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略略皱眉,刚想追问,刘炫再次摇手,阻止了伽蓝的冲动。
“黑闼,心静否?”
刘黑闼恭敬点头。先前他是急怒攻心,失去了理智,现在与伽蓝相见,再看到伽蓝一副要吃了他的凶恶之态,当即醒悟,上当中计了,而施计者不可能是游元和崔逊,只能是关陇人。鼓动十几万难民紧紧追随巡察使团远去黎阳就食,首先就动摇了豆子岗义军军心,军心一乱,渡河南下作战也就绝无可能,如此就拖住了义军,只待黎阳举旗,关陇人挟十几万难民号令豆子岗义军,义军岂敢不从?好狠的毒计。
如今怎么办?游元和崔逊被人活活逼上了虎背,架在了火上烤,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目前只能被动应付,寻他们相助只会激化彼此间的矛盾。
刘黑闼冲着伽蓝深施一礼以致歉,“将军,事态失控,义军恐怕不是要南下,而是要尾随西行了。”
伽蓝的心骤然收缩,瞬间竟有窒息之感。如果豆子岗义军尾随巡察使团西行,那岂不遂了黎阳之愿?到了黎阳,杨玄感凭借黎阳仓,就能号令义军,自己岂不成了同谋?即便不是同谋,也间接推动了叛乱,而更重要的是,一旦关陇人和河北人异口同声污蔑自己,百口莫辩。
怪不得游元做了“缩头乌龟”,而崔逊干脆寻个借口先行离开了巡察使团,原来都是预见到了未来局势的不开控,对自己恣意妄为、不顾后果地把他们拖进危险之境,可谓恨得咬牙切齿,虽然他们也在想办法,但切齿痛恨之下,他们想出来的办法岂会对自己有利?
“如果你想把十几万人送进坟墓,那就跟上来吧。”伽蓝愤怒之下,冲着刘黑闼厉声叫道,“最多不过玉石俱焚。”
豆子岗义军跟上来,那性质就变了,十几万人就不是难民,而是叛贼了,首先沿途官府就不会开仓放粮,甚至连城门都不会打开,最终矛盾激化,大家死路一条。刘黑闼和义军首领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但问题是,假若他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任由巡察使团把十几万难民带去黎阳,不要说义军将士们军心大乱,未来也必将被黎阳的关陇人所控,后果同样很严重。
刘黑闼看到伽蓝大吼大叫,怒火“腾”地爆燃而起,也是纵声雷吼,“那你把人还给俺,统统还给俺。各路义军正在急速赶来,明天就能包围你们,今天如果你不把人还给俺,明天你我决战,玉石俱焚。”
两人怒气冲天,睚眦欲裂,就像两头疯狂的猛虎,随时都要扑上去撕咬。
高泰紧紧拉住刘黑闼,西行也拽住了伽蓝。刘炫站在两人中间,勉强起到了一些缓冲作用,否则两人又要打起来了。现在根本没有解决的办法,事态彻底失控,两个人除了愤怒还是愤怒,恨不得活活撕了对方以泄心头之怒。
“先生在此,你二人如此粗鄙,成何体统”傅端毅愤而怒叱,“对策要对策,拿出对策来,这样才能摆脱困局。”
伽蓝想不出来对策,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阻止豆子岗义军的“冲动”,而刘黑闼也想不出来对策,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逼着伽蓝马上“逃离”平原郡,抛下这十几万难民,否则无辜生灵难逃涂炭之惨局。
刘炫再度摇手,神态平静地望着伽蓝,笑着问道,“老朽穷困潦倒,孤苦无依,天地虽大,却无立锥之地。不知将军帐下可有老朽的容身之地。”
伽蓝愣然,旋即两眼遽然瞪大,不可思议地望着刘炫。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刘炫,当代鸿儒,山东硕儒,竟然向自己开口,要在自己帐下寻一处容身之处?这怎么可能?
傅端毅极度吃惊,目露匪夷所思之色。以刘炫之尊,向一个来自西北蛮荒的禁军军官,寻求庇护,这怎么可能?
西行却是高度紧张,全神戒备,眼里甚至罕见地露出一丝慌乱之色。中土泰斗级的大儒竟然向一个卑微的西北戍卒开口,寻求一块立身安命之所,这太荒谬了。刘炫意图何为?他想干什么?
刘黑闼和高泰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瞠目结舌,当真是瞠目结舌,难以置信。老先生是不是气疯了?失心疯了?竟然做出如此荒谬之举?此事一旦成真,老先生一世英名,尽数付诸流水,更严重的是,山东儒士颜面无存,河北人更是羞愧难当,为天下人所唾骂。
“先生……”刘黑闼终于忍不住了,他感觉自己要爆炸了,他几乎是震天雷吼,“先生,你要俺死吗?你要俺的头,俺给你”
刘黑闼一把挣开高泰,拔刀出鞘,把横刀狠狠插到地上,撩衣跪下,“鹿角,砍下俺的头,砍下……”
“大哥……”高泰扑到横刀前,双手紧紧握住刀把,唯恐刘黑闼愤怒之下拔刀自戕,“先生,为甚?为甚?”
“黑闼……”刘炫目露感动之色,缓行两步,俯身要去扶起刘黑闼,刘黑闼却是一把挣开,疯狂吼叫,“黑闼未能侍奉好先生,无颜存留于世,愿以死相赎。”
刘炫叹息,伸手轻抚其肩,“黑闼,心静,心静”
“先生,黑闼不孝,未能遵从先生之教诲,又不忠于国,揭竿而起,更强行劫掠先生于义军,污了先生英名。”刘黑闼的泪水突然滚了下来,“黑闼不孝,请先生饶恕”
“痴儿,痴儿……”刘炫拍着刘黑闼的头,亲昵呼道,“痴儿,某命运乖蹇,老无所依,行将就木之时,能得你相扶,苟延残喘至今,何曾在意浮华虚名?即便老为国贼,某也坦然以待,更不会怨你分毫,只是,今日生灵有难,老朽岂能坐视不理?老朽所有的,唯有这一具皮囊,一世浮名,若有助生灵,死而无憾。”
刘黑闼拜倒于地,泪如雨下。
刘炫有显赫声名,不论在难民中,还是在义军里,他都倍受尊崇,如今他自愿带领难民去黎阳,那么义军将士还有什么放心不下?如果刘炫都不能逃脱厄运,孱弱生灵又岂能苟延?而尤其重要的是,刘炫由万人景仰的鸿儒变成人人唾弃的叛贼,不是刘黑闼所愿,而是为形势所迫,不论是刘黑闼还是刘炫,在生存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那一刻,大儒和叛贼都是平等的存在于生命之下。但这是义军将士心中永远的痛,他们爱戴刘炫,他们祈盼刘炫英名永传。如今刘炫自愿带着十几万难民去寻找一条生存之路,为自己正名,为身后留下一段传世佳话,这是众望所归的事,义军将士又岂能不予成全?
只是,令人心碎的是,让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张开他瘦弱的臂膀,庇护无辜生灵,庇护受伤义军,让人情何以堪?
刘炫挺直身躯,缓缓转身,望向伽蓝。
伽蓝已经从震惊中恢复,他和傅端毅、西行都明白了刘炫的用意。此老的计策可谓高明,既解救了豆子岗义军崩裂之危,又稳定了难民恐慌之心,更重要的是,一路西去,沿途郡县的河北世家豪望,包括高鸡泊义军和散布各地的其他小股义军,甚至包括郡县官府的关陇籍官长,或多或少都要给刘炫几分薄面,最起码会给难民维持生存的口粮,不至于把人逼上绝路。
伽蓝和西北人感谢他,义军感谢他,难民也会感谢他,而最最关键的是,他把这两股本来针锋相对互相敌视的力量巧妙地整合到了一起,这对未来局势的发展,尤其是到了黎阳之后的形势发展,增加了一个令人极度不安的新变数。
这个变数对豆子岗义军和十几万难民是否有利,与伽蓝和西北人的意愿紧密相连,为此双方不得不暂时放下仇恨,不得不暂时搁置矛盾。当务之急是生存,生存问题解决了,再去争权夺利。
伽蓝深施一礼,“小子无能,却得先生厚爱,危急之刻,更得先生仗义相助。先生之恩德,此生难报。”
伽蓝蓦然撩衣,双腿跪倒,“小子愚钝,顽冥不化,今欲拜在先生门下,侍奉先生左右,聆听先生教诲。”
刘炫笑了起来,没有丝毫犹豫,虚手相扶,颔首相应。
“先生在上,请受弟子之礼。”
伽蓝高声唱诵,大礼跪拜,在众人惊羡的目光中,行拜师之礼。
所有人都知道伽蓝的用意,拜师是假,把西北人把河北人的利益捆到一起是真。从此后,天下人皆知刘炫收了一个西北戍卒为学生,伽蓝是刘炫的弟子,而背后却是世家豪望的结盟,河东裴氏、薛氏和河北刘氏因为伽蓝而不可避免地走了一起。
刘炫行将就木之人,行此计策当然不会为了自己那点浮华虚名,实际上他是为了冀城刘氏的未来,为了豆子岗义军的出路。叛贼需要出路,与叛贼有密切关系的刘氏更需要一个好的未来,至于能否借助伽蓝实现这一目的,谁也不知道,刘炫只能寄希望于上天的恩赐,让自己多活几年,让自己能够借助伽蓝这个“支点”为刘氏和豆子岗义军的未来做好布局。
接下来就是双方忙碌的开始。
刘黑闼与亲卫门扈从于马车左右,保护着刘炫疾驰而回。刘炫的离去要隆重,要让义军将士都知道刘炫离去的目的,以此来稳定义军军心,让义军继续按照原定之策渡河南下作战。
伽蓝与西北人也是飞马而回。刘炫的到来要隆重,要让此事迅速传遍整个河北,传到远在辽东的行宫,传到东都洛阳,就此逆转西北人的不利处境,就此让西北人迅速转到河北人的羽翼之后,并借助河北人的力量与黎阳的关陇人进行一场殊死搏杀。
巡察使团抵达白沟,与留守船队汇合。
就在这天黄昏,刘炫坐在马车上,带着数十名门生弟子,在近千名义军将士的扈从下,在十几万难民激动的呼唤声中,在伽蓝和西北人的迎接下,踏进了禁军军营。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各方势力都被眼花缭乱的局势变化所震惊,都在推衍和猜测这一新变化对局势发展所产生的影响,都在以最快速度把这一消息传递出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这里是河北
刘炫所带的千名义军将士名义上是保护他,追随他,但实际上是各路义军派遣而来,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老弱妇孺。这也是各路义军首领继刘炫主动承担护卫之责后,为稳定和安抚义军军心而做出的一个重大决策。
这支军队的统帅是刘黑闼,各团旅官长和强壮之士均来自豆子岗各路义军。因为声势造得很大,有天下鸿儒刘炫的主动请命,有义军首领刘黑闼的临危受命,还有从各路义军里精挑细选而出来承载着义军全部期望的骁勇悍卒,所以很大程度上稳定了义军军心。
形势变化太快,突然间,刘炫就成了伽蓝的老师,堂而皇之地走进了禁军龙卫统的军营,而追随他的门生弟子和任侠义士们则自成一营,附翼攀鳞于禁军,这导致伽蓝的实力瞬间膨胀。
刘黑闼摇身一变,再次恢复了河北豪强任侠的身份,而义军将士的身份就更容易置换了,说他们是刘炫的追随者也行,说他们是饥民也行,总而言之,从这一刻开始,他们改头换面,转眼就成了听命于禁军的河北乡团。
但这样还不够,实力还是不足,还是无法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无法有力保障十几万饥民的安全,为此,伽蓝直言不讳地告诉刘炫和刘黑闼,他需要军队,需要更多的人马。
刘炫和刘黑闼当然不会对伽蓝言听计从,不过双方现在开始合作了,可以深入交流,可以进行更大范围内的利益交换。
薛德音出现在刘炫和刘黑闼的视线内。
伽蓝的身边有河北傅氏子弟,傅端毅又是裴世矩的弟子,这两人携手合作很正常,但薛德音的出现就极不正常了,而以河东薛氏一等大世家的地位和薛德音的显赫声名,竟然也与伽蓝合作,这其中就充满了无限神秘,让人浮想联翩了。
刘炫和薛道衡是老朋友,薛德音在刘炫面前也是执弟子之礼。此刻相见,两人既有同病相怜之苦,更有不胜唏嘘之叹,而归根结底,却是山东人和关陇人之间的仇怨导致两人沦落到了今天这种穷困潦倒的地步。
心意相通,感情相融,双方的关系直线上涨。刘炫暗自得意自己对伽蓝身份的猜测和当机立断的决策。薛德音的出现基本上证实了他的猜测,伽蓝的姓氏非常显赫,自己这一步走对了,不仅对自己有好处,对河北人的未来也会产生一定的影响。伽蓝的先人曾对自己有过大恩,一直无以为报,深以为憾,不知是天命还是其他原因,伽蓝与自己不期而遇,于情于理,自己都应给予他力所能及的帮助。
刘黑闼不认识薛道衡、薛德音父子,但对其父子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今日突然在伽蓝的帐中看到薛德音,非常震惊,再联想到刘炫对伽蓝非同寻常的亲热举动,不能不让他重新审视伽蓝的实力,对他的真实身份更是充满了好奇。
正当他费尽心神猜测伽蓝出身的时候,就听到伽蓝在刘炫的追问下,对其为何需要更多军队一事,做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解释,“杨玄感正在阴谋叛乱。”
刘炫再难保持平和心境,心神俱震,如波涛汹涌,眼里掠过一抹深深的恐惧。
他知道杨玄感要叛乱,早在去年底胡师耽、孔颖达就先后赶赴豆子岗找到他,并在他的引介下与刘霸道、格谦、郝孝德等义军首领建立了联系。近期胡师耽再赴豆子岗,并与义军各路首领聚在刘霸道的帐中秘密商谈,其主要内容就是如何借助永济渠之便来拓展实力。虽然至今谁也没有说出杨玄感要叛乱的话,但其实大家心里都有算,黎阳有心借河北义军之手劫掠永济渠,默许和纵容他们拓展实力,其目的不言而喻。关陇人为什么要把河北义军拉上一条船?双方联手要对付谁?一目了然嘛。
这是高度机密的事,不论是谁,不到最后一刻,不到形势没有明朗利弊没有显现之前,谁也不会说,以免惹祸上身自取死路。
哪料到今天刚刚走进禁军军营,伽蓝就给了他一个根本承受不起的消息,伽蓝竟然知道杨玄感要叛乱。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裴世矩和薛世雄知道,甚至可能连皇帝都知道,而所谓的二次东征,杨玄感坐镇黎阳督运粮草,皇孙留守两京,巡察大使南下黎阳督粮等等,一切都有可能是陷阱,都是为了把猎物诱进陷阱,然后一网打尽。这个猎物既包括以杨玄感为首的关陇人,也包括山东人,尤其大河南北的义军更是首当其冲。
伽蓝为什么要说出这个消息?自己主动示好伽蓝,主动要去黎阳,而伽蓝假如把自己与义军的亲密关系,以及与胡师耽、孔颖达的关系摊开了看,不难发现自己此去黎阳,很大程度上是要借助伽蓝等西北人之力,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为河北人谋取利益。按道理伽蓝应该将计就计,应该是反过来借助自己与河北人之力,在即将到来的那场风暴中,更好更快更方便地摧毁叛敌。
伽蓝为什么要说出来?伽蓝的目的是什么?
刘黑闼更是惊骇欲绝,伽蓝的话犹如一把利剑刺进了他的心里,让他窒息,让他冷汗四溢。
为什么自己带着一支军队来了?就是为了去黎阳谋利。未来不确定,假如杨玄感攻占了东都,占据了上风呢?甚至,假如杨玄感推翻了当今皇帝,另立新皇或者干脆自己做了皇帝,而河北人却未能乘机谋利,岂不白白丧失了一次崛起的机会,丧失了由逆贼摇身一变而为功臣的机遇?有付出才有回报,富贵险中求,虽然义军渡河南下了,只要杨玄感举旗而起,还是有足够时间举兵响应,但远没有亲身投入到杨玄感麾下冲锋陷阵所获得的利益大,当然,此举风险也就更大,为此,义军首领们犹豫不决,唯有自己挺身而出,愿意拿身家性命做一次豪赌。
然而,谁能料到,伽蓝竟然知道杨玄感要叛乱,这太可怕了,这说明黎阳是个天大的陷阱,所有掉进陷阱的人都将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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