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兄长在监听的密室等候后,白冽予取出“李列”的面具戴上,进入了关押成双的石室中。
毕竟是牢房,石室虽已照客房的样子布置得十分舒适,却因仅有一个气窗而显得颇为阴暗。但见烛影摇曳中,成双于桌旁捧卷静坐细读,而在听着开门声响时抬眸朝门口望来。
曾经温和关切的目光如今已然转为冷漠。成双近乎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可青年那淡然中隐带着分歉意的表情,却让这份冷漠险些当场破碎。
看出他一瞬间的动摇,白冽予眸光略柔,缓声问:“成兄住得还习惯吧?”
“……还好。如此待遇,想来不比擎云山庄接待外宾的差吧?”
“囚室正是依山庄客房布置而成。”
“如此对待一个刺杀庄主未遂的杀手,李兄便不怕惹人非议么?”
“成兄会这么问,想来是已猜到我的身分,故藉此为由发话试探吧。”
白冽予道。成双并非愚人,初时惊愕之余或许还想不明白,可经过这么多天的沉淀冷静,自也该瞧出了其中关键——除了白飒予外,擎云山庄中能命令两位年轻庄主的,也就只有同为二人兄长的白冽予了。
青年如此话语无疑是肯定了他的猜想,可听着的成双却只有更为震惊。
李列真是白冽予?
那个……传闻中体弱难持、且容姿双绝足称天下第一美人的……
“你……真是白冽予?”
面上虽仍强自维持着冷漠,声调却已有些失控地微微颤抖起来……察觉这点,青年一个颔首,抬掌取下了面具。
昏黄烛光中,那展露于外的无双容颜令正对着的成双不由屏息——足过了好半晌,才交杂着叹息地长吁了口气。
神情间的漠冷渐淡,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口后,道:
“所以你杀了青龙。”
“不错。”
“那又为何对天方下手?白桦什么的,一开始就是用来引诱幕爷的饵吧!”
“我只是想……尽可能的找出线索而已。”
顿了顿,青年眸光微暗,“找出……那个指使青龙的幕后真凶的线索。”
淡然如旧的音调,潜藏着的情绪却深沉得教人几欲窒息。成双还是头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他的情绪,关于“白冽予”的种种瞬间浮上脑海,竟教他胸口闻言不由自主地为之一紧。
男子别过了头,逼着自己将目光由青年身上移开。
“你知道我不会背叛幕爷,想问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即便他已决定牺牲你?”
“若不是白桦、若不是……你,一切本也不会到如此地步。”
“你真这么认为么?”
“至少,你我相交至今,纵然立场相对,我却从未想过要致你于死地。”
如此话语,令听着的成双莫名地松了口气。
虽知这说不定只是白冽予用来蛊惑他的伎俩,可那话中隐带着的几分自嘲,却让一切显得格外诚恳。而只要一想到他与自己相交时的一切并非全是做戏,某种几乎可称作喜悦的感情,便不受控制地溢满于心。
——尽管他已因青年而沦为擎云山庄的阶下囚。
对自己有此反应暗感无奈,成双抿了抿唇,半晌方道:“他不仁,我不义么……如果我会这么做,早在幕爷派下任务时便该反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话说得婉转,却已是又一次地表露了拒绝……白冽予对此早有意料,当下也不灰心,只是低低一叹,轻轻垂下了眼帘。
“我知道成兄的为人,也无意挟成兄之力以灭天方……今日来此相谈,也只是抱着一丝期望,看看能否由成兄处得着线索吧!”
他苦笑了下,神情间隐隐添上了几分哀凄:“毕竟,这十三年来支持我一路至此的,正是对青龙的恨意与对真相的渴盼。”
“李兄……”
“本不该同成兄说这些的……我只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就好:向幕天提议来找擎云山庄麻烦的,是不是景玄?”
“……是。”
“我明白了。”
见一切确实如自己所猜想的,白冽予一个颔首。“那么,我就不打扰成兄休息了……告辞。”
“等等,我也有一个问题。”
“请说。”
“……你的真实身分,柳方宇也知道吗?”
“不错。”
青年淡淡应道——而这肯定的答案换来的,是成双神情间一闪而逝的落寞。
他不再开口,只是低下头,重新拿起了先前看到一半的书。
知道这代表着逐客之意,隐隐明白什么的白冽予心下暗叹,道了声“告辞”便旋身离开了石室。
随着牢房的铁门再次阖上,原先监听着二人的白飒予也出了密室,面色却有些奇异。他张了张唇似想说些什么,却在半晌犹疑后,一把拉着弟弟出了地牢。
“冽……你老实说说,那成双是不是……”
直到将弟弟带到了一个较为隐蔽的地方后,白飒予才终于开了口,却又显得有些欲言又止,“是不是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
“为什么这么问?”
“咦?这……只是觉得他对你的态度实在有点……特殊。尤其是最后问及东方楼主时,那种感觉,简直就像在……”
争风吃醋……最后的话语未曾脱口,因为察觉这就好像也把东方煜当作了怀有“非分之想”的一员般。白飒予有些尴尬地望着略显茫然的弟弟,而终是甩了甩头、一声叹息。
“罢了,当我没说吧——时间也不早了,咱们一道过去用膳吧?”
“好。”
白冽予淡声应过,却在兄长转身前行的下一刻,面上的茫然化为淡淡无奈。
他早非以往那个不识“情”字的白冽予,又怎会听不懂兄长的意思?只是若诚实地应了过,结果只怕……他虽无意隐瞒和东方煜的感情,可眼下一切仍未尘埃落定,自也不是时候坦白。
于心底暗暗道了句抱歉后,青年这才提步追上了前方兄长。
第十六章
——那天他偶然瞥见的身影,确实是景玄。
结束了一天的行程,返回客栈的路上,东方煜心绪一片沉重。
那天的惊鸿一瞥后,他虽匆匆追了上去,那人影却好似凭空消失了般,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本想说也许是自己一时眼花又紧张过度,可接连几日调查后,由镇民处听得的消息,却让他不得不再次提起了戒备。
近来在调查德济堂的不只有他,还有另一个人。而由当地人的描述来看,那人的形貌气质,便与他印象中的景玄无二。
可景玄为何会出现在此,还同样查起了德济堂?听镇民说他并非第一次来镇上,先前冽也提过景玄加入天方必有所求……天方、德济堂,两个冽为寻得真相而追查的对象也同样引起了景玄的注意,自然没可能是巧合。
更甚者……双方所寻找的目标,根本就是相同的。
如此推测虽令景玄的行踪有了解答,心头的疑问却只有更多——如果景玄也在寻找十三年前那件事的真相,又是以什么身分掺和进来的?毕竟,这么多年过去,江湖上更多是将此事当作提及擎云山庄时的谈资而已……真正会在意这件事的,也只有受害的擎云山庄和那位幕后真凶了……
思及此,东方煜心下一惊——莫非景玄与幕后真凶有关?
可又有些不对。
如果景玄真与幕后真凶有关,便该清楚青龙相德济堂之间的联系为何才是,又何必引人注意地四处探问?毕竟,就是想故布疑阵,这么做也实在太不高明了些……
“柳爷。”
便在此时,前方一阵呼唤传来,中断了思绪。东方煜闻声一怔,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然回到客栈,而伙计正拿了张帖子递到自己面前:
“柳爷,这是今儿个有人送来给您的。”
“喔?”
望着那写有“柳方宇”三个大字的请柬,东方煜有些困惑地接了过——若在岳阳或远安,他收到这种指名道姓的帖子并不稀奇。可在这等偏僻的小镇?而且还是多少隐藏了行踪的情况下?
满心疑惑间,他打开了请帖,而在望见上头的内容和署名后神色一变。
这是一封邀挺他赴镇上酒楼用晚膳的请柬。邀请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景玄。
他不是没想到景玄同样可能察觉了他的到来,却没想到对方会这样直接地发帖相邀,更别提对方邀请自己的目的了……要说景玄设宴只是为了请他吃个饭顺便谈谈什么风雅之事,未免也太过天真了些。
若想弄清楚对方的目的,最好的方法自然是亲自赴会了。可正所谓宴无好宴、会无好会,双方为敌早已是既定的事实,这个邀请只怕不比鸿门宴好到那儿去——尤其冽的告诫言犹在耳,他也确实没有同景玄斗机锋的自信,如此思量而下,也许差人婉言谢绝会是比较好的决定。
但如果不去,不仅失去了一个摸清景玄底子的机会,必须防备景玄的情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若景玄真打算对己不利,就算不赴宴,他也总会想方设法动。反过来说,若前往赴宴将一切摊开来说,也许……
纵然清楚自己可能无法应付对方,可一想到有机会藉此探出什么线索,“赴宴”的念头便又大了几分。他本非怕事之人,这念头一起,竟怎么也压抑不下了——
去吧。
犹豫半晌终还是选择了前往。取钱赏过了转交请帖的伙计后,他重新迈出客栈,朝景玄设宴的酒楼行去。
* * * *
两日后。
“不在?”
听罢掌柜的回答,客栈柜台前,白冽予神情漠冷一如平时,心下却因那意料外的答案而一阵失落。
好不容易将成双的事情处理妥当,可赶来此地后,满心惦念的情人却不在房中——若是白天还有理可循,可眼下天色已晚,就算在外探听也该回来了才是。煜不在房里,难道是又给人架去什么楼饮酒作乐了?
思及此,青年面色无改,一双幽眸却已又冷上了几分。察觉到这点的掌柜暗叫不妙,忙伸手招来了一旁的伙计:
“小工,天字房的柳爷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柳爷?”
这伙计正是将请帖代为转交给东方煜的那一位,方到二人跟前便因掌柜的问话而怔了一下:“您不知道么?柳爷前晚赴宴后就未曾回来了。”
“什、什么?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早——”
“您不是常说‘客倌的闲事莫管’么?所以小的也就没特别……尤其那位柳爷看来不是一般人物,咱们镇上治安又好,想来也不至于有什么岔子才是。”
说不定其实是秘会情人去了——这话当然只是在心里暗想而没敢脱口。伙计看了看掌柜,又看了看青年,心底不由对掌柜如此必恭必敬的态度起了几分好奇:在他看来,这青年衣着俭朴又一副冷脸,实在找不出让掌柜如此尽心的理由。
——可这份好奇,却随着青年将视线移向自己而化作了然与某种几乎可称作“慑服”的情绪。
眼下的白冽予虽戴着李列的外貌,可先前才在擎云山庄处理了不少事,刻下又面临了情人的失踪……心态一时没能转换妥当下,属于一庄之主的气势流泻,自然让两个寻常百姓受了影响。
白冽予虽由伙计的表情察觉了自己的疏忽,却因东方煜可能失踪的消息而无暇他顾——思及伙计先前说的“赴宴”二字,他双眉微蹙,问:
“柳兄赴宴?是何人递的帖子?”
“这……送帖子来的是延寿楼的跑堂,说是受了一位爷的差遣让他拿来的。至于那位爷是谁,小的就没细问了……”
“上头全无署名?”
“没有写邀请人,只有柳爷的名讳而已。”
“……地点就在延寿楼?”
“是。当时柳爷似乎有些讶异,可看完就立刻去了。”
顿了顿,见青年神情一派凝重,那伙计犹豫半晌终还是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这位爷,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报告官府一下比较……”
“不必。”
淡淡一声罢,留下一串赏钱后,青年不再多留,一个闪身出了客栈。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以煜的性子,如果真有什么事非得离开不可,也一定会留下口信,而不是像现在这般音信全无……他会两天未曾回客栈,不是遇上什么事无法脱身,就是已经着了敌人的道行动受制了。
甚至……可能已经……
瞬间浮现于脑海的猜测让白冽予浑身一冷。漫天的恐惧涌上心头,足费了好大的劲才得以暂时将之压抑下。
可身子,却仍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不会的。
以煜的身手,除非是对上莫叔或流影谷主一级的人物,否则没可能……就算是有仇家以人数取胜埋伏包围,要想稳留住他,至少也得派上二三十个接近一流的高手才行——但如此调动又怎么可能瞒过擎云山庄和碧风楼的情报网?更何况这趟行程本是出于突然?就算靠的不是高手而是一些阴损手段,以煜老江湖的经验,身上又带有他亲制的解毒灵丹——拿这来解寻常药毒可说是十拿九稳——想来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种种推想虽都显示煜应不至于出事,可眼下的事实却是他已失踪两天……如此矛盾让青年更觉困惑无措,只得深吸了口气逼自己冷静些好好想想。
不管怎么说,煜的失踪与前天的那封请帖有关是可以确定的——问题就在于邀请人的身份了。
请柬上清楚的写着“柳方宇”三字,表示对方很对煜有着相当程度的认识。再加上伙计转述的、煜看到请帖内容时讶异却没有多做询问便即赴会的反应,显然那发帖相邀的人应该与他颇为熟悉。
可这么一想,事情便又绕回了先前的问题上:如果对方是有意暗算煜的,又怎会知道他会突然改变行踪来此?毕竟,煜也是老江湖了,不可能让人一路跟踪来此还察觉不到。除非对方事先知道他们会调查德济堂,更清楚自己有不得不与煜分头行动的理由……
察觉自己的疑心又有些不受控制了起来,青年不由得一阵苦笑。
他该相信关阳的……可排除这个猜测后,若要说还有什么可能,似乎也只剩下“巧合”二字了。
“某人”在此偶然遇见了煜,索性趁此机会埋下圈套设宴相邀……这么想似乎勉强称得上合情合理。但最不可解的,便是此人的身分。
如果煜确实早就认识了此人,就不会不知道那可能是场鸿门宴——可他却仍赴宴了,是否代表之间有什么让他不得不赴宴的理由?
让他……明知山有虎,却偏向虎山行。
而这只“虎”,又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才让煜成功着了他的道儿?
心下思量间,那“延寿楼”亦已入了眼帘。强自按捺住胸口急切后,他眸光微沉,提步入了酒楼内。
“我想问一个人。”
于小二过来问话前先一步扔了片金叶过去,白冽予也省得客套,趁对方被金子晃傻了眼的当儿紧接着问:
“前两天有无一位柳爷来此?”
“有的有的,一位相貌俊朗的公子嘛!来咱们这儿用晚膳的。请客的也是一位相当俊的爷,两位都是一表人才的主儿,所以小的记得特别深刻。”
“相当俊?这东道主叫什么?”
“好像是叫‘景’什么的……”
“……景玄?”
“对对,就这么叫。”
听小二肯定答过,青年虽早已肯定自己的猜测:心下却仍不免为之一沉。
“饮宴之间可有什么异状?”
“异状?没什么吧……不过那位柳爷喝得可醉了,后来还是景爷搀着他下来的。当时小的还问过是否要雇顶轿子送柳爷回客栈,是景爷说不必,自个儿用马车送柳爷走了。”
“那位景爷投宿在哪,知道吗?”
“这个小的就不清楚了。不过当时马车是往东方去了,和客栈的方向正好相反……”
“多谢。”
问出了二人离去的方向,青年丢下一句后,也不等那小二反应过来便自出了酒楼。瞧他人影一晃便失了踪迹,那小二还以为自己撞鬼,忙后怕地回柜台压惊去了。
* * * *
足耗了近三个时辰,白冽予才在深夜时分寻得了景玄可能的藏身的地点。
景玄得手至今已经两天,其人不但没有尽速遁离,反而还正大光明地留在镇上,简直就像是在等人找上门来一般……就不知煜是否也给他囚禁于此,还是已想办法送离镇上了。无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