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黑闼主动提出渡河南下杀进齐郡的建议,恐怕早就存于心中,此刻提出来,正合时机,不但卖了伽蓝一个天大的人情,从伽蓝手上拿到了粮食和武器,还加深了豆子岗义军和长白山义军之间的联盟。这次豆子岗帮了长白山,那么下次长白山理所当然帮助豆子岗,彼此皆大欢喜。尤其重要的是,豆子岗义军南下作战,成功逃离了可能掀起的那场风暴,无论是关陇人还是山东大世家,都休想再利用他们,算计他们。
几乎在同一时间,游元和崔逊都接到了豆子岗义军即将渡河南下进入齐郡作战的消息。这一消息让他们神色沉郁,心里的怒火更是难以遏制。西北人不但有武力,还有智慧。伽蓝以开仓放粮来逼迫豆子岗义军妥协。没办法,义军要粮食,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追随他们的老弱妇孺活活饿死,他们只有妥协,而暂时的妥协对他们来说利大于弊。如此一来,豆子岗义军算是绝处逢生,但山东大世家则感觉棘手了,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接下来他们必须牢牢抓住高鸡泊义军。
“倒是小觑了此子。”游元冷笑道,“如此困境之下,他竟然还能反手一击,斩去我们的一条臂膀。”
崔逊云淡风轻,不以为然,“他终究是一把刀,而且还在我们的手上。至于高鸡泊和豆子岗,不过是系在我们背后的两把刀,就算少了一把又如何?再说,谁敢保证,他们过了河就能站住脚?以某所知,当年张须陀可是楚公(杨素)帐下的一员悍将,骁勇善战,不要说王薄不是对手,就算豆子岗义军全部渡河而去,恐怕也会被其杀得落花流水,到时仓惶逃归,必定后悔莫及。”
游元一脸鄙夷,不屑挥手,“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某倒想看看,他们还能猖狂几时?”
就在游元和崔逊正在商讨马上离开平原,赶赴清河郡的时候,元务本也接到了同样的消息,而带来这个消息的正是当日跟在刘霸道身后的那位神秘黑氅人。
黑氅人卓荦不凡,气质儒雅,神态沉稳,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大家风范。元务本对其颇为恭敬,一口一个先生,态度非常谦逊。待其听完黑氅人的讲述,不禁大为失望,心里更是愤懑难平。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到底怪谁呢?思前想后,他终于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王薄那个逆贼,死有余辜。”
正是因为王薄的出现才打乱了豆子岗局势,改变了平原形势的发展,假如不是王薄一门心思想着杀回齐郡报仇雪恨,想着劫掠永济渠壮大自身实力,想来刘霸道也不会一时冲动,竟然不自量力,与游元、崔逊反目成仇,要一决高下。
“先生当时就在刘霸道的帐下,为何不极力劝阻?”元务本本想埋怨几句,但对面坐着的是自己的老师,是当今大儒胡师耽,自己即便有一肚子怨气,也不敢表露在脸上。
胡师耽神情沉重,缓缓摇手,欲言又止。他如何劝阻?对他来说,首要之务是把自己藏匿在黑暗里,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证机密。计策失败了没有关系,可以重头再来,但机密一旦泄露,那就全完了。
“格谦不听你的,高开道也不听你的?”元务本强自控制情绪,问道,“还有郝孝德和刘黑闼呢?他们不听你的,但总会听刘炫的话吧?先生,他们一旦渡河南下,西北人马上就会离开,游元和崔逊更会快马加鞭赶赴黎阳。很快就要到月底了,从日程上来推算,皇帝和远征军即将渡过辽水展开攻击,距离举旗之日越来越近了,此刻必须想方设法拖住他们,给黎阳争取更多的时间。”
胡师耽微微颔首。豆子岗叛军渡河南下倒不是什么大事,黎阳举旗之后,大河南北都会群起而响应,在大势推动下,各地叛军最终都会聚集到这杆大旗之下。他们是叛贼,没有未来,死路一条,这时候必须博一把,必须与志同道合者齐心协力,胜利了就功成名就,失败了还是做叛贼,还是死路一条,没有选择余地。现在关键的问题是,豆子岗叛军一旦南下,巡察使团就要去黎阳,而黎阳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举旗的准备工作,不容有失,这时候巡察使团去了黎阳,对举旗大计的影响之大可想而知。必须阻止或拖延他们去黎阳。
“安德城外有十几万饥民。”胡师耽慢条斯理地说道,“明天巡察使团一走,城门关闭,官仓不再放粮,饥民们怎么办?”
元务本看了胡师耽一眼,心想还能怎么办?官府不发粮了,饥民还等着饿死?当然去豆子岗,然后随叛军一起渡河南下了。旋即眼前一亮,蓦然明白了胡师耽的意思,当即喜形于色,笑了起来,“先生好计。”
官府放粮多日,对于饥民来说,理所当然认为这是平原郡太守大发善心,而不会联想到更多,更不会想到此举是彪悍而凶残的禁兵所为。
游元和崔逊却想到了更多。假如黎阳正在阴谋造反,那必然会想方设法阻扰巡察使团的行程。豆子岗义军突然攻打平原郡,刘霸道不自量力要与大世家对决,其幕后推手十有八九就是黎阳,就是那些正在帮助杨玄感造反的山东人。现在刘霸道死了,豆子岗义军打算渡河南下去齐郡,没有人可以阻扰巡察使团赶赴黎阳了。难道事情就这么结束了?显然不可能,所以游元和崔逊一再催逼伽蓝离开平原,就是担心给对方赢得了重新布局的时间。
天一亮,放眼一看,游元和崔逊的担心变成了现实,巡察使团走不了了,被饥民团团围住了。
昨夜有个消息遍传饥民之耳,打开官仓的是巡察官员,给他们放粮的正是那些击败义军的禁兵龙卫,如今他们要走了,官府也不会再放粮了,他们又要忍饥挨饿朝夕不保了。唯一救命的办法就是跟在巡察使团的后面,跟在那杆黑幡白龙旗的后面,只要紧跟着他们,就有粮食,就能活命。
游元愤怒了,冲着侍卫大叫,“告诉龙卫统,立即驱散人群,火速上路。”
第一百三十三章 就食黎阳仓
游元出离愤怒了。
击败叛贼是有功劳,即便违规开仓放粮都有几分底气,但放粮之后,反而引起了饥民的暴*,那就是大罪了,而地方官府肯定会把罪责全部退给巡察使团,后果不堪设想。但事情已经发生了,饥民已经被对手利用了,游元怒不可遏也是无济于事。
龙卫统可以对叛军痛下杀手,但对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对哀求他们留下来的饥民,对挡住他们去路的无辜生灵,他们下不了手。
苏氏父子的捧日团,元务本的东光乡勇,还有扈从在巡察使团左右的豪强宗团,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心存怜悯,不但没有帮助龙卫统劝阻饥民散开,反而推波助澜,假借劝说之便,向群情激奋的饥民说出了更多的秘密。
平原郡府见死不救,巡察大使为民请命毅然开仓,禁军龙卫更是以武力强行放粮,但巡察使团肩负重任,不可能长留平原,这一走,一切恢复原样,只有无助等死。
饥民的愿望就是活下去,现在他们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命,如果你连这条命都要夺了去,那就只有以死相拼了。
日上正午,巡察使团在饥民的包围中没有给出一个解释,一个承诺,而平原郡府已经预料到了危险,断然下令关闭城门,其意思就是警告,马上走,要出事了,我顾不上你们了。城门一关,再无放粮之可能,更严重的是,它骤然间挑起了饥民郁积于心的愤怒,十几万人的怒火一起爆发,天地变色。
游元预感到了危机,命令伽蓝不要再犹豫了,更不要心慈手软,马上以武力开道,保护巡察使团迅速离开安德城,否则必将迎来一场饥民的暴*,一场可怕的屠杀,更严重的是,它将逆转河北局势,愤怒的河北义军会失去理智,会展开疯狂报复,永济渠必将陷入河北义军的疯狂劫掠之中。
崔逊亲自赶到了龙卫统,向伽蓝分析目下局势的严重性,请他当机立断。
阳光下,纛旗狂舞,猎猎作响,仿若咆哮而来的洪流,猛烈撞击着心灵。
伽蓝全身重铠,端坐于烈火背上,纹丝不动,两眼凛冽,寒气森森。金狼头护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既有王者的威严,又有一股挡者披靡无坚不摧的冲天霸气。
龙卫统三个旅三百精骑三个战阵雁行展开,威风凛凛,蓄势待发。
崔逊、苏邕、苏定方、元务本等世家豪强……高泰、乔二、西门辰、方小儿等河北子弟……还有藏在杂役中的薛德音和曹旦两个儒士,所有人都看着伽蓝,等待他的决定,一个个屏声息气,几欲窒息。
伽蓝还有选择吗?没有,伽蓝已经没有选择了,不论是游元、崔逊还是薛德音、曹旦,都认为伽蓝没有选择了,他从带着西北人进入中土、进入河北开始,他和西北人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他们必将葬身于波涛起伏的河北动乱大潮中。本来他们还能挣扎一段时间,但在游元和崔逊这些山东大世家的谋算下,在河北义军的四面围杀下,他们终于还是被河北饥民这股咆哮的洪流迅速淹没了,吞噬了。
西北人却是神情笃定,镇定自若,尤其那些伽蓝的生死兄弟,那些曾追随伽蓝征战西土的骁勇将士,那些曾与伽蓝并肩鏖战大漠的虏族勇士,他们知道伽蓝的传奇,了解他的性情,更知道他为之奋斗的信念和理想。
伽蓝,这是他的法号,是一个传奇,更代表着一个宗教,一个信仰,一个至高无上的高尚理念:普渡众生,慈悲爱施。
伽蓝绝不会屠杀无辜,所以,山东大世家也罢,河北豪强也罢,关陇贵族也罢,妄图借此机会把伽蓝和西北人推进万劫不复之地,那是痴心妄想。
伽蓝缓缓举手。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那只手上,等待着凌空一斩。
然而,这只手并没有斩下,而是悬于空中,轻轻招了几下。
傅端毅、西行、江成之、布衣、卢龙催马上前。
“传令,遍告饥民,紧随纛旗,赶赴黎阳仓就食。”伽蓝的声音嘶哑而低沉,透出一股舍生取义的坚毅和决断。
“再传,若有敢于滥杀无辜者,斩”
傅端毅大吃一惊,心脏骤然紧缩,一时间头晕目眩,忍不住张大嘴巴深深吸了一口气。伽蓝想干什么?向河北世家豪望发出挑战,要与他们正面对决?
西行等人却是轰然应诺。
崔逊吃惊地望着伽蓝。元务本难以置信。黎阳仓就食?你莫非疯了?黎阳仓粮食要供给远征军,要居中调度北方各地的边陲镇戍,没有皇帝和中枢的命令,黎阳仓绝不会放出一粒粮食。你不过一个小小的禁军校尉,就算你上达天命,又怎可能讨到开仓放粮的圣旨?山东世家豪望和大河南北的地方官员又岂肯让你禀奏实情,置他们于被动?中枢官员与地方势力紧密相联,他们又怎可能让你得逞?更重要的是,当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弹劾你,诬蔑你,皇帝还会相信你的话?你这是与整个山东贵族集团正面对决,你这不叫不自量力,你这根本就是疯狂,彻彻底底的疯狂之举。
苏邕苏定方父子目瞪口呆。见过疯狂之人,没见过如此疯狂之徒?西北人到底是悍不畏死还是野蛮愚钝?
高泰、乔二则是喜不自胜,望着伽蓝的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和尊崇。唯有如此人物,方能成为天下传奇。
“传”伽蓝一手斩下,纵声狂吼。
“诺”西行等人轰然再应,拨马便走。
傅端毅更不说话,拨转马头,直奔三旅阵前。
苏邕苏定方父子冲着伽蓝深深一躬,这一刻,他们只有尊崇,不论伽蓝是不是疯狂,也不论他是否兑现诺言,此时此刻,他能做出这个决定,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元务本打马狂奔而走,他的心轰然大乱,他又一个预感,非常不好的预感。伽蓝带到黎阳的肯定不仅仅是这十几万难民,还有更多无法预料到的人和事,而所有这一切,都对黎阳不利,都对正在筹划中的举旗大计不利。
崔逊的脸色极度难看,额头上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他想劝阻,想叱责,想怒吼,但颤抖着嘴唇,嗫嚅着,终究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面对一个完全疯狂的,失去理智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人,你和他说甚?
“伽蓝……”
突然,一声声嘶力竭的吼声在战阵中响起,在紧张的气氛中,在旗幡的猎猎作响中,在急骤的马蹄声中,气势十足,振聋发聩。
崔逊霍然转头,映入眼帘的是西北人高举的武器,是他们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伽蓝,伽蓝……”
西北人不想屠杀无辜,不想陷入河北人的汪洋大海,更不想葬身于波涛汹涌的杀戮大潮。伽蓝的命令符合他们的意愿,伽蓝信守自己的诺言,他要带他们回家,而在这里屠杀无辜,只会加速他们的死亡,让他们距离家园越来越远。
“伽蓝,伽蓝……”高泰、乔二等河北人直到这一刻才发自内心的喊出了“伽蓝”,喊出了内心深处对神的尊崇和对生存的信仰。为了活下去,弱者要付出远比死去更为痛苦的痛苦,唯有神才能拯救他们,才能赐予他们幸福和欢笑。
河北人一边呼喊着,一边奔向难民,告诉他们求生的方向。
地方豪望的乡勇们也是精神振奋,以最大的喜悦和热情奔走相告。谁也不想屠杀无辜,谁也不想成为吃人的恶魔,西北人拯救了他们,把他们从噩梦中拉了出来。
“黎阳仓,黎阳仓……”
短短时间内,“黎阳仓”传遍四方,饥民们突然间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求生的方向,他们喜极而泣,他们激动兴奋,他们振臂欢呼,“伽蓝,伽蓝……”他们听到了禁兵的欢呼,他们甚至知道伽蓝就是寺庙的保护神,山东崇佛的历史由来已久,信徒遍布大河南北,这一刻,他们和西北人一样,都把未来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伽蓝神的身上。
“伽蓝,伽蓝……”
欢呼的人越来越多,呼唤声越来越大,渐渐如春雷炸响,如惊雷滚滚,震动四野,撼动天地,风云色变。
游元几欲疯狂,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他百般算计,利用伽蓝的骄恣枉法几乎已经把西北人送上断头台的时候,却被其反手一击,给了自己致命一刀。
把十几万甚至更多渤海和平原两地的难民带到黎阳,并承诺开黎阳仓就食,这个决策谁能定?只有皇帝和中枢,舍此以外,任何人都无权做此决策。伽蓝把“天”捅破了。虽然这话是从他口里说出来的,饥民也是受他的怂恿、唆使和欺骗,但巡察使团是个整体,伽蓝和他的禁军龙卫都属于这个整体中的一份子,最终是整个巡察使团来承担把“天”捅破的责任,而巡察使团的官长更是首当其冲,罪在不赦。
正常情况下,没有皇帝和中枢的命令,大量人口的大范围移动是绝对禁止的,因为这关系到帝国和地区的稳定和安全,假如没有全盘统筹,必定会引发混乱甚至暴*,所以伽蓝要带着十几万难民去黎阳,是一件严重违律的大罪,等同于谋反。
皇帝会相信伽蓝谋反吗?当然不会,一群西北人到了河北,为皇帝冲锋陷阵,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还谋什么反?那谋反的是谁?当然是河北人,是河北世家豪望。十几万难民,如何出现的?河北叛军的规模到底有多大?河北世家豪望和地方官府为何蓄意隐瞒?欺君罔上的目的又是什么?正好杨玄感要举旗造反,一旦杨玄感造反了,河北世家豪望欺君罔上的目的也就呼之欲出了,他们是在配合杨玄感造反,要推翻杨氏的江山,要摧毁大隋帝国。
如此一来,游元和崔逊固然罪在不赦,山东世家豪望也将受到沉重打击,至于河北义军,更要给以杨玄感为首的关陇贵族陪葬。这是一个玉石俱焚之局。
伽蓝和西北人也是罪在不赦,但伽蓝和西北人利用这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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