力说话,你没有实力,哪怕你以前是突厥人的可汗,现在你也只能任人宰割,而中土的贵族一批批流配西陲,西土人对他们的印象就是懦弱和落魄,所以根本谈不上尊敬,只有鄙视。伽蓝在那种环境下长大,强者为尊的观念已经烙印在他的血脉里,他不会屈从于权势,更不会遵从什么尊卑法则,在他的心里,实力决定一切。中土的贵族为什么一批批流配西陲?还不是因为实力不济。而现在,他拥有足以自保的“假”实力,但若想在最短时间内把这种“假”实力转化为“真”实力,那就必须利用眼前的局势迅速壮大自己。
当然,他没有称霸中土的梦想,他最大的梦想就是与兄弟们一起回家,所以,他只想拥有自保的实力,只想尽快回家。既然他只想自保,只想回家,他也就没有必要委屈自己,向中土的贵族强权低头。
“伽蓝,你对裴氏了解多少?”
崔逊自从见到薛德音,知道伽蓝的一部分底细后,便改了口,一直亲热地呼他为“伽蓝”。
贵族官僚之间的称呼是很有讲究的,如何称呼,尤其私下场合之间,称呼上的亲疏,实际上就代表了彼此间的关系。以崔逊的身份地位,呼其为“伽蓝”,是一种很私人的称呼,代表了关系上的亲近。
崔逊初期呼“伽蓝”,是因为薛德音的关系,是一种示好的试探,后期因为伽蓝主动示好,透漏了重大机密,尤其是向崔氏的承诺,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为裴世矩通过伽蓝这个“信使”向崔氏做出了合作的意向。只要崔氏愿意合作,伽蓝可以继续做为“信使”,到东都寻到裴弘策和樊子盖,传递裴世矩的合作意向和崔氏的合作条件,接下来,就是裴氏和崔氏之间的交易,与伽蓝无关了。
崔逊已经密书东都越王府长史崔赜和东都留守军虎贲郎将崔宝德,征询他们的意见,能否与裴氏合作,他也不知道。
世家权贵之间的“厮杀”向来血腥,手段更是无所不用其极。现如今裴氏“蒸蒸日上”,大有后来居上之势,而崔氏急骤衰落,正是最危急时刻,假如裴氏在此刻“落井下石”,设下陷阱给崔氏以致命一击,那崔氏必定大伤元气。
很显然,崔逊在试探伽蓝,试图从伽蓝的只言片语中寻到一些他感兴趣的东西,只不过,崔逊这句话问得很不礼貌,不知用意何在。
伽蓝略略思索了片刻,不动声色地说道,“某一直在西北征战,从未离开过西土。”
伽蓝这句话说得很含蓄,我确实不了解裴氏,你若想试探我,白费劲,不过你若想告诉我什么,我倒是颇有兴趣。
崔逊看了他一眼,有些踌躇,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辞。良久,他开口说道,“裴氏的崛起,就在中土统一之后。”
裴氏这些年之所以迅速崛起,尤其在中土统一后扶摇直上,与其特殊的地域位置有关系。
河东位置特殊,尤其拓跋氏魏国分裂为东西后,河东正好处在关中和山东的交界之处,成为东西魏国和其后代替它们的宇文氏北周和高氏齐国的必争之地。
东西两地几十年的战争,主要就在河东和河洛,不是在河东打,就是在河洛一带打,(河洛就是现在的河南西部地区,以洛阳为中心,东至郑州、中牟一线,西抵潼关、华阴,南以汝河、颍河上游的伏牛山脉,北跨黄河的河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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