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勣继续追问,很不礼貌。刘黑闼和曹旦微微皱眉,后者甚至对徐世勣连使眼色,担心他激怒了伽蓝。
伽蓝却是不以为意,沉吟不语。
徐世勣所问的这句话,也是伽蓝正在考虑的问题。
杨玄感一道开仓的命令,欺骗了无数饥民,也把皇帝和中央置于两难之境,但考虑到平叛,皇帝和中央肯定要中止赈济,如此一来,不明真相的百姓只会痛恨皇帝和中央,官民矛盾会更加激烈,河北局势会更加混乱。
乘着平叛大军还没有来,皇帝的平叛圣旨也还没有到,竭尽所能开仓放粮是唯一的办法,但伽蓝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毫无节制地开仓放粮等同于谋反了。
现在杨玄感走了,去攻打东都了,自己留在黎阳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相反,反而会因为放粮一事与义军发生冲突,自陷困境。同时,也会影响到魏郡独孤震和武阳郡元宝藏的利益。在杨玄感没有败亡之前,独孤震和元宝藏要冷眼旁观,要保持“中立”,甚至会暗中“相助”,而相助的手段,无非是利用黎阳城拖住南下平叛的军队。
自己将来若想有所作为,必须掌握更大的权力,而加官升爵需要功勋。留守黎阳仓拿不到功勋,即便攻陷黎阳城,功勋也十分有限,而更重要的是,这损害了独孤震和元宝藏的利益,必然会得罪他们,得罪这两位权贵的后果可想而知。
杨玄感开仓放粮的命令正在高速传递,很快,更多的饥民会蜂拥而至,义军也会越来越多,甚至就连周边郡县的普通百姓都要跑来“占便宜”。黎阳仓已经成为“猎物”,这里已经变成了陷阱,如果西北人再继续“坚持”下去,肯定要与河北人大打出手,反目成仇。另外,游元的死始终是个隐患,假若走漏了风声或者出了什么意外,麻烦就大了。既然如此,不若快马加鞭飞驰东都,追着杨玄感打,如此既能摆脱目前的困境,又能伺机建功。
“某如果离开黎阳,黎阳仓还会放粮吗?”伽蓝试探着问了一句。
刘黑闼、曹旦和徐世勣惊讶地望着伽蓝,徐世勣的眼里更是掠过一丝慌乱。
伽蓝留在黎阳才有粮食放出来,但粮食远远不够,所以徐世勣想出来的办法就是以攻打黎阳城为借口,把西北人调出黎阳仓,然后义军联军一拥而入,全力攻打仓储,打下一个算一个。这实际上等于背叛了约定,在西北人背后捅了一刀,不过考虑到伽蓝的姓氏是司马氏,或许伽蓝权衡之后,也能接受攻陷黎阳城的功勋,然后再“佯装”攻打黎阳仓,击败河北义军,如此又建一功。
“黎阳仓易守难攻。”伽蓝看看徐世勣,又看看刘黑闼和曹旦,语含双关地说道,“涿郡的军队很快就会赶过来。魏郡和武阳郡也在一旁虎视眈眈。时间非常紧张,形势对你们并不利。”
三人忐忑不安。很显然,他们的计谋给伽蓝识破了,不过伽蓝似乎拿定了主意,语气中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伽蓝负手踱步,来回走了两趟,断然说道,“便依懋功之策。”
三人惊疑不定。伽蓝竟然接受了他们的建议,就这么简单?
“某不要黎阳城了。”伽蓝笑道,“你们也不要打,留给他们……”伽蓝手指北方,“或许,这可以给你们争取到一点时间。”
三人没有听明白,不知道伽蓝是指独孤震和元宝藏,还是指河北大世家,尤其让他们疑惑的是,伽蓝不打黎阳城了,那他打算干什么?离开黎阳?
“将军要离开黎阳?”徐世勣急切问道。
“某去追杀杨玄感。”伽蓝嘱咐道,“咱走了,你们再打,不要连累咱。”
第一百八十三章 太原唐氏
伽蓝对刘黑闼等河北人有些失望,不过他并不怨愤,毕竟河北义军的生存更艰难,所以他想走了,不想再待在黎阳这块是非之地。另外就是河南瓦岗人的突然出现让伽蓝察觉到了更严重的危机。杨玄感招揽河北人的谋算落空了,那么河南人是否也像河北人一样拒绝了杨玄感?
伽蓝记得刘炫说过,杨玄感曾出任河南宋州刺史。宋州就是古宋国所在地,也就是河南商丘一带,包括现在的梁郡及荥阳郡、东郡、济阴郡之一部分。杨玄感在宋州时,广交儒生豪强,也给百姓做了不少实事,官声非常好。当时杨素尚在中枢,位高权重,父子联手,在河南安插了大量亲信。杨素病逝,杨玄感因父忧去职,复出时先任鸿胪卿,再任礼部尚。期间始终与河南故吏保持着密切联系。不出意外的话,在杨玄感掀起这场风暴后,河南地区将给其以强有力的支援。
就整个山东地区来说,山东五大世家中,荥阳郑氏在中原,太原王氏在晋中,而涿郡卢氏、赵郡李氏和清河、博陵崔氏都在河北,所以河北的大世家最多。实际上不但山东大世家多在河北,整个山东贵族集团中的二三流世家也基本上集中在河北,所以河北才是山东贵族集团的根基之地。其次就是河洛地区,这一地区的贵族也非常多。至于河南,因为不论在中土南北对峙还是三分天下时期,它都是前线,都是重要的战场,大世家大贵族不会待在这里发展,所以这地方集中了大量的三四流世家和地方豪强,而这一阶层正是反对帝国统治的主要力量。
这一阶层在河北地区却遭受到了关陇和山东两大贵族集团的前后夹击,危机重重,不得不寻求自保之策,伽蓝这才有了“见缝插针”的机会,成功阻止了河北义军对杨玄感的支持,但他对河南义军却鞭长莫及。依常理推测,河南义军十有会成为杨玄感的支持者,而瓦岗义军就是其中之一。
假如这一推测成立,瓦岗义军突然出现在黎阳,其动机就十分可疑了。
伽蓝有自知之明,他和河北义军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而河北河南义军则是兄弟关系,这时候,河北河南两地义军有绝对的理由联手对付西北人,也就是说,帮助西北人攻打黎阳城是假,乘机攻打黎阳仓是真,而他们一旦攻打黎阳仓,双方就撕破脸了,那么山东义军必然要攻击西北人,必然会联手黎阳城里的元务本一起攻打西北人。或许是出自本身利益考虑,也或许是忌惮西北人的实力,也或许是伽蓝的姓氏以及这个姓氏在山东贵族集团中的威名,刘黑闼、曹旦和徐世绩并没有继续劝说,而是接受了伽蓝的意见。既然你一定要走,那就走吧,少了你这个掣肘,我们正好甩开膀子大干一场。
伽蓝突然改变策略,引来了一片质疑之声,唯有禁军军官们无条件支持。
追赶杨玄感,赶赴东都,不但有实打实的功勋可建,还可以见识帝国陪都的恢宏,更重要的是,距离西北老家越来越近了。
窦衍、贺拔威、宋正本和柴绍则是怒形于色。
当初非要强行进入仓城的是你,现在火急火燎要离开仓城的也是你,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既然要拍屁股走人,那你先前舀刀逼我们开仓放粮干什么?成心陷害我们是不是?你以为拍屁股走人就能推卸罪责?休想,临死我们也要拉你做垫背。
傅端毅和薛德音则认为伽蓝不顾大体,为了报私仇,竟然失去了理智。
元务本和一些叛党就在十几里外的黎阳城里,几十万饥民正从四面八方赶来,仓城岌岌可危,而一旦黎阳仓失陷,危害到的不仅仅是皇帝的戡乱平叛,还把几十万河北饥民推上了不归路。
伽蓝摊开地图做了一番解释。
他以抓捕杨玄感信使为借口,说杨玄感正以数万大军猛攻临清关,一旦临清关失陷,河内门户大开,叛军可以直杀河阳,然后由河阳渡河直杀东都。以最坏情况推算,杨玄感在六到七天内就能杀到东都城下,然后以一支偏师西进,直杀函谷关和潼关,切断关西和关东之间的联系。东都失去西京的支援,只能据城死守,但杨玄感在河南有庞大势力,很快便能集结十万人以上的大军,另外杨玄感在东都城内还遍布内应和耳目,可以预料,东都在杨玄感的内外夹击之下,支撑的时间非常有限。一旦东都失陷,后果是灾难性的,帝国面临崩溃之危。
“此时此刻,是拖延杨玄感攻击东都的速度重要,还是攻打黎阳城的元务本重要?抑或,是保护黎阳仓重要?”
窦衍等人面面相觑,相视无语。
伽蓝对局势的分析非常清晰的,但帝国内部各方势力的利益博弈复杂而混乱,窦衍、贺拔威、宋正本、柴绍都不是各自利益集团的决策者,面对瞬息万变的局势已经晕头转向、无所适从。相反,伽蓝是的政治立场坚定,思路也非常明确,那就是不惜代价阻挠和迟滞杨玄感攻打东都,给皇帝和远征军回师平叛赢得足够时间。
这时候,对皇帝来说,黎阳仓不重要,黎阳城更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就是时间。只要能争取到更多的时间,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值得。
这时候,谁敢阻挡?谁阻挡谁就是杨玄感的同党。
初五日,上午巳时正,禁军龙卫满载钱帛粮食和武器,沿着白沟渠道,向临清关风驰电挚而去。
禁军龙卫刚刚离开黎阳仓,郝孝德、刘黑闼、张金称、杨公卿、徐世绩等人就指挥河北河南两地义军向黎阳仓发动了攻击。黎阳仓虽有所准备,奈何伽蓝暗中“相助”,仓城城门失陷,接着义军如潮水一般冲向了各个仓储。窦衍和贺拔威指挥府兵拼死戍守,双方展开了血腥厮杀。
郝孝德、刘黑闼派信使传元务本,已经逼走了西北人,正在攻打黎阳仓,现在你我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你造你的反,我抢我的粮,彼此相安无事,稍后我分路撤退,在皇帝和南下平叛大军到来之后,我们或许还有合作的机会。
元务本满口答应,并派遣信使急速赶赴魏郡安阳和武阳郡的洹水镇,与独孤震和元宝藏秘商要事。
初六日,杨玄挺率军赶到临清关。
杨玄感举旗虽然仓促,但前期准备非常充分,这一路上从者如云,响者云集,势头非常强劲。按照预定计划,临清关令在杨玄感的大军到来之际,将开关门、起水闸,让大军顺利通过。
然而,变故突生,临清关给了杨玄感“迎头一棒”。
谁在此刻给了杨玄感“迎头一棒”?山东人,山东的世家望族,晋阳唐氏,河内郡主薄唐祎。
唐氏是中土显赫世家之一,其历史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的帝尧。传说尧的国号是“唐”,故帝尧又称唐尧。中土唐氏就是帝尧的后裔。当然这个传说过于遥远,还是说说有史可查的唐氏先祖,那就是战国时期魏人唐雎ju。成语“不辱使命”就是源自唐雎使秦的故事。
三国时期,唐雎后裔中的南方一支效力于孙吴,一个叫唐固的人曾出任吴国的尚仆射一职。司马氏的晋国一统天下后,唐固的孙子唐彬为上庸襄侯、镇西校尉。唐彬的儿子唐熙因娶凉州刺史张轨之女,遂家安于凉州。历史进入五胡十六国时代,唐熙的儿子唐郓出任前凉国的凌江将军,其家族遂由凉州迁到了晋昌(即今山西的定襄。唐氏这一支随即发展成为唐氏历史上最大的郡望。
晋昌在哪?就在太原城和雁门之间,与著名的契胡尔朱部落所在的秀容川相邻。尔朱荣的秀容川大军里,就有唐氏的身影。
晋地太原的第一豪门就是王氏,也就是东汉末年司徒王允的后裔。其次便是唐氏。这两大豪门,包括代、晋两地的众多世家望族,虽然在太行山以西,却都归属于山东贵族集团。这是由它的历史渊源决定的。
历史由南北对峙进入三分天下后,代、晋乃至河东之地,都为高齐所有。在周、齐对抗中,山东齐国的实力占据了明显的优势,其世家望族亦被统称之为山东贵族集团。不幸的是,山东齐国败给了偏踞西北的周国,黄河流域率先统一。随着黄河流域的统一,当初效力于关陇西魏、北周两朝的原山东世家子弟纷纷回归本堂,于是中土的山东贵族集团骤然庞大,关陇人和山东人的矛盾骤然激烈。
大业初年,关陇本土系第一豪门韦氏的韦云起,公开“举刀”砍向了山东人,“今朝廷多山东人,自作门户,附下罔上,为朋党。不抑其端,必乱政。”今上迫于形势,不得以罢黜多位山东籍大臣。等到韦云起塞外建功,出任治侍御史后,再次“举刀”,毫不犹豫地“砍”向了内史侍郎虞世基和御史大夫裴蕴。这次今上果断出手,将韦云起连贬数级,最终迫使其辞官归乡。
这只是两大贵族集团激烈斗争中的一个具体事例。由此可以看出,两大贵族集团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权力和财富只有那么多,双方只有斗出个你死我活,胜利一方才能获得更多的利益。同理,在同一个贵族集团内部,其派系之间的争斗也非常残酷。王氏、唐氏做为山东贵族集团中的太原一系,与崔氏、李氏等河北一系,因为地域等等各种原因,其利益诉求有着一定的差别。
先前杨玄感以来护儿叛乱为名向周边郡县征召军队,河内郡主薄唐祎做为杨玄感的同窗好友,奉命带着一支由三四百人组成的乡团赶赴黎阳。到了黎阳唐祎就感觉不对了,接着治侍御史游元被杀,杨玄感举旗兵变。唐祎为了保住性命,不得不接受杨玄感的任命,出任怀州刺史怀州就是河内郡。接受这一任命后,唐祎主动请命,先行返回河内,为杨玄感进军洛阳“铺平道路”。
唐祎到了临清关便“背叛”了杨玄感,一边急速向河内郡府和河阳都尉府报讯求援,一边火速向东都留守府报警。
第一百八十四章 李建成的决断
临清关是东都外围重要关隘,此关若失,河内门户大开,不但大河水道会被切断,西京与东都之间的联系也有断绝之忧,故此,临清关常驻府兵便有一个旅。
唐祎抵达之刻,李建成带着两个旅的府兵护卫西土朝贡师团也到了。正因为李建成的出现,唐祎才毅然背叛了杨玄感,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死守临清关,给东都赢得更多时间。
唐祎与李建成相识,有世交之谊。
唐祎的祖父叫唐邕,此人自追随高欢开始,一直到高氏齐国败亡,历六朝帝王,是山东炙手可热的权臣之一。在齐后主高纬时代,唐邕历任右仆射、尚令,爵至晋昌王,达到权力巅峰。齐亡之际,此人另立皇统,以晋阳为都,力败周军,奈何内奸献城,不得以投降。唐邕德高望重,在周、隋两朝依旧受到重用,于开皇初年卒。
唐邕的长子唐鉴早在高齐就是二品大员了,先帝对其非常器重,多次出任代晋和幽燕的地方官长,后到中央领备身府,统千牛备身。时李渊就是千牛备身,是唐鉴的下属。两人虽隶属不同阵营,但性情相投,相处融洽,建下忘年之交。今上继位不久,唐鉴因老迈而致仕回家。恰好李渊出任楼烦太守,晋昌就在楼烦郡内,李渊出于对老上级老朋友的感情,对唐氏非常照顾,两家的关系因此更为亲密。
唐鉴的儿子中,嫡长子唐俭最为出色,其次便是庶出的儿子唐祎。唐俭是“太子党”重要成员,早在太子杨勇被废黜之后遭弃用,现在家侍奉老父。唐祎仕途坎坷,做为山东贵族集团的一员,他未能逃脱关陇人的“打击”,年过四十还未“出头”,如今这个主薄,还是与家族有着姻亲关系的河内太守所辟。帝国有两套职官,一套由吏部直接任命的官员,比如长史、司马和诸曹参军事,一套则由县令太守等官长个人辟置的僚属,比如郡正、主薄、祭酒等诸从事,这些人的俸禄由官长给付。做为名门望族世代官宦子弟的唐祎,对自己目前处境的不满可想而知。
杨玄感发动政变,对山东人是否有好处?从关陇人的立场来说,如果政变成功,当然要加倍遏制和打击山东人。…虽然一部分山东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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