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獒心灵相通,攻守呼应,酣呼雷鸣,大展神威,挡者披靡。
江都候杀到,布衣杀到,三人一獒浑身浴血,就如冲出地狱的恶魔,疯狂杀戮。
狼头帅旗倒了,最外围的吐谷浑骑士当即拨转马头,急速撤离。主将阵亡,军队失去指挥,这一仗败局已定,只有撤。
慕奎夺路而走,卫士拼死扈从,不惜代价逃离战场。
百夫长吹响了撤离的号角,虽然他怒不可遏,虽然他还想指挥将士们围杀敌人,但帅旗倒了,主将生死不明,士气彻底崩溃,失去了指挥的军队不可能再组织起进攻了,这一仗吐谷浑人以惨败而告终。
天马戍上,鼓号齐鸣,欢声雷动。
三个戍卒击败了吐谷浑人两百精骑,奇迹就这样出现了,虽难以置信,但胜利就在眼前,恍若一梦。
屈术支、石羽率二十名栗特骑士尾随追杀,五百步乃止。
伽蓝望着逐渐消散在天际之间的淡淡烟尘,剧烈喘息着,他已经精疲力竭,握在刀柄上的手轻轻颤抖,高大威猛的身躯虽然依旧挺拔,但实际上他连移动脚步的力气都没了。
暴雪趴伏在他的脚边,同样是气喘吁吁,硕大的脑袋无力耷拉在碎卵石上,不过两只眼睛依旧杀气凛然,让人望而生畏。刚才伽蓝第三次冲阵的时候,它悄无声息地跟在栗特人的后面,待到伽蓝与吐谷浑人厮杀的时候,它飞一般冲了过去,在千钧一发之刻拯救了伽蓝的生命。
它是雪山上的神獒。布衣和江都候手拄长刀,站在伽蓝的身边,一边喘息一边望着暴雪,眼里不约而同地露出感激之色,更带着一丝敬佩,一丝羡慕。
伽蓝缓缓转身,躬身为礼,“布衣兄,熊霸兄。”
“伽蓝……”布衣和江都候双双上前,三双沾满血迹戴着皮套的手紧紧握到一起。
“一年多了,面对突伦川的浩瀚黄沙,可曾悟出天道?”江都候嘶哑着声音揶揄道。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伽蓝的声音同样嘶哑,透出一股激动和兴奋,“突伦川的落日就像龟兹的龙膏酒,让人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一年多来,你在突伦川只看到了黄昏落日?”布衣打趣道,“难道它比胡腾妖姬还漂亮,比柘枝彩凤更有魅力?”
“美酒不能少,美女也不能缺。”伽蓝笑道,“所以,我从突伦川出来了。”
江都候大笑,张开双臂拥抱伽蓝,“兄弟,回来就好,和哥哥一起纵横西土,美女美酒,孤烟落日,一样不缺。”
伽蓝伸手抱住布衣的肩膀,三个高大威猛的大汉相拥而笑。
“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伽蓝仰首向天,大声叫道。
布衣和江都候放声狂呼,“不求连城璧,但求杀人剑!”
黄昏,落日渐沉,天马戍沐浴在血色夕阳之下,大纛猎猎狂舞,驼铃伴随着秋风回荡在莽莽戈壁之中。
晚风萧瑟,林涛凄婉,凋叶轻舞,余晖穿过胡杨林,照在十座新土覆盖的坟茔之上。新坟之后,还有更多的旧坟,他们都是自天马戍筑垒以来牺牲在这里的大隋戍卒。
布衣、江都候、杨渊、西门辰、高泰、方小儿……天马戍的戍卒、刑徒们围在坟茔四周,静立默哀。
气氛悲伤而沉重,死去的人从此一了百了,而活下来的人却不知道未来几天后,当他们战死疆场,有没有人把他们埋葬在这片美丽的胡杨林里。
吐谷浑人败走了,但很快就会再次杀来。第一次他们大意轻敌,惨遭失败,而第二次吐谷浑人就不会重蹈覆辙了。
大隋戍卒必须坚守天马戍,人在戍在,人亡戍亡,至于胡贾们,他们可以撤到于阗境内,躲开这场灾难。
天黑了,弦月当空,繁星璀灿。
天马戍外的帐篷已经搭起,篝火已经点燃,烤肉的香味弥漫四周,战马的嘶鸣和狼狗的狂吠声不时打破黑暗的静寂。
蓦然,雄浑大角激昂响起,苍凉之音把激战之后的血腥和伤痛一点点地洒遍荒漠。
戍卒和胡贾们三三两两地走到帐篷中间的篝火四周,准备大快朵颐。
一声雷吼。
伽蓝霍然惊醒,翻身跃起。帐内烛光昏黄,耳畔大角长鸣,眼前却有一个粉妆玉琢的白衣小女孩。
“雪儿!”伽蓝担心暴雪惊吓了孩子,急行数步走到门帘边上,一边低声呼唤,一边把她轻轻抱进怀里。
“雪……儿……”昭武雪儿目不转睛地望着帐中的暴雪,急切伸开小手,生涩而困难地呼唤着。
伽蓝无奈苦笑。雪儿自从昨日看到暴雪后,她的整个世界似乎就只剩下这头雪獒,时时刻刻都想拥抱它。上午伽蓝带着烈火和暴雪在天马河洗浴的时候,她又出现了,而亲自看管她的昭武屈术支竟然都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如何神奇般地离开了他的视线。
伽蓝抱着雪儿走到了暴雪的身边。暴雪两眼如炬,紧紧盯着雪儿,十分戒备,一副准备随时冲上去的架势。
“兄弟,给个面子,让她摸一下好吗?”伽蓝低声下气地恳求道。
暴雪昂着大脑袋,低声咆哮,看那样子是坚决拒绝。
“雪儿有病,叫自闭症。”伽蓝面露笑容,耐心地解释道,“她过去有个好朋友,是个像你一样威武的雪獒,有一天她遇到危险,那只雪獒为了保护她,被人杀死了,雪儿伤心欲绝,从此就病了。这个病很难治。你看雪儿如此漂亮,如果痴呆一辈子,岂不太过可怜?现在这个世上能治好雪儿的只有你一个,所以你一定要帮助她,听懂了没有?”
暴雪听不懂,但看到伽蓝一直把雪儿抱在怀里,十分亲密,它的戒备之心也渐渐小了一些。
伽蓝用一只手挡住暴雪的视线,另一只手把雪儿的小手握在掌心里,然后轻轻放到暴雪浓密而柔软的毛发上,慢慢抚摸着。
忽然,昭武雪儿笑了,笑靥如花,“雪儿,雪儿……”她高兴地叫着,声音清脆而连贯。
伽蓝惊讶地望着雪儿,难以置信。这么有效果?不会吧?
暴雪蓦然发出一声低吼,警觉地望着门帘方向。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帐外传来,跟着响起昭武屈术支惊恐的叫喊声,“伽蓝,伽蓝……雪儿在不在?”他不敢进来,暴雪不仅是雪山神獒,更是一头嗜血猛兽,它那恐怖的攻击力让人畏之如虎,避之不及。
“在我这里。”伽蓝抱着雪儿站起来,一边向帐外走去,一边笑道,“你这个哥哥现在对她没有吸引力了,她爱上我这个兄弟了。”
黑巾蒙面的昭武屈术支看到妹妹完好无损,暗自吁了口气,正想说话,就看到暴雪突然出现在伽蓝的身边,张嘴发出一声雷吼。屈术支大惊失色,急速后退。
“暴雪!”伽蓝急忙喝止。一人一獒在突伦川烽燧待得太久,形影不离,导致现在暴雪对任何接近伽蓝的人都抱着极大的戒心。
暴雪对伽蓝的喝叱颇为不满,慢慢退到他的身后。
石蓬莱也匆匆跑来,看到雪儿乖巧地偎在伽蓝的怀里,紧张的心情顿时松弛下来。
“我抱着她吧。”伽蓝望着屈术支说道,“雪儿和我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暴雪熟悉后也就不再戒备,更不会伤害她了。”
屈术支目露感激之色,躬身致谢。
“一起去吧。”伽蓝手指篝火处,“在这里,应该没有人认识你。”
屈术支有些为难,迟疑了片刻还是答应了。他知道自己此行能否顺利抵达长安,赢得伽蓝的信任和帮助至关重要,而目前前景极度黑暗,就连生存都要依靠伽蓝的卫护。现在他知道石蓬莱当初为什么敢于答应石国国王的请求出手相救了,原因无他,就是因为有伽蓝这样一个实力强悍的朋友。
三人并肩而行。暴雪跟在后面,目光炯炯地盯着四周,全神戒备。
“雪儿的病能否尽快治好,雪獒很关键。”伽蓝一边走一边说道。
屈术支和石蓬莱连连点头。这两天的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雪儿见到雪獒后就开口说话,足见雪獒对她恢复灵智有直接帮助。
“虽然我不知道雪儿的病因何而生,但看到出来,雪儿喜欢雪獒。如果你能找到一头雪獒,肯定对她有帮助。”伽蓝转头望向石蓬莱,“石伯,你既然能寻到烈火这等宝马,当然也有办法寻到一头雪獒。”
“烈火这样的宝马可以到大宛国去找,而雪獒在大雪山,不但难找,如今的时机也不好。”石蓬莱叹道,“大隋虽然击败了吐谷浑,占据了大雪山,但阿柴虏一直谋求复国,战事不断,这种情况下到大雪山寻找雪獒不切实际,只能到河西、长安等地的大市上碰碰运气。”
“伽蓝,你这只雪獒从何而来?”屈术支颇有兴趣地问道。
“抢来的。”伽蓝笑道,“当年大隋天子西征,攻打吐谷浑。大军攻下伏俟城后,我和一帮兄弟无视军令,杀进阿柴虏的王宫大肆掳掠。暴雪就是那时候抢到手的,当时它出生不久,只有我一个巴掌大。天子闻讯,龙颜震怒,勒令我们把所掠财物悉数上缴,不过我把暴雪悄悄留下了。一转眼它就长大了,随我鏖战沙场,出入生死。”说到这里,伽蓝俯下身,亲昵地摸摸暴雪的大脑袋,“它是我兄弟,生死兄弟。”
天马戍的戍卒、刑徒,商队的胡贾、护卫看到伽蓝走来,纷纷站起来,恭敬施礼,目光中无不露出尊崇之意。
伽蓝抱着雪儿一路走来,微笑致礼,他那英俊的面孔、矜持的笑容,还有从锐利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桀骜和锋芒,都给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恐怕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会忘记这位在天马戍大展神威的伽蓝神。
天马戍戍主,仲雷仲布衣简短地说了两句话,无非是感谢戍垒兄弟们的英勇奋战,感谢商队胡贾们的大力襄助,今日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这顿晚餐虽然因陋就简,但还是很丰富,羊肉、马肉、野猪肉、驼峰……胡饼、油饼、塔纳、古楼子……醇香可口的马奶酒,都是普通人吃的最普通的食物,绝对管饱。
初始大家都有些拘谨,一则彼此不熟悉,二则吃了这顿还不知道有没有下顿,心情苦闷,胡贾们更是思量着何去何从,是返程回家还是继续北上?等到马奶酒一下肚,酒酣耳热,这才热闹起来,欢声笑语。
栗特人敲起了羯鼓,吹响了角号,唱起了康国大曲。几名来自石国的胡女弹起了琵琶,吹起了筚篥(bi/li)和横笛,一个肌肤似玉鼻如锥的漂亮胡女戴着云珠帽,系着葡萄纹的华彩罗带,跳起了让人眼花缭乱胡腾舞。
震耳欲聋的叫好声中,轮到东土大隋人一展歌喉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伽蓝身上,似乎上天应该把所有的天赋都赐予给这位伽蓝神,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伽蓝当仁不让,他敲响了羯鼓,雄厚而略带嘶哑的嗓音如撕裂黑夜的剑气,又如长河落日,雄浑豪迈中透出一股千年沧桑。
“朔方烽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
“平明偃月屯右地,薄暮鱼丽逐左贤。谷中石虎经衔箭,山上金人曾祭天。”
“天涯一去无穷已,蓟门迢递三千里。朝见马岭黄沙合,夕望龙城阵云起。”
“庭中奇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白雪初下天山外,浮云直上五原间。”
“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流水本自断人肠,坚冰旧来伤马骨。”
“边庭节物与华异,冬霰秋霜春不歇。长风萧萧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
伽蓝大吼一声,双手抡拳,猛击羯鼓。鼓声雷动,震撼夜空。
激昂歌声冲天而起,气势如虎。
“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
“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注释:此为隋朝卢思道的《从军行》,七言歌行体。这首诗在时空的腾挪迭换中展示了恢宏辽阔的境界。
第十章 秋千上的温馨
夜已深,月更明,星光如梦。
徐徐凉风拂过戈壁,天马戍上的大纛在黑暗发出低声嘶吼,把一股肃杀之气散布于天地。
笛声悠扬而黯然,在漆黑的夜里随风轻旋,如枯黄落叶,吟唱着无尽悲伤和落寞,渐渐消逝,只留下一缕幽魂,一抹忧郁,一滴残碎的泪。
伽蓝盘腿坐在驼背上,裹着黑色大氅,闭着双眼,横笛轻吹,心神沉醉其中,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悲怆之音。
烈火扬首望天,矫健身躯仿若血色石雕。暴雪静偎其下,一双眼晴虎视眈眈地盯着黑暗深处。脚步声响,布衣和江都候摇晃着高大身躯缓缓出现。
“他还是没有忘记。”江都候叹道,“即便他杀了突厥人的可汗,他也无法放下心中的恨,更无法忘却那些死去的兄弟。”
“你能忘记吗?”布衣的眼里掠过一丝哀伤,“这一年多来,突伦川的风沙驱走了他的心魔,他不再因为仇恨而疯狂,不再因为痛苦而杀戮,看到他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听到他飞扬的歌声再一次唱响,我们这一年多来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小兄弟又回来了。”
“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陪了他一年多,如果他还不能摆脱心魔的控制,继续疯痴下去,那咱也要疯了,被他活活逼疯了。”江都候手指坐在驼背上的伽蓝,目露担忧之色,“不过我看他还有完全好。你听听这笛音,明显就是真情宣泄,他还没能彻底忘记过去,没能从地狱里走出来。”
布衣黯然低叹,“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宣泄痛苦的地方,他需要,我也需要,否则我们总有一天会疯狂,会彻底失去理智,沦为一条只知杀戮的狼。”
“我不需要。”江都候自豪地拍拍胸脯,“我天赋异禀,不知道过去,更不知道痛苦。”
“因为你是一头野兽。”布衣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骂道,“一头没心没肺的大黑熊。”
“你不是野兽?”江都候奇怪地望着他,“你不是说,你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吗?”
布衣笑了起来,手指伽蓝,“那才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
两人一边互相笑骂,一边向伽蓝走去。暴雪看到是两位老朋友,飞身跃起迎了过去。它从小在西北狼的呵护下长大,对西北狼有着特殊的感情。
布衣俯身摸了摸暴雪长长的颈毛。江都候却给了它一个熊抱,在它脸上狠狠亲了一下,“乖儿子,亲一个。”
笛声止,伽蓝现,三兄弟并肩而立,遥望深邃夜空,仿佛在寻找那些逝去的袍泽兄弟。
“我决定了。”布衣声音低沉,透出一股决绝之意,“弃守戍垒,回援首府。”
伽蓝脸色平静,沉默不语。
江都候冷笑,“阿柴虏大举反攻,来势凶猛,我们进也是死,守也是死,而且还是白死。如其白死,不如撤往于阗,等待反击时机。”
“军令不可违。”布衣斩钉截铁。
“此一时彼一时,现局势已变,继续遵从军令只会导致自身的败亡,却对扭转局势没有任何好处。”江都候针锋相对,“遵从军令的目的是击败敌人,击败敌人的前提是保存实力。”江都候面露鄙夷之色,“你是不是害怕了?你当年的勇气在哪?你知不知道带着几十条性命与阿柴虏作战,置他们于死地,让他们为你陪葬,是一种无耻而卑鄙的懦弱行径。”江都候怒目而视,厉声叫道,“你是一个懦夫!”
布衣面沉如水,转身望向伽蓝,目露期待之色。
伽蓝没有除名为民之前,其武官职是西北狼锐士中最高的,战功也是最多的,实力也是最强的,所以其年纪虽轻,但威信很高,加上其文武双全,才智出众,为人仗义然诺,愿为兄弟两胁插刀,赴汤蹈火,所以说话很有份量。过去几年里,西北狼执行的许多重大任务都是由他策划和指挥。今日如果得到伽蓝的支持,那回援首府必成定局。
江都候两眼如炬,瞪着伽蓝,大有一言不合拨刀相向之势。
“不能固守戍垒,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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