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趴伏在雪中,虎视眈眈,杀气凛冽…
西北狼全身甲胄,一字列开,长刀横握,蓄势待发。
阿史那大奈高踞马背之上,面目森冷,神态倨傲,一双微眯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强烈的杀戮**。
伽蓝轻轻拍了一下烈火,催马上前,任由厉啸的寒风撕扯着面颊,任由飞舞的大氅抽打着银色重铠,渊渟岳峙,纹丝不动。
忽然,暴雪一跃而起,发出低沉嘶吼。伽蓝戴着皮套的大手猛地握紧了刀柄,长刀在月色下划出一道亮丽残痕,带起点点雪花。一道白色身影突然跃入众人的眼帘,出现在冰冻河面上,向着这边奋力奔跑。
西行转头看看身后的阿史那大奈,隐藏在黑狼头护具后的眼睛里充满了浓烈杀意。阿史那大奈心领神会,缓缓举起了右手,一只镶嵌着古朴文饰和金灿灿的铜扣具的皮手套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四百精骑几乎在同一时间掀开了裹在身上的白色大氅,齐举角弓,张弦待发。
白色人影竭尽全力跑了过来,远远便拽下了头上的风帽,露出方小儿那张因为努力奔跑而涨红的面孔和随着剧烈喘息而喷吐出来的白色气雾。
暴雪犹疑了片刻,便欲纵声扑出。伽蓝厉声怒叱。长刀划空而起,挡在了暴雪身前。
方小儿跑到伽蓝马前,冲着伽蓝做了几个手势,然后一双眼睛便望向了那四百突厥精骑和高举的角弓。神色既忧且惧,情绪十分复杂。他想为摸羊公孙安祖报仇,假如没有孙安祖,他早就死了,但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加入官军,竟然会变成皇帝的侍卫,竟然会变成禁军军官。尔今更是借助禁军的力量为孙安祖报仇雪恨,只是,他却没有报仇雪恨的快感,心中充满了不安、惶恐和愧疚。甚至有一种沉重的负罪感压在他的心头,让他痛苦、茫然,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他不知道答案,他牢固坚守着自己的心愿。为了报仇而报仇,于是他答应了伽蓝,为伽蓝探查敌情,于是他通过当年的一帮兄弟找到了张金称的藏身处。这一刻。当他看到伽蓝和西北狼的背后都是突厥人,都是异族虎狼。那深埋在心里的、一直被自己所拒绝、所藏匿的背叛感蓦然爆发了。俺背叛了自己的兄弟,背叛了自己的誓言。背叛了摸羊公孙安祖,俺背叛了河北人,背叛了河北义军。
伽蓝不是天下苍生的保护神,不是河北人的保护神,他是西北狼,是与虎狼为伍的阿修罗,他来河北就是要杀人,就是要杀光所有的河北义军,虽然他高举着大义之旗,高喊着拯救苍生,但实际上他就是要屠杀河北人,而张金称不过是他屠杀河北人的开始而已。
方小儿突然知道高泰、乔二、谢庆、西门辰这些人为什么对伽蓝的命令阳奉阴违,甚至就连一向与义军对抗的苏邕、苏定方父子都消极对待了,原来都是因为他们看穿了伽蓝的虎狼本性,而伽蓝同样看穿了自己的河北部属,所以今夜他用来袭杀张金称的都是他从陇右带来的突厥精骑,他最为忠诚可靠的部下。
伽蓝冲着方小儿微微颔首,然后戴上了金色狼头护具。
布衣举手向方小儿招了招。方小儿好似脱了力,步履蹒跚地走到了布衣马前。布衣俯身看了看他,问道,“伱在这里等我们,还是随我们同去?”
伽蓝要围杀张金称,要杀光藏匿在这座村庄里的所有叛贼,为此他要在村庄四周部署人马。方小儿的任务完成了,考虑到他的感受,他理应留在村庄外面,但假如村子里还有他的兄弟朋友,那么方小儿不去也得去。布衣关切询问,便是有意提醒方小儿。
方小儿愣了片刻,旋即醒悟过来,伽蓝不但要杀张金称,还要杀光整个村落。这是一种很普通的威慑手段,既是对河北义军的恐吓,也是表明官军坚决镇压的态度。方小儿少不更事,非常理想地认为伽蓝只是宰杀张金称及其属从,却没有想到伽蓝要屠尽整个村落。
方小儿脑中一片空白,痴呆呆地站着,汗流浃背。伽蓝曾拯救过几十万河北饥民,那时候他受到河北人的尊崇,唱诵其为天下贫贱的守护者,哪料转眼间,伽蓝就变成了穷凶极恶的魔鬼。
伽蓝举起了长刀,直指前方。
西北狼兄弟各自打马飞驰,列于每队精骑之前。
布衣看了一眼陷入呆滞中的方小儿,无奈地摇摇头,猛然坐直身躯,拍马而去。
伽蓝一声怒叱,烈火四蹄如飞,狂奔而出。暴雪如幽灵一般射了出去,紧随烈火之后。
西行和阿史那大奈分列伽蓝左右,纵马飞驰。五十骠骑紧紧相随,马蹄轰鸣,溅起漫天飞雪。
方小儿茫然而立,任由疾驰的骏马擦身而过,任由飞溅的泥泞洒满全身。轰鸣之音先是震耳欲聋,接着渐行渐远;痛楚的目光穿透了朦胧的月色,沿着白皑皑的苍茫大地,紧随着越来越模糊的龙卫身影,慢慢迷失在那深邃而幽暗的夜色之中。
“咚咚咚……”蓦然,惊雷般的鼓声冲天而起,在寒风中轰然散开,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无尽的惊慌和恐惧。
沉睡在雪夜中的村庄霎那间惊醒过来,一股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突然凝固在村庄上空,好似一道禁锢之咒,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封锁了一切。
“呜呜呜……”激昂的大角号声如一支破天长箭,撕裂了夜空。撕碎了雪夜的静谧,撕开了万物生灵的精魂,把一股浓浓的死亡气息从地狱里释放了出来,以无坚不摧之势一头冲向了无助而颤栗的村落。
“呜呜呜呜……”雄浑而苍凉的号角声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此起彼伏,伴随着隐隐约约从黑暗中传来的奔腾马蹄声,好似有千军万马从四面八方同时扑来,其声势之大,令人肝胆俱裂。
鼓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慌乱,接着便传来杂乱的叫喊声,但很快。不论是义军的战鼓声,还是义军将士的叫喊声,都被轰隆隆的马蹄声淹没了。
方小儿骤感心痛,非常非常痛。撕心裂肺般的痛,痛得他失声惨叫,痛得他泪水滚滚,痛得他突然从迷茫中清醒过来,向着远处的村落狂奔而去。
刚刚冲上河堤。一阵彻骨寒风迎面扑来,风中夹带着鼓号声、厮杀声、惨叫声,还有战马的嘶鸣和奔腾声,恍惚间。他似乎还听到了西北狼的怒吼,看到了呼啸的血淋淋的长刀。似乎还听到了伽蓝那嘶哑的令人恐惧的狂呼,“杀。杀!”
方小儿霍然惊醒,停下了脚步,目光呆痴地望着远方那正在杀戮的战场,不叫了,也不哭了,任由寒风扑面,任由身心在绝望中碎裂。
时间仿若在这一刻停滞,天地间除了美丽的白雪,其他一切都消失了,那徜徉在灵魂深处的希望也在一点点消亡。
突然,一道白影如流星般冲出了黑暗,又如幽灵般瞬间即至,在方小儿的眼前迅速放大。暴雪,那是暴雪,它回来了,难道战斗结束了?难道伽蓝并没有下令杀死所有的人?即将消亡的希望骤然重生,如洪水决堤般猛烈冲击着方小儿的心灵。
方小儿冲向了冰冻的河面,迎着呼啸的风雪急速狂奔。
暴雪在前,烈火在后,伽蓝、西行和阿史那大奈带着一队精骑如风卷至。
方小儿停下了脚步。
战马止步,蹄声消散,挟带而来的风雪掀起一阵惊天狂飙。方小儿抵挡不住,以手掩面,倒退数步。
刚刚稳住身形,睁开眼,耳畔便传来伽蓝冰冷而暴戾的嘶哑声音,“此贼可是张金称?”
“咚……”一声响,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落在了地上,滚到了方小儿脚前。
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怵目惊心的血迹,而流淌的鲜血甚至还能让人感受到一丝余温。人头上的乱发随风舞动,露出一张惊骇欲绝的面孔,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方小儿身心颤栗,呆呆地望着,一瞬间竟有一种莫名的悲哀笼罩了全身。那种生不如死的绝望他刚刚已经体验到了,而死去的那个人和自己一样,只是他死得尚有几分价值,而自己却还要默默地承受。
“此贼可是张金称?”西行看到方小儿目露哀色,久久不语,忍不住追问道。
阿史那大奈笑了起来,得意洋洋,望着方小儿的眼神极其不屑。
方小儿缓缓抬头,脸上的悲哀已经消失,眼神中虽然还有痛苦,却难掩如负释重之后的轻松。
“将军,他不是张金称。”
伽蓝的脸色瞬间凝滞,眼中戾气暴涨,怒火熊熊燃烧,握刀的手不自主地颤抖起来。
西行难以置信,瞪大眼睛望着方小儿,厉声吼道,“他是谁?”
“他不是张金称。”方小儿非常平静地躬身说道,“不过,此人长得很像张金称。”
“岂有此理!”西行冷笑,“好一个金蝉脱壳。”旋即他转头望向伽蓝,阴恻恻地问道,“这是崔先生的脸面大,还是逆贼的胆子大?”
阿史那大奈虽听不懂中土话,却察觉到了伽蓝和西行情绪上的变化,当即猜到上当中计了,脸色变得异常难看。砍了一颗“假人头”,传出去这脸丢大了。
北风厉啸,除了几声马嘶,再无声息,气氛极度紧张。
伽蓝沉思稍许,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此贼可是张金称?”
西行若有所思地看了伽蓝一眼,摇摇头,没有说话。
方小儿疑惑地看看伽蓝,又看看西行,若有所悟,躬身回道,“此贼正是张金称。”
“好!”伽蓝大声赞道,“鸣金收军,速返大营。”
第二百五十五章 为盗者藉没其家
十二月中,在帝国禁军龙卫府进入河北戡乱一个月之际,河北永济渠一线的局势迅速发生了变化。
龙卫府先是扫荡了高鸡泊众贼,迫使叛军撤离高鸡泊,由永济渠南下进入渤海郡境内,远离了屯驻于高阳镇的皇帝和行宫,减轻了叛军对河间乃至涿郡一线的威胁。继而在清河郡包围了以张金称为首的清河诸贼,并在风雪之夜奔行百里袭杀贼首张金称。清河叛军在群龙无首之下骤然溃散,余众纷纷逃亡大河南岸…
张金称之死和清河叛军的败亡震动了大河南北,河北的太行、高鸡泊和豆子岗诸贼惶恐不安,河南的瓦岗、济水一线乃至齐鲁长白山诸贼也谨慎起来,收敛了嚣张气焰,或藏匿于高山,或潜行于水泽,或游走于山林,不再敢肆无忌惮的攻城掠地,也不再明目张胆的劫掠水陆粮道,甚至都不敢去打家劫舍、烧杀掳掠了,似乎也想在风雪和酷寒的“掩护”下,过一个平静新年。
龙卫府却没有停止戡乱的脚步,一队队精骑沿着永济渠两岸宽敞河堤纵马飞驰,确保水道沿线郡县的稳定,确保初春开渠之后,永济渠畅通无阻。
皇帝和行宫接到报捷,下旨嘉奖龙卫府将士;行宫则命令河北讨捕大使杨恭仁一面继续戡乱平叛,保证河北全境的稳定,一面在河北招募壮勇组建新军,而募兵和训练新兵的任务都直接交给了雄武郎将伽蓝。
皇帝和行宫的做法引来了非议。年初皇帝下旨修改帝国兵制,在府兵和府军之外。再征募壮勇组建骁果军。骁果军隶属备身府,属于禁军编制,其下有三个军,六个雄武府。每个雄武府都有两千五百人左右。皇帝以强权修改军制,扩建禁军,增加自己直接控制和指挥的军队,继而进一步扩大自己的军权,并以此来遏制和抗衡帝国的将军们。
从第二次东征的情况来看,这一举措颇有效果,皇帝能够切实感受到自己对军队的控制,指挥起来如臂指使。不像第一次东征时他的命令出了行宫后其执行力便大打折扣,甚至遭到将军们的公然抵制和反对。
龙卫府十二个团的编制便是源自这一背景。裴世矩深知其中之缘由,所以当初才鼓励伽蓝放开胆子组建龙卫府。伽蓝当时很担心,因为编制越多。牵扯利益越复杂,其中最直接的相关利益便是军官的配备和将士们的薪酬。
帝国军制的基础是府兵,府兵是职业军人,他们的生活来源是帝国分给他们的田地、赋税减免以及功勋奖励,不拿军饷。然而。龙卫府最早的成员里有沙盗马贼和流配囚犯,虽然当初伽蓝给予了他们所需要的承诺,但随着形势的变化,这些人还是不可避免地走上了职业军人的道路。既然转为职业军人了。那帝国就要给他们田地等足以保证他们和家眷生存下去的生活来源。
好在有裴世矩在,再加上当时李渊和冯孝慈都积极配合。陇右各地方官府当然不敢与军方对着干,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至于那些归附突厥人所在的会宁、武威等郡,亦在裴世矩和李渊的“威逼”下,不得不给予归附突厥部落以更多的实际利益。
龙卫府能否始终如一地保持强悍的战斗力,确保将士们的个人利益不受损害至关重要,这一点伽蓝非常清楚。现在,皇帝和行宫让他在河北征募壮勇组建新军,其目的实际上就是为了第三次东征,那么,若想让新军具有战斗力,就必须给新军将士们以满意的个人利益,但皇帝和行宫会给吗?如果不给,伽蓝拿什么去征募壮勇组建新军?难道要去强抓强抢吗?
东征需要军队,需要随军民夫,需要大量的壮勇,而前两次东征的军队和民夫至今都没有回来,都还在遥远的辽东,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人已经在第一次东征中埋骨他乡,其他诸如伤残、生病、逃亡等原因导致的减员也难以计数,所以第三次东征,皇帝还需要军队和民夫,但因为朝野间各种各样的矛盾愈演愈烈,从山东各地就近调拨已经非常难了。现在山东各地连最起码的耕种生产和维稳镇戍都难以保证,哪里还有人调给皇帝东征所需?至于代晋、江左、荆襄、川蜀乃至中原、关西等地,要么是帝国心脏所在,要么承担着防御北虏的重任,要么距离辽东太远太远,远水救不了近渴,因此,皇帝和行宫也只有在大河南北“抓人”,而这个任务竟然就交给伽蓝了。
皇帝和行宫或许想得很简单。既然叛贼是成群结伙的,那么把贼首砍了,把其他人收编了,如此则壮勇有了,新军也有了。这些人都是戴罪立功,死了便死了,活下来且有功劳的,将来可以特赦归家,可以说,此举既惩罚了罪犯,又保家卫国,可谓一举多得啊。事实当真如此?
十二月下,伽蓝在马颊河中下游,平原郡和渤海郡交界的地方,一个荒凉而空旷的原野上,与河北义军首领秘密会晤。
此事由刘炫、孔颖达和盖文达暗中运作,曹旦和高泰等人往来奔波,终于成行。窦建德、郝孝德、刘黑闼、格谦、孙宣雅等高鸡泊和豆子岗两地义军首领迫于形势之严峻,也非常想与伽蓝秘密会见,一方面探查皇帝和行宫的动静,以预测未来河北局势的发展,一方面也想打探伽蓝在戡乱一事上的态度,以决定新年后各路义军的生存策略。
因为有几个月前的那次“默契”配合,伽蓝不但拯救了河北几十万饥民,还间接帮助河北各路义军有了飞跃式的发展,所以伽蓝在义军里颇负盛名,尤其那些义军首领,始终心存侥幸,明知道伽蓝是一头凶恶的狼,但还是想与狼共舞,试图像上次一样,从伽蓝那里获得更多有利于自身发展的好处。
至于张金称之死,河北各路义军的“解读”是不一样的。考虑到东征结束,皇帝和行宫暂住河北高阳,辽东方向的远征军主力正在南下的路上,此刻张金称和清河义军在某些居心叵测的世家望族的指使下,击败了戡乱官军,击杀了右候卫将军冯孝慈,不但无助于保护河北义军,反而把河北各路义军直接推进了败亡深渊。假如继任的河北戡乱统帅不是曾与河北义军有着特殊关系的伽蓝,可以预见,死去的就肯定不止“出头鸟”张金称一个,其他各路义军也是危如累卵。
张金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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