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本已窘迫,而东征结束后帝国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现在又加上远东的投入,可谓不堪重负,雪上加霜。
但从帝国远东的国防和外交战略来说,目前也只有这个办法,假如任由高句丽灭亡,任由百济、新罗、靺鞨、室韦等诸虏为分割高句丽疆土而在远东混战,必将给帝国东北疆造成严重威胁,而这一威胁在虎视眈眈的大漠北虏、利益纠葛错综复杂的西土诸虏以及国内叛乱迭起屡剿不平所给予帝国的重重压力之下,一旦放大甚至失控,则必然给帝国带来一场可怕的甚至是崩溃的灾难,而五胡乱华之惨剧也有可能在中土重演。
很显然,皇帝和中枢还是非常自信,认为自己有能力掌控天下,认为中土的国力依旧强大,中土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依旧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所以既不优先“安内”,也不优先“攘外”,而是内外并重,既安内,也攘外,内外皆不耽误。
既然大战略已经定下来了,新辽东郡的建立也已经提上日程,那么接下来的重任便是巩固东征战果。
圣旨接踵而至。
薛世雄奉旨指挥远征陆路大军,清剿鸭绿水以西、千山以北所有高句丽残敌,诸如辽东城、新城、扶余城、国内城等重镇,都必须在近期内拿下,以期尽快稳定辽东局势。
来护儿率水师主力还是按照预定计划登陆辽东半岛,清剿千山以南所有高句丽残敌,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拿下毕奢等重镇。另有一部分水师由周法尚统率,渡海后直接赶赴平壤,由海路向远征选锋军运送粮草辎重,并帮助选锋军尽快稳定高句丽局势。
选锋军统率杨恭仁出任抚慰大使,全权负责重建高句丽,而当务之急是重立高句丽王,重整高句丽军队,剿杀高元和乙支文德。又遣特使十万火急赶赴百济和新罗,商谈半岛局势,务必保证半岛三足鼎立之格局。
从六月底开始,远征军水陆大军全力以赴实施远东战略,不论是薛世雄、来护儿还是李景、赵才,这一刻都不敢阳奉阴违了。伽蓝和龙卫军以一己之力摧毁高句丽,建下了显赫功勋,这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压力,假若老帅们再不竭尽全力,皇帝和中枢恐怕绝不会视而不见、姑息养奸了。
然而,伽蓝和龙卫军始终没有接到皇帝的嘉奖诏书,而长时间屯驻于平壤的废墟之上,让将士们的情绪越来越糟糕。
七月初,皇帝的圣旨终于到了龙卫军,皇帝诏令,伽蓝率龙卫军即刻返回怀远镇。
同期,皇帝与行宫赶赴怀远镇,巡视辽东。
七月十五日,皇帝和行宫抵达怀远镇。
第二百九十三章 这也叫嘉赏?
十五日夜,裴世矩召见了伽蓝。
伽蓝和龙卫军已于两天前返回怀远镇。之前伽蓝曾与杨恭仁、崔逊在平壤城下深谈,又在鸭绿水畔聆听了薛大将军对东征结束后帝国政局走向的分析,基本上明了了自己和龙卫军目前所处的不利处境。
伽蓝坚决执行皇帝和中枢的命令,坚决以最快速度打到平壤,这一点无可指责,但龙卫军血屠乌骨,并一把火烧掉了这座千年古城,尔后更是直接摧毁了平壤,一把火烧掉了高句丽的都城,置高句丽于死地,这却直接改变了半岛乃至整个远东的政治版图,由此影响到了帝国在远东的国防和外交战略,未来还将影响到帝国在整个北部疆域的国防和外交战略,而这一点则必遭诟病。
所以,伽蓝和龙卫军在这场战争中所建下的功勋,未必能够抵偿他们给帝国带来的损失,尤其就当前帝国所处的内忧外困的现状来说,这场战争的结果,可能让帝国背上更重的负担。
皇帝始终没有下旨嘉奖伽蓝和龙卫军,已经足以说明一切问题。
伽蓝却是感叹不已,他原以为凭借第三次东征的辉煌胜利,让皇帝和中央能够重建威权,让帝国的改革派能够在政治上赢得胜利契机,同时推动历史车轮逐渐偏离原有的轨迹,然而,让他失望的是,事实证明他错了。虽然这一次他的确改变了历史轨迹,不过,历史车轮不是向着有利于拯救帝国的方向发展,而是恰恰相反,它加快了帝国走向崩溃的速度。
事实上伽蓝根本没有想过要摧毁平壤,他也的确没有去摧毁平壤,但阴差阳错的是,平壤的贵族们自己摧毁了自己的都城,他们一把火焚毁了高句丽的根基,让高句丽轰然倒塌。
这怨不得伽蓝。也怨不得龙卫军,只能说是天命使然,天要灭高句丽。与伽蓝无关,但伽蓝却百口莫辩,不论他怎么解释,也不论他有多少理由。他都无法洗刷自己焚毁平壤的罪责。试问天下,谁会相信他的辩白?就连平壤贵族们都认定了伽蓝是罪魁祸首,很简单的事实是,假如没有伽蓝这个幕后黑手,高平和高临叔侄会自相残杀?甚至就连龙卫军的将士们也同样认定平壤是毁在伽蓝手上。证据很简单,伽蓝曾下令火烧王宫,血屠平壤,虽然这一命令因为瞬息万变的战局未能得以执行,但将士们相信,他们的统帅英明神武,无所不能,以一己之力便摧毁了高句丽。正是因为如此强大的存在。平壤才匪夷所思的化作了一堆废墟。
今日的伽蓝,已经不能用“异军突起”来形容了,而是“一飞冲天”,现在他已名震天下,在他赫赫声名的背后,则是摧毁高句丽的功勋。摧毁乌骨和平壤两座重镇的荣耀,还有斩首几十万的血腥杀戮。他是一个所向披靡的战神。也是一个恶贯满盈的魔鬼,他就是阿修罗。
伽蓝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声名。只要能拯救帝国,只要能挽救中土苍生,他宁愿做个十恶不赦的阿修罗,但他失望了。
听完伽蓝对整个战事经过的详细描述,裴世矩冷峻而憔悴的面孔上慢慢露出苦涩之色。真相大白又如何?错不在伽蓝又如何?事已至此,再无挽回余地。
良久,裴世矩叹了口气,说道,“陛下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不予召见。”
是否得到皇帝召见的机会,伽蓝无所谓,但他还是勉为其难地摆出了一副遗憾和懊悔之情。对他来说,现在最为关键的留在辽东发展实力。如今帝国不得不重兵镇戍远东,投入巨大,那么龙卫军可以就近取利,发展得更快更好。而从近期皇帝所下达的一系列圣旨来看,薛世雄和杨恭仁十有八九要留在辽东,而做为“罪魁祸首”的伽蓝和龙卫军,理所当然也会留在辽东,起到威慑远东诸虏的作用。
只是,皇帝诏令龙卫军返回怀远镇,原因何在?目的又是什么?如果皇帝有意把龙卫军留在辽东,那么龙卫军当前最佳位置就是平壤,这是毋庸置疑的,所以,伽蓝隐隐约约有一种不好的感觉,皇帝对龙卫军或许另有安排。假如龙卫军未能留在辽东,那么伽蓝之前所拟的以辽东为根基发展壮大的策略也就失去了实施的可能。伽蓝暗自祈祷,祈祷上苍不要打击自己,不要击碎自己拯救帝国的梦想。
裴世矩看到伽蓝沉默不语,于是以安慰的口气继续说道,“其中缘由,想必你也估猜到一二,某不再赘述。当然,你的功勋不可抹杀,该赏的一定会赏,只是你年纪太轻,官爵倘若升得太快,会遭人嫉恨,一旦成了众矢之的,那就与奖赏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伽蓝躬身感谢,“明公,某只求与龙卫军兄弟生死与共,更愿与兄弟们共镇辽东。”
裴世矩抚须而笑,摇了摇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让你和龙卫军镇戍辽东,大材小用。”
伽蓝的不详之念更甚,胸中更有窒闷之感。难道某和龙卫军当真要离开辽东?
“已经入秋了,辽东的战事很快就要结束。”裴世矩不动声色的看了伽蓝一眼,慢条斯理地说了下去,“辽东那一摊子事自有观国公(杨恭仁)处理。镇戍北平的依旧是滑国公(李景),陛下非常信任这位李大将军,继续委以重任。舞阴公(薛世雄)还是东北道大使,但不再镇戍怀远,也不再检校燕郡太守,而是转任涿郡留守,迁左御卫大将军。至于现任涿郡留守晋昌公(赵才)则转任右候卫大将军,随侍于陛下左右。”
伽蓝顿时有所明悟。第三次东征,最大赢家理所当然是远征军陆路统帅薛世雄,而东北道大使和涿郡留守这两个要职共集一身,再加上薛世雄在东征三年战争中所建下的显赫功勋,使得他威权大增,完全有实力掌控东北道的五个郡。至于李景,没挪窝儿,鉴于他在东征中的表现,可能是不赏不罚,功过相抵了,而赵才肯定在第三次东征中起到了不好的作用,皇帝则乘机剥夺了他的兵权,变相惩罚。
伽蓝暗自心喜。如此一来,自己的“潜龙在渊”之策成功的可能性大大增加,而且因为薛世雄掌控了整个东北道,使得这一策略的实施基础更为强大,一旦成功,就是集中了整个东北道的力量,这必定能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拯救帝国于即倒。
伽蓝估猜到自己和龙卫军的镇戍位置了,必定在涿郡,在薛世雄的身边。龙卫军做为薛世雄手里的刀,既能威慑到东北乃至整个北疆诸虏,又能对河北、代北乃至整个山东地区形成威慑。
不同的地位决定了不同的眼光,皇帝和中枢对龙卫军的使用,合情合理,而且最大程度地发挥了其强悍武力。
裴世矩从伽蓝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喜悦,似乎有心让伽蓝完全消化掉这个好消息,他停顿了许久,然后问道,“对于陛下的嘉赏,你可满意?”
伽蓝不好回答,因为他估猜不到皇帝会给予自己怎样的嘉赏,毕竟他的功过难以相抵。
“你给陛下争了脸面。”裴世矩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一丝笑容,“陛下嘴上不说,但心里很高兴,所以,他给你的赏赐非常奇特,任何人都不会想到。”
到底是怎样的赏赐?伽蓝好奇心起,对答案异常期待。
“涿郡太守。”
涿郡太守?伽蓝吃惊地望着裴世矩。这真是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涿郡是中郡,中郡太守是正四品,相当于军中的武贲郎将,算是官升一级,但是,伽蓝从军队转到地方,从一个职业军人转为地方行政长官,这个变化实在是太大了,颠覆了他的正常认知。
“龙卫军呢?”伽蓝不假思索的问道。
“龙卫军的建制取消了。”裴世矩对伽蓝的反应非常满意,眼里更是掠过一丝得意之色。对于帝国政治中枢来说,此次龙卫军连续两座血腥屠城,犯下了罄竹难书的“罪行”,即便从仁义的角度出发,从以德治国的立场出发,龙卫军都要被解散,何况龙卫军本来就是一个临时建制,又是皇帝手中一把锋利无比的刀,皇帝的政治对手们岂肯错过这样一个消灭它的机会?
“也不在卫府之列?”
裴世矩点头,“他们随你一起转至地方,是去是留,由你决定。”
一股怒气顿时从伽蓝的心底涌出。这也叫嘉赏?你当某是痴儿啊?
涿郡有临朔宫,算是皇帝的行在所在,所以涿郡常常设留守,但这个留守要么兼任地方行政长官,要么由地方行政长官兼任,这是常规,以免出现军政对立之局面。此次薛世雄是留守,伽蓝是太守,看上去军政分离了,但薛世雄和伽蓝是门生故旧的关系,伽蓝敢不听薛世雄的?敢与薛世雄对立?根本不会,伽蓝对薛世雄肯定是言听计从。也就说,伽蓝这个行政长官就是个摆设,而这正是皇帝手段的高明之处,既让伽蓝本人无话可说,也堵住了反对者的嘴。
此事伽蓝可以接受,但把龙卫军将士赶出军队,他就无法接受了。你这即使不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也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做得太过了。
“明公……”伽蓝的声音生硬了。
裴世矩摇了摇手,阻止了伽蓝的话,然后抬起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目露期待之色。
伽蓝蓦然意识到什么,凝神沉思起来。
第二百九十四章 到底要杀谁?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种事对皇帝来说习以为常,但也要看对象,伽蓝和龙卫军对皇帝忠心耿耿,为皇帝舍生忘死,建下了盖世功勋,是一把好刀,就目前帝国政局来说,皇帝不会收刀入鞘,相反,皇帝为了逆转政局,会继续挥舞这把刀。
第二次东征期间,皇帝用这把刀斩落了杨玄感及其同党,重创了帝国保守势力;第三次东征期间,皇帝又用这把刀摧毁了高句丽,虽过犹不及,但这把刀的锋利程度却已是举世皆知。那么,东征结束后,皇帝手里的这把刀,将砍向何处?
伽蓝豁然顿悟,对皇帝的远见卓识和坚韧毅力大为敬佩。
东征结束了,帝国接下来是“安内”,还是“攘外”?当然是攘外。正是因为来自大漠北虏的威胁越来越大,皇帝才发动了西征和东征,试图在大漠北虏尚未对帝国发动战争之前,抢先一步削弱西土诸虏和远东诸虏的实力,遏制东北西三大地域的外族势力结盟共击中土之可能,确保帝国安全和中土之统一。
如今帝国国内矛盾爆发,国内叛逆蜂起,都是因为年复一年的攘外战争对国力的过度损耗所造成,因此,接下来帝国的当务之急虽然是“安内”,但假如停止“攘外”大计,任由大漠北虏发展和壮大,那么很显然,在外部威胁越来越大,南北战争随时都会爆发的情况下,安内会变得异常困难,甚至会陷入腹背受敌之困境,所以,“安内”虽然急迫,“攘外”大计也要继续进行。
当然,以目前帝国局势来说,在西征、东征之后,再进行大规模的北伐已不现实,帝国已没有足够国力以战争手段来打击大漠北虏。目前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以政治上的合纵连横并辅以局部战争来缓解大漠北虏的威胁,继而竭尽全力拖延南北战争的爆发,给帝国赢得稳定国内局势和恢复国力的足够时间。
如此一来。皇帝把伽蓝赶出军队,却任命他为涿郡太守,同时撤消龙卫军编制,却又把这支军队继续交给伽蓝指挥。其原因就不言自明了、伽蓝又干回老本行了。伽蓝在西土的时候便是双重身份,明为西北军卫士,暗为老狼府秘兵,执行的都是裴世矩所拟制的西土策略。现在他“升级”了,还是双重身份。明面上他是涿郡太守,暗地里却统率秘军,执行的是皇帝和中枢所拟制的“攘外”策略,其目标便是北方诸虏。不过这种事见不得光,一旦摆到明面上,以东。突厥和铁勒人为首的北方诸虏联盟必然以此为借口,与帝国交恶,甚至主动发起攻击。不断向帝国施压。以试探帝国的反应,倘若帝国示弱,接下来便是“狂风暴雨”,北疆防御必定陷入深重危机。
伽蓝沉思良机,冲着裴世矩深深一拜,“请明公面授机宜。”
裴世矩欣慰一笑。对伽蓝的表现非常满意,他轻轻摇手。低声说道,“你对北虏了解甚多。你且说说。”
伽蓝从西土打到远东,当然对北虏甚是了解,再加上他对历史发展的预知,使得他对天下大势的认识总是高人一筹,而从裴世矩的角度开看,伽蓝以较低的身份地位以及几乎是完全闭塞的消息来源,竟然能够与帝国中枢一样预测到未来,而拥有这种高瞻远瞩的能力,实在是天赋异禀,理所当然要人尽其才。
伽蓝也不谦让,侃侃而谈。
西土局势虽有反复,但已经达到了削弱西突厥,打击铁勒,重创吐谷浑,臣服西域诸国的目的。如今西突厥的战略重心在葱岭以西,所以表面上看西突厥再次进入了西域,并在西域与中土形成了抗衡之势,但实际上正是因为这两大强横势力瓜分了西域,造成西土诸虏不得不在两大强者对抗的夹缝中艰难生存,他们谁也不敢得罪,由此也就困守一隅,无法发展壮大,继而也就无法对两大强者形成威胁。
远东局势虽然一边倒,表面上看帝国在军事上取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