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口水仗。 媚娘即将数到一百的时候,季妈妈俯下身,轻声禀告:“老太太,大奶奶来了有一会了,若是没什么交待的,便让大奶奶回去罢?她可还有事要忙呢” 徐老太太放下筷子,拿起汤匙慢慢搅着小碗里的羹汤,正眼不看媚娘,话倒是说给媚娘听: “看样子你是吃过早饭来的,我这里也不留你用饭,可有什么事么?” 媚娘看着老太太,语气比她还要冷淡:“我今天是吃过早饭才来,往日也如此到锦华堂只为问候一声老祖宗,若您老愿意,便服侍一会,不然就罢了——您老身边多的是使唤趁手的人,我不过应个景儿,实际不会做什么,什么都做得不好” 老太太听她这样说话,便看过来:“从宫里回来,就说你身子不适,这不是好好儿的?昨日还抱着恒儿回娘家去,皇上给的那些赏赐,你也要看什么人可以消受你太太是病了,我好着呢,能替她作主,再不然有二太太在,你一个小媳妇儿,去哪里总该跟长辈说一声罢?说走就走了,这是哪家的规矩?” 媚娘笑了笑:“您说是哪家的规矩?我现如今住在徐府,冠徐姓,若说是秦家的规矩外边人肯定不信徐府的规矩好啊,表兄妹亲如一家,未成夫妻先谋新房——昨日谁去了清华院?
上房里好东西不少吧?不少字皇上给的那些赏赐,有龙纹赦书,列了清单同时发放,指明专给我一人的,收藏或赠与,随我意愿您猜得对,御赐物品有几件还锁在屋里,好的贵的都搬回娘家了府里所有库房的配用钥匙,一些未对完的帐册,许多重要的契约文书……都在屋里,不必着忙,总要交出来的,命里该有的,跑不掉,命里没有,抢也抢不来,若是因为心急,反而会把事情弄砸,那就可惜了清华院上房要是少了一两样东西,我自会去报官,候爷书房里有军机文卷,若是泄漏半点机密,不但进了书房的人要死,候爷也脱不掉干系,到时削爵或问罪,就不得而知了,徐府,只怕好不了” 老太太一口汤咽不下去,被呛倒,咳得满脸通红,庄玉兰本就苍白的小脸儿忽然之间变得青白,跟死人的颜色差不多。 方氏、季妈妈、瑞雪瑞雨,忙不迭地围上来照顾老太太,徐小婉和徐小敏有些吃惊地看着媚娘,仿佛不认识她似的,老太太指着媚娘又咳又喘: “你……徐家历代,没有哪个媳妇像你这样……你不但有失孝悌,还如此恶毒,竟敢诅咒我徐府” 媚娘却是不温不火、不急不慢地说着:“有失孝悌?意即我不尊敬长者,试问老太太可懂得怜惜晚辈?我嫁作徐家妇,吃了你家多少苦头,相信你心里有数嫌我出身微寒,我还明白告诉你,我才不稀罕你候府门庭我未嫁前的愿望是寻一位温文尔雅,博学多才的夫婿,并未看上你家徐候,一介武夫,粗鲁木讷,只会舞刀弄剑,大字不识几颗,若不是他自作多情强要娶我,求得皇上赐婚,谁爱嫁进你这破落徐府?冷冷清清,凄凄惨惨,一到晚上我都不敢出院子,遍走京中富贵人家的府第,就数徐府最寒碜” 这一番话说出来,满屋人个个目瞪口呆,徐家几代荣华,京城知名的勋贵人家,府第宽阔豪华,哪里破落冷清了?
徐俊英是武官不假,世家子弟自小接受最好的教养,相貌气质都是出类拔萃,可在秦媚娘眼里竟然只能算个粗鲁木讷的武夫这位大奶奶今天是吃错药了?说这样的话,当真是要气死人的 徐老太太浑身发抖,胸脯起起伏伏,脸上由白转红,由红转紫,季妈妈和瑞雪不停地替她抚顺胸口,好一会儿才喘出一口气来,庄玉兰听媚娘那样糟蹋徐俊英,自是又气又恨,却不懂和媚娘争执,只哭得梨花带雨,声咽气噎,差点连刚吃进去的早饭都要吐出来了。 徐小敏和徐小容瞪着媚娘,不明白她今天怎会变得如此可恶,说徐府不好也就罢了,还诋毁她们大哥,那可是她相公啊,她疯了吗? 方氏小心冀冀走近媚娘,劝道:“嫂嫂莫要再说了,真把老太太气出病来,到时罪责可不轻……还是赔个礼,求老太太饶恕罢” 媚娘看了她一眼:“为什么要赔礼?惹了事再求饶,我又不是闲得发慌” 方氏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媚娘刚嫁进来时,她也跟着白景玉看不起媚娘,言语行为上多有轻慢,媚娘病好之后,并未对她怎样,一直友好相待,她早在媚娘把二太太驳斥得跳脚的时候就看出这位大嫂的不同,比白景玉还要高出一筹,因而在媚娘面前表现更加谦恭,只不敢主动提以前的事,更不肯轻易开罪媚娘。 媚娘站得累了,两下里一看近处没有坐的地方,便走到她们吃早饭的圆桌旁坐下,老太太缓过来,惊怒地瞪视着她,好像她是个怪物似的: “你,你自去罢往后再不用来锦华堂,我消受不得你这般忤逆不孝” “老太太给我定这么大的罪名,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媚娘拿起徐小敏面前一只玉碗,放在手上慢慢转着赏看,这是用上等翡翠雕琢而成的玉碗,实在是太精巧了,由深至浅的碧绿色,通体莹润,几乎透明一般,媚娘爱不释手,在锦华堂吃了那么多次残汤剩饭,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玉碗。
巴巴跑来请安问好,老太太却如此不待见,得了白景玉的知会,媚娘不奇怪也不意外了,老太太在太后面前罗列了自己足够多的不是吧?不少字引起太后的重视,看来这两天懿旨就要下来,照着和徐俊英的约定,她作为原配得为他操持婚事,她是愿意的,毕竟古代婚礼自己从未见识过,肯定很热闹很喜庆,看看不错。但老太太和庄玉兰这架势,似乎不欢迎她参与婚礼,老太太还一改常态,先是不理不睬,接着对她上纲上线论起罪名来,看来太后给庄玉兰的支持不小,说不定赐婚的同时,恩准徐俊英休掉原配,要是那样就太好了,老太太尽管发难,她接招就是,共同创造条件,制造理由,休妻就休妻,只要能离开,不介意以什么样的方式。 徐老太太满面怒容,喘着气正要喝斥,见媚娘漫不经心地拿着玉碗左看右看,目光闪了闪,忍住没出声。 徐小敏有些慌乱地站起身,双手捕捉小鸡似地捧走那只玉碗,放回桌上,庄玉兰眼里显出失望之色,徐小敏松口气对媚娘说道: “这可是太后娘娘赐给老祖宗的,统共才八只,老祖宗平日总不舍得拿出来用,不小心跌碎,罪过可大了” 媚娘微笑:“比忤逆不孝如何?跌碎一只碗怕什么,大不了一起罚得了” 老太太冷哼一声:“只怕你承受不起” 媚娘正视老太太:“刑不上大夫,我是诰命,打骂之类的惩处我当真受不起,你也不能那样做,但有一样我受得——你心里想做什么,便做吧,你放心,我是肯的,没有半点委屈” 说完她站起来,对两个呆呆看着她的小姑子微笑一下,转过身目不斜视地走出去。 翠喜站在门边朝她使眼色,她居然没看见,无人打起门帘,她伸手拔开一条缝,闪身钻出来,自觉身姿灵活轻巧,带着点冲劲,再也没想到门口正正站着一个人,不躲不闪,任由她撞进怀里,顺势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搂住 忽然陷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完全弄不清状况,就被人控制了,媚娘大惊失色,本能地挣扎自救,但无济于事,那人太有力,身手灵敏,像有好几只手,她怎么动也挣不开,就那样紧贴着他,他低下头,用脸侧摩挲她的鬓发,她听到他的呼吸声,闻到一股熟悉的清新气息,不由得咬紧牙关,手臂被他控制住,手指还可以动,想狠狠掐他一把出气,谁知他腰侧的肌肉也是硬梆梆的,抓握不住,媚娘急得要开口喊名字骂人,徐俊英在她耳边说: “莫吵我不进去了,带你走就是”
第一六四章 水亭
临近秋华院一处三面环水的亭子里,徐俊英和媚娘隔着一张石桌互相瞪视,媚娘说:“先前看你还像个正人君子,谁知竟是如此不堪你堵着个门做什么?看见有人出来了,也不让一让,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实际就跟专调戏女人的登徒子没什么区别” 徐俊英唇角轻扬:“旁边那么多个婆子仆妇看着呢,你从里边猛地跳出来,我若不抱着你,你就撞跌地上去了我岂能让自己的夫人跌倒?也没人会说我是登徒子” 媚娘摸摸脸颊,还在微微发烫,这人越来越惹人讨厌了:“你心里明白,没有谁是你的夫人若是那道门里跳出来个仆妇婆子,也会撞上你,你一样要抱个满怀……” “胡说” 徐俊英赶紧打断她:“我是那样没眼色的人吗?”。 媚娘不理他,自顾走到石凳边坐下,讥诮道:“就该出来个绝色的丫头,或是庄表妹,那才算美满” 徐俊英蹬蹬两步绕过来,朝她伸出手,媚娘这回反应快了,站起一旋身子,躲得远远的,徐俊英却解开腰间玉带,将外袍脱下来垫在石凳,用手拍了拍说道: “这种天气,石上仍是冰冷,女子应知顾惜身体,垫上垫子才能坐” 媚娘眨了眨眼:“你懂这个?谁教你的?” 徐俊英看着她平静地说:“我或许不懂很多,我会学,也愿意去学。我知道你方才与老太太所言,是负气所为,但听在耳里,确实很伤人……过去那样对媚娘,是我的错,我太急躁了,若能知她心思,预知后来之事,我绝不会娶她” 他退回到石桌对面,对媚娘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坐一会吧,我今天要和你好好谈谈” 媚娘走到石凳旁边,说声谢谢,不客气地坐在他的袍子上。 也正想找个机会跟他好好谈谈呢,难得他福至心灵,自己提出了。
媚娘说:“事实上我刚才也不是信口胡诌,林如楠你认识吧?不少字秦媚娘的闺友,她就提到过,媚娘出嫁前很害怕,她似乎早已预知在你家中会遭遇不测,人家那可是真正书香门第的女子,饱读诗书,冰雪聪明,不稀罕候门富贵,她要的是志同道合的知音有句话你应该懂: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她是秀才,你就是个不解风情、强抢民女的兵抢回来了还不知疼惜体恤,将人家随意一放,就跑去杀敌立功,如今你功成名就回来,耀武扬威地活着,她在哪里?她的魂儿都不知飘散到哪里去了你不觉得这都是拜你所赐吗?至于恒儿,你根本没有理由责怨她” 媚娘揭开徐俊英心底的暗伤丝毫不留情面,不但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他身上,还是像刚才在锦华堂那样,贬得他一文不值,徐俊英一张脸顿时变得晦涩灰暗,喉结上下滑动几下,有些困难地说道: “我知道错了,害了她,我也不好过我以后会孝敬奉养岳母,恒儿自然是我的嫡亲长子,该给他的都会有……能不能将此事放下?” 媚娘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孝敬奉养岳母,你爱去就去,不去也没人说你,她自有儿孙奉养,不劳你挂心恒儿么……恒儿是我的他不需要做你的嫡亲长子。至于秦媚娘,既然你诚心认错,不再怨怪她,改日便花重金给她做个好些的道场,请得道之人安抚她一番,让她得以顺利往生,也算是做了一桩积德行善的事” 徐俊英有些无奈地看着媚娘,她在那里轻轻巧巧地把话说完,却不知道有些话就像把刀子,不把他刺个对穿不罢休 岳母是要敬的,恒儿就是他的嫡长子,没有人能改变得这一样 媚娘见他只顾看着自己,却不言不语,低头整理身上淡紫外袍,说道: “我今日穿着素色衣裳,你难道能看出花来?”
说徐俊英木讷,实在没冤枉他,听不出媚娘弦外之音,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媚娘受不了他,把脸转过一边去,却听见徐俊英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梅梅,请你说句公道话,你应知我不是秦媚娘眼中粗鲁的武夫,我也是有情有义、知道疼爱人的男子于国我有功,于家我无愧,今生亏欠媚娘的,我希望能偿还。这世间不独我们几个人活着,许多事不在我掌握之中。战场上、朝中部衙,我会防备、怀疑任何人,却不会想到我的妻子会在自己家里被最亲最尊敬的人作践,偏我还不能对她们怎样,因为我是她们的子孙,我必须孝敬奉养她们,不许忤逆……” 媚娘听不下去了,摆手喊停:“有没有别的话要谈?关于仁孝礼仪,我不耐烦听,我觉得这辈子,凭我懂得的那些礼教,够用了” 徐俊英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总是这样快言快语,你不将家里几位长辈都惹恼,看来不肯罢休——我觉得,此时我是秀才,你才是兵” 媚娘一怔:“怎么解?”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你不允我说道理,不肯听教,那就是你口中所言的粗鲁兵丁” 媚娘莞尔一笑:“这么说来,你承认了?当兵的人,都是那副样子,走路都恨不得横着走” 徐俊英发觉上当,正色道:“正经的兵哪有你说的如此不堪?军队纪律严明,令行禁止,营房里有哪个兵士是不受约束,放任自由的?说兵士大字不认几颗,横蛮不讲理也不对,军营无战事时,也有教识字和各种技能的,兵士办事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有机会带你去城外兵营看看,让你见识一下” “算了吧,兵营里尽是男人,有什么好看的” 媚娘见翠喜在不远处的假山后露头往这边张了一张,不禁纳闷道:“这丫头看什么?要过来就过来了,我还想让她拿壶茶过来呢”
徐俊英拍了拍手,宝驹从另一处假山后走出来,在离亭子五六步远处站住,徐俊英说:“大奶奶渴了,让她们拿茶来” 媚娘看着园子里几处假山,突发奇想:“到了晚上,不会每个假山后边都藏着个人吧?不少字” 徐俊英说:“不一定在假山后,树上,房角,或会有” 媚娘摇摇头,认真地说道:“你别让他们到我房后来,我明日叫人装些机关,来了把他们当老鼠捕捉,夹住了脚可莫怪” “我在上房住,他们只远远守着,不会靠近” 徐俊英说着,两人无意间目光撞在一起,媚娘若无其事,眼珠子一转就过去了,徐俊英却没来由地微红了脸,停顿一下,轻声道: “梅梅,三个月之期,看来你不耐烦等了” 媚娘转回来淡定地看着他:“何出此言?我一向有耐心,又不急着去哪里,不就三个月嘛,三年也没有问题” 若是你老弟家里出了什么意外之事,逼着姐姐走,可就没办法了 刚才老太太被她那样一气,若还能容得下她,那才叫绝事一桩,岑梅梅也只好自认倒霉到底。 徐俊英按捺住狂跳的心,硬生生咽下想说的那句话,只微笑道: “那就好近日我会很忙,南边魏王封地出了点事,我得代皇上去一趟,估计要十多天才能回来,你带着恒儿,好好在家,尽量少出门,百战和宝驹,都留在家” 媚娘怔了一下:关键时刻,他出的哪门子差?赐婚眼看就要下来了嘛。 “候爷什么时候走?千万跟老太太说一声,她今日被我气着,你一会该去看看她” 徐俊英唇角含笑,指了指亭子外:“茶来了” 翠喜端着一壶热茶过来放在桌上,为他们各斟了一杯,待要转身离开,徐俊英问了一句:“怎么不拿点心?” 翠喜福身道:“春日风大,外边儿不好吃点心,吸进冷风肚子会疼的” 徐俊英笑着点头:“你们大奶奶知道得真多” “这个不是我说的,是王妈妈”媚娘有些心不在焉:“候爷若能过三五天再去就好了”
“却是为何?” 徐俊英看着媚娘这副样子,倒像很舍不得他出门似的,也不管她真正想的是什么,自己先就心情大好。 媚娘尽量找正点些的借口:“老太太这几日身子不大好,一生气她就又咳又喘的,你该在旁陪她说说话,哄她高兴了,或会好得快些” 道理她都懂,就是任性不肯让步,为达目的,不惜把老太太气坏,却推他上去哄,着实是让人恨得牙痒痒好在他早有防备,从昨晚宫里那两人入府,宝驹就盯上了,知道他们为何而来。刚才他拉着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