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东都已经违律了,游元的死又让他背负了责任,如果再不回巡察使团并为拱卫东都付诸行动,风暴结束后,他的仕途必然终结。
伽蓝放下雪儿,拉着她的小手,郑重递给了杨师道。
杨师道俯身握住雪儿的小手,缓缓蹲下,轻轻将其揽入怀中。雪儿没有挣扎,只是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伽蓝,似乎这个世界除了他再无别人。
伽蓝也俯身蹲下,爱怜地抚摸着雪儿的长发。
“她叫昭武雪儿,是康国老王昭武世必失的小公主。这次某离开西土,就是为了护送康国三王子昭武屈术支去临朔宫觐见陛下。”伽蓝低声说道,“西土局势非常紧张,未来能否保持对西土诸虏的威慑,能否与西突厥保持长久盟约,其中把昭武屈术支推上王位至关重要。”
杨师道面带微笑,神色平静,心里却波澜起伏。伽蓝果然是裴世矩的绝对心腹,即便流配突伦川期间,都还肩负着关系到西土安危的秘密使命,如今又为皇帝所器重,不远万里将其调到中土参与这场风暴,再加上其显赫的血统,未来前程不可限量。
“拜托了。”伽蓝躬身为礼。
“一家人,毋须客气。”杨师道拍拍伽蓝的肩膀,“多多保重,平安归来,某还等着你唤声小舅。”
伽蓝仿若未闻,站起来拉住石蓬莱交待了几句,又把翩翩、鸣沙和丝桐叫到一起仔细嘱咐了一番,然后冲着崔逊、颜师古招招手,一行人匆忙匆出寺,打马扬鞭疾驰而去。
……
第二百零八章 时机
六月十四上午,洛水以南,杨积善率军杀到东都城下。同日午时,杨玄感抵达长春门,传檄城内,劝降百官。
洛水以北,杨玄挺于巳时左右逼进宫城,并向含嘉仓城展开了攻击。
同日正午,伽蓝、崔逊等人在黄君汉的指引下,由间道避开进攻北邙山的叛军,抵达净域寺。
裴弘策正在焦急等待东都的消息,不料伽蓝迅速回返,同行的还有崔逊,这让他非常高兴。果如所料,伽蓝完成了使命,杨恭仁的起复是个意外之喜,再加上崔赜和裴弘策的结盟合作,东都三股庞大势力抱成了一团,越王杨侗轻而易举压制了樊子盖,牢牢掌控了东都。
接下来裴弘策要按照既定策略,向金墉城一线发动攻击,以牵制叛军,与东都内外呼应,但裴弘策闪烁其词,一会说正加紧与河内联系,一会又说粮食不够,武器不足,军需匮乏,后来干脆坦言,士气低迷,军官们心怀异志,不具备主动攻击的条件。
崔逊知道裴弘策的心思,在东都局势已经被杨侗、杨恭仁和崔赜牢牢掌控的情况下,以目前城内禁军和府军的兵力,应该有把握守住宫城和皇城,所以裴弘策没有攻击**,他甚至担心攻击之后这仅余的两千人马也会荡然无存。既然攻击可能带来厄运,那何必攻击自寻死路?不如守在北邙山,等待援军。援军一到,形势逆转,这两千府兵为其所用,与各路援军一起攻击,平叛功劳唾手可得。
裴弘策的这种保守策略源自其两战两败,八千大军差点全军覆没的败绩上,这严重打击了裴弘策的信心,他不敢打,也败不起了,如果他能带着这两千大军与援军会合,他还能将功折罪,将来权势即便受到影响,也不至于惨遭重创而一蹶不振。
崔逊能理解,但迫于杨玄感急剧膨胀的实力和势如破竹的攻击锋锐,以及这场风暴对整个帝国所造成的不确定的影响,还有伽蓝所说的未经证实的三路援军是否能以最快速度抵达东都战场,都导致东都命悬一线,所以,唯今之计,便是裴弘策以破釜沉舟之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与叛军殊死搏杀,以此来吸引叛军的主力,缓解东都的重压,给东都赢得足够的时间。
崔逊在心中鄙夷裴弘策的怯惧,脸上却平淡如水,不徐不疾地直言相询,“明公何时展开攻击?”
裴弘策的脸色有些难看,沉吟不语。
崔氏现在有威胁他的“资本”。初时崔氏支持了他,让他执掌大权,统兵出战,结果兵败如山倒,瞬息之内便把东都推进败亡深渊,所以崔氏理所当然抛弃他,要换一个支持的人。如今崔赜选择了杨恭仁,但也给了裴弘策第二次机会,如果裴弘策继续把“无能”进行到底,崔氏必定痛下杀手,在风暴结束后把他往死里整。
“明日如何?”崔逊逼问道,“某即刻渡河赶赴河阳,说服独孤都尉连夜向明公运送粮草辎重,尔后某亲自赶赴温城,再遣使赶赴郡守府。某向明公保证,三日后,河内必倾尽全力支援明公。”
裴弘策的眼里掠过一丝羞恼,但他忍而不发,转目望向坐在一侧的伽蓝。
“明公所言句句在理,当前的确不宜进攻,仓促攻击,必败无疑。”伽蓝不假思索,断然反对崔逊。
颜师古、薛德音、傅端毅、西行,还有两位裴弘策的亲信僚属,此刻都散座于侧,突闻伽蓝尖锐之辞,诸如颜师古等人无不惊诧。崔逊不仅门第显赫,身份高贵,更重要的是他位居御史台的监察御史一职,监察御史“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肃整朝仪”,品秩低,但职权甚重,根本得罪不起。
然而,崔逊却非常大度,不以为意,只是含蓄提醒道,“此策可是殿下亲拟,由尚书都省议定。”此策关系重大,其中的利害关系你比某更清楚,不论困难多大,都必须发动攻击。
“关键在河内的支持。”伽蓝说道,“若河内倾力支持,北邙山对杨玄感来说如芒在背,不待明公举刀,杨玄感便会主动进击。”
崔逊迟疑良久,说道,“局势复杂,形式更是不由人啊。”言下之意,计划赶不上变化,就算皇帝有准备,大概也没有想到京畿卫戍军会整批整批的倒戈,京畿极其周边郡县更是全力支持杨玄感,结果形势颠覆,东都危如累卵,旦夕不保。目前无法确定这场风暴将对关西、山东等地带来何种影响,但影响肯定存在,而这些影响极有可能导致援军迟迟不至。
“正因为如此,明公才需要这支军队,而这支军队的存在,首先确保了河内安全,唯有河内安全了,这支军队才能持续威胁叛军,给东都守军以有力支援,并把叛军牢牢牵制在东都城下,由此便确保了大河水道的畅通,而大河水道的畅通,不但有利于关西、河东、山东各地的援军以最快速度抵达东都战场,更保证了山东和江左一带的粮草辎重可以源源不断送达东都战场。”
伽蓝几句话便点醒了众人。河内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河内无兵可守,局势异常紧张,一旦颠覆,首先裴弘策这支军队便陷入包围,其次各路援军的支援也必然受阻,再次就是大河水道断绝,援军失去粮草辎重的持续供给,拿什么打仗?
崔逊、颜师古等人暗自点头,对整个战局的看法陡然一变,这时候不再单纯从东都安危出发,而是站在整个中原战局的高度俯瞰京畿,那么裴弘策率两千精兵占据北邙山的重要性和目的性便一览无遗。
实际上只要裴弘策始终控制着这两千精兵,杨玄感在东都战场上便陷入被动,而且随着时间的延续,杨玄感越来越被动,最终迫使他不得不分兵攻打北邙山,陷入两线作战的窘境,由此一来,杨玄感攻打东都的难度也越来越大,而东都久攻不下,杨玄感在政治上也就逐渐被动,最终他陷入双重被动,距离败亡不过旦夕之间了。
“某即刻赶赴河阳。”崔逊断然放弃了在军事上干涉裴弘策,“请问明公可有什么嘱托?”
“某要粮草,要武器,要军队。”裴弘策抚须笑道,“所以,你还是日夜兼程赶赴温城为好。”
崔逊含笑点头,转目望向伽蓝,“某能否向将军借一人?”
伽蓝看了一眼薛德音,微微颔首。
送走崔逊,裴弘策把伽蓝留了下来,直言不讳地问道,“杨玄感当真会分兵攻打北邙山?”
伽蓝走到地图前,“东都四大门户,西面的潼关,东面的虎牢,南面的伊阙,北面大河。今东南两个方向的关隘俱已失守,唯有西北两道门户还在某等手上,而这两道门户偏偏都是援军进入东都的必经之路,试问杨玄感是先拿下东都,还是先夺取门户,断绝援军进入东都之路?”
“正常情况下,杨玄感肯定要分兵夺取关隘,即便拿不下潼关和河阳,也要守住慈涧道,占据北邙山,继而给自己赢得足够的时间攻打东都。”裴弘策也走到地图前,抬手在北邙山和慈涧道之间划动着,缓缓说道。
“杨玄感日夜兼程而来,一路顺风顺水,难免得意忘形,以为自己拿下东都易如反掌。”伽蓝冷笑道,“这几天他肯定会集结主力猛攻皇城和宫城,同时因为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洛水以南的大城,他又不得不分兵镇戍以免发生意外,所以,他既没有时间分兵去打潼关,也无暇顾及北邙山这支残存弱旅。”
裴弘策频频颔首,“如此就给了某等时间,一方面据险结阵,囤积粮草武器,一方面散布援军消息,以重振士气。”
“最多三五日,杨玄感就会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伽蓝手指地图上的潼关,“长安会在第一时间增兵潼关,以确保关西安全。只待增援令下,关西大军蜂拥而出,杨玄感就完了。”
“他要垂死挣扎。”裴弘策笑道,“他会急速分兵戍守虎牢、黑石、伊阙和慈涧道,只是如此一来,他攻打东都的难度便大大增加。”
“他还要打北邙山。”伽蓝说道,“杨玄感一旦分兵把守各处关隘,那么北邙山就成了各路援军进入东都战场的唯一途径,不论是关西援军,还是来自涿郡的蓟燕精骑,又或是东莱水师,最终都要从北邙山进入东都战场。”
“杨玄感若拿下北邙山,便阻绝了援军进入东都之路。”裴弘策的脸色逐渐凝重,他意识到形势很严峻,远比伽蓝所估猜的要严峻。
“明公,守北邙山,不比守东都容易。”
裴弘策沉默无语。北邙山是一座黄土丘陵山,山不高,山势更不陡峭,与“易守难攻”扯不上太大关系。
东都,洛水以南,长春门外。
杨玄感在行军途中建立了行尚书台,简称行台,即中央尚书省,出征时于屯驻之地设立的临时性中枢机构,其所设官属与中央台省无异。李密出任行台兵部尚书,掌军事行政权,参与军事决策。
大军抵达东都城下,行台军议。杨玄感、李子雄、杨玄纵、杨积善、王仲伯等人一致决策,集结全部兵力猛攻皇城和宫城。
李密坚决反对。东都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洛水以北的大城,全力坚守皇城和宫城,可见以杨侗为首的贵族官僚已经控制了尚书都省,东都各方势力已经形成了合力,这一刻的皇城和宫城固若金汤,攻击必然受阻。
为此,李密建议,即刻分兵,以最快速度拿下慈涧道、伊阙道和北邙山,然后急速西进,拿下潼关和函谷关,依托关隘和大河之险,把增援东都的军队阻挡在京畿外围,从而断绝东都的希望,给大军攻打东都赢得足够时间,并为后期据中原而争霸天下打下基础。
在争执的过程中,李密寸步不让,不容妥协,这令杨玄感左右为难。好在李子雄居中斡旋,提出三日为期,假如三日内大军未能攻陷东都,则依李密之策,火速分兵抢占要冲。
“时机尽失,悔之晚矣。”李密忿然而退。
第二百零九章 釜底抽薪
十四日黄昏,东都南外郭的长夏门和建国门大开,杨玄感率军由长夏门而进,李子雄、李密率军由建国门而入。
长夏门大街和建国门大街由北而南贯穿整个外郭。长夏大街正对通济渠,而建国门大街正对黄道渠。通济渠和黄道渠实际上就是洛水,是进京漕渠的两个渠段。帝国第一大匠宇文恺在营建东都的时候,改洛水为渠,其中通济渠在东都段宽达三百余步(近八百米),经偃师、洛口仓而至大河;而黄道渠很短,大约六百余步(约两千米),西接西苑之积翠池。积翠池上接洛水,方圆十余里,故这段宽约二十步(约三十米)的渠道其实是改道后的洛水与通济渠相连之处。
黄道渠上有黄道桥,过了黄道桥便是皇城。
通济渠上有两座桥,分别是东通济桥和西通济桥,过了这两座桥就是东都的北部外郭。
大军渡过洛水,与杨玄挺部会合于东太阳门外。
当前最急迫的任务便是攻打皇城和宫城,所以两支大军会合之后,马上召开军议,商议攻击之策。
李密站在东都布局图前,详细解说攻城之计。
东都与大兴城(帝国西京)的规划、设计均出自帝国第一大匠宇文恺之手,两者的形制和布局最为不同的地方,就是宫城的位置。在大兴城中,宫城位于城池北部正中,而在东都中,宫城则位于城池西北隅,如此一来,宫城和皇城自成体系,与外郭形成了两个**整体。
在宫城和皇城这个体系中,宫城居中,在它的四周,南面是皇城的南城部分,东面是皇城的东城部分和含嘉仓城,北面则是以防御性质为主的圆璧城、曜依城和东西隔城,而西面则是西苑之芳华苑,由此可以推知宫城防御之坚固。
从整个东都布局来说,宫城和皇城的南面是积翠池和黄道渠,无法部署攻击军队;东面是北外郭,连接两者的就是徽安门大街,大街虽宽,但对于攻击一方来说未免过于狭窄,军队同样无法展开;西面是皇家园林西苑,周长两百余里,其中有石墨、缺门诸山,有龙鳞渠、阳渠,有谷水、瀍水,有十六院,有四大离宫,尤其芳华苑中,殿宇楼阁、小桥流水随处可见,除非把这些建筑毁了,否则军队还是无法展开。
所以,攻打宫城和皇城的最佳地点,只剩下一个地方,那便是东都最大的广场所在,也就是皇城的南城部分和东城部分的毗邻处,同时,也是宫城、皇城和北部外郭的交界处,还是黄道渠和通济渠的交界处,并且还是通济渠的终点地,也就是目前大军云集所在,行台正在军议之地。
这个大广场呈“刀”子形,其南面是黄道渠和通济渠,西面是皇城之南城部分的东太阳门,北面是皇城之东城部分的承福门,还有徽安南大门,东面则是通济渠码头,东西、南北距离均在三百步以上(约七百余米),把皇城衬托得雄伟而壮观。
之前杨玄挺杀到东都城下后,先行拿下回洛仓,然后便兵分两路,一路沿着通济渠北岸御道火速推进到东太阳门和承福门,意图割断洛水两岸的联系,一路则从城北渡过瀍水,攻打徽安北门和含嘉仓城的德猷门,试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北外郭,夺取含嘉仓城,加快攻克宫城和皇城的速度。
目前城北方向的攻击还在进行,城南方向的攻击则集中在东太阳门、承福门和徽安南门,但因为攻城器械严重不足,攻击受阻。
李密反复陈述了攻坚的难度,认为能否拿下宫城和皇城,关键不在军队多寡,实力强弱,而在于政治利益上的妥协,所以他建议马上与东都各方政治势力展开谈判,并迅速分兵夺取潼关,同时在慈涧道、伊阙道、虎牢和北邙山部署军队,以最快速度完成对整个京畿地区的占领,为阻御即将到来的各路攻击敌军做好前期准备。
杨玄感在听取了有关东都最新局势的汇总后,向李密做出了让步。
东都杨玄感的同党大部分已聚集而来,他们告诉杨玄感,观国公杨恭仁起复了,并全权负责东都战事,而杨侗则借助杨恭仁之力,压制住了樊子盖,牢牢掌控着东都,并在最短时间把东都的大部分贵族官僚及其家眷撤进了皇城。这样在军事上,杨玄感遇到了强硬对手,在政治上他也陷于被动,因为代表各种势力的贵族官僚都被杨侗抢先一步“困”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