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位僧人显然是想多了。
不管是墨玉还是黛玉,都不是那等会叫嚣灭佛的文人。
在这大楚,寺庙可没能力兼并良田、奢华淫逸。连和宋朝同行那样娶妻都不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谓是儒教教化的辅助利器。
不待见和尚道士,不喜欢佛教教义是一码事,可没事干灭什么佛?
但是对墨玉的问题,黛玉还是认真想了想。前生,她就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如今经历了那么一番玄之又玄的事情,就更不敢肯定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捏了捏自己的手,慢慢的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也说敬而远之。”
——是啊,圣人也不说“没有”。只是儒者修身修心,不用理会那等神异之事。
可惜,现在的她却是不可能那么做了。
“就是说,可能还是有的么?”墨玉也慢慢的回了一句。
这话让黛玉吃了一惊。
不是话的内容,而是墨玉的神态。
自从她醒来第一次见到墨玉,墨玉给她的感觉,就是个性刚强、极有主见。此后一路北上,虽接触也不算太多,墨玉却深化了她的这种印象。
不管有理没理,墨玉的措辞语气,总是笃定的、理所当然的,仿佛他说的东西都天经地义。
但是现在,墨玉的语气竟略带着几分茫然。
“便是有,这天上的神佛,又何曾真管过凡尘之事?”黛玉就笑道,“若是这样,有与没有,也没什么区别。”
墨玉轻笑一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么?若是如此,倒也当真不错。”他的语气恢复了几分原本的笃定,又道,“宝玉也该快回来了。大妹妹,你说是不是要他引荐一下广法大师?”
黛玉道,“广法大师是难得精研佛法的高僧,偏我对这个没什么研究。哪能舔着脸让宝玉引荐?”
不通佛法?
想起《红楼》的内容,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青玉有些奇怪的看了黛玉一眼。
墨玉却不记得那么细。
要说广法大师有没有什么神通?他也一样说不准。在后世他因为身份的关系,也见过一些奇人异事,虽说没有通灵宝玉那么玄乎,却早向他证明了一件事——
一个人的本事,和品德没半点关系。
广法大师是他那个标准文人的继父也认可的高僧,可要说玄异的神通么……
可惜他对京城不熟,就是文武百官都不曾弄得明白,哪里知道有什么出名有本事的僧道?
墨玉暂且放下心思,对两个妹妹笑道,“既如此,也不好上柱香就往回走。这里的花园也是不错。平民百姓是没这个时间逛的,而官员家眷么,这时候估计也没人有空……等我回了扬州,你们要出来一趟也不容易了。”
青玉愣了一愣,顿时喜上眉梢。她对这个哥哥积累了不少怨念,本来都以为靠不上了,谁知他还是替她们着想的。
黛玉有些意外。
她忽然再次有些奇怪的感觉涌上,便问,“花园在哪儿?”
墨玉笑道,“我也是第一次来。大妹妹你是之前没认真听宝玉说话吧?这儿的花园好,可是他说的。去问问他也就是了。”
这么说着,墨玉就要去找寒秋。
不过,倒是说曹操曹操到,墨玉还没迈步,宝玉已经自己迈步进了偏殿,脸上也是带着笑,“我怎么听见刚才有人说了我的名字?”
墨玉并不立刻回答,只问他,“你见过广法大师了?”
宝玉就点头道,“已见过了。师傅那儿还有客人,也不知是何处的,听见我去竟避了。我也不好打搅,说过这事就出来了。师傅说让我尽管招待你们,只别耽搁了日常功课——我早课在找清之兄前就做好了,晚课前回去就是。”
墨玉就不再提这事。
广法大师有客,这个很正常。
外来辩经的僧道,京城内的故旧之后,广法大师这些年来也会招待。是以,他的“不批命,不言运”颇为有名。甚至都有些士人会来拜访。
但是,宝玉用一天的时间来招待亲友,却偏不主动引荐给师傅?
墨玉虽不愿凭空揣测,心中却难免有些思量计较,只是他也不多说,就让宝玉引黛玉青玉两个去花园逛。
宝玉就笑,“我就知道,以清之兄的性子只怕是为这个。我有时也想把二妹妹三妹妹她们带出来,可母亲就总是不许。说我去的地方,她们都不好随便去的。”
黛玉终于又看他一眼。
心中的天平往“这不是宝玉而是别的什么东西”那边加了块小小的筹码。
原本的宝玉在世人眼里是个无用纨绔,整日里只知沉迷后院,却不知他近乎愚孝,对母亲发自内心的孝顺敬重。
而王夫人待别人千防万算,待宝玉总是付出了满腔心血。
但现在的这个宝玉,黛玉如何听不出,他提到王夫人时的那种疏远与不以为然?
联想到王夫人在前一日的态度……
若只是乱了性格,能乱得这么南辕北辙么?
虽说她对王夫人的那点子小心思也很看不上,但当初王夫人没翻脸的时候,她可还一直保持着长辈的尊敬呢。
如果他竟果然是占了宝玉身子的鬼怪一类……
一路北上京城,黛玉最终也只得出了一个“义尽仁至”的结论。而这个“义尽”,包括了孝顺外祖、帮帮二舅,然后看宝玉的情况行事。
如果宝玉的身子都被人给占了,她若是无动于衷,那还叫“义尽”吗!?
她如今能站在这里,身边有继兄庶妹,都是宝玉求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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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黛玉接触日久,虽然得出的结论不同,但不管是墨玉还是青玉,都认识到黛玉的性格和他们原本的定见差了许多——她不生病,没闹过小脾气,没苛待责骂过下人,除了有点儿文人脾气,在文字上有点儿争强好胜,举止上是个什么好挑剔的大家闺秀……
但事实上,至少有一点,他们是原本有这个认知却还没认识到,以至于忽略了的,并非黛玉不具备。
至情至性。
黛玉可不真是什么大家闺秀。对于女训女诫一类,在意程度十分有限。
她写诗的时候,会拿男人来衬托女子;她喜欢孤身葬花的意境,就会不带丫鬟,在院子里独行;她心中坦荡,就不在乎宝玉早晨闯她的闺房;她知道自己所求,就能和宝玉共读西厢,能收下宝玉寄情的旧帕……
不是懵懂无知,不知道那些行为在当今世道的不妥,也不是不在乎人言议论,只是和某些事情相比,这些事情统统不重要。
“只为我的心。”
她曾和宝玉说过这么一句话,这或者就是她的全部为人。
如果她能嫁给宝玉,保不定两人还会在日后因袭人等人而起龌蹉。但事实是,早在贾母未去之前,黛玉其实就已经早早的知道,自己不可能嫁给宝玉了。她反而没有计较太多。而在贾母去后,宝玉的无力带给她的怨忿,也终究被那白茫茫空间中的声音与时间洗脱。
宝玉可以不记得她,她也可能不会嫁进荣国府,但她绝不能让宝玉白白被人顶替!
只不过,要替宝玉讨还个公道,却也要考虑外祖母和二舅舅。
还有贾家的几位姐妹……
黛玉与他们的相处不是太亲热,可也不想她们落到前生那样的下场……
于是在游园的过程中,黛玉沉默了好些时候。什么话都没说,也似乎什么都不在意,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园子里那几株出名的、顶着薄雪的老梅都没能入她的眼。
另外三个“玉”都觉得莫名,可问她她又说无事,还笑说在这里走走挺好,这三个也只能暂时由她去了。
没人注意到,黛玉在袖子底下的手彻底的搅坏了一张帕子后,脸上的神情也就慢慢的恢复了正常,她开始关注宝玉对墨玉和青玉的介绍。
她觉得自己有些糊涂了,才白费了那么多思量。
想要讨好一个人,投其所好是最简便的法子。想要整治一个人,反其道而行之就行了。
这世上有求名的人,若是让他身败名裂、遗臭万年,就是再补偿个九五至尊,只怕也是生不如死。
这世上也有求利的人,倘若让这这样的人散了万贯家财、舍了权势地位,就是给他一个圣人名声,又何尝不是生不如死?
想要对付一个人,夺走他追求最甚的东西就好了。否则,不是适得其反,也是徒惹人笑。
当初王夫人就是这样,她从没弄懂,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竟想哄骗她哀恳告饶……
——现在到底还不知道原本那个宝玉的情形如何,总要弄明白了,才好动手。
第二十七章 “古人”见识()
黛玉存了心思,再看现在这个宝玉的目光就有了不同。
她之前只顾着将这个宝玉和她记忆中的宝玉比较去了,见他们性情迥异,心下就失望得什么都顾不下。若真问她现在的宝玉是什么性子?她还答不上来。
如今静下了心,将宝玉当做一个对手来观察,倒是慢慢的勾勒出了轮廓。
首先她就不能不承认,王夫人和贾母都说宝玉和姐妹们的关系好,不是没道理的。现在这个宝玉也很有耐心,并不摆哥哥的架子。因冬日里北方园景凋敝,他就是不是说些广法寺建园时的趣闻和几十年来的轶事。
但他待女儿家的态度还是与原本的宝玉不同。
黛玉肯定这点,只是一时还形容不上来。
且他的文采,显然比原本的宝玉差得多。
宝玉天分高明、性情颖慧,只是不肯在应试八股上用心,在姐妹们面前又往往分心,多有谦让,故此如诗社作诗等事里,倒常显得不如姐妹们。可他的真实本领不止如此,便只是那个显得不如姐妹的宝玉,也比这个强得多!
现在这个宝玉显然不善文辞,言语中并无多少文采。不能引经据典不说,倒是有不少黛玉从未听过的俗语白话。好些词黛玉完全不解其意。
比如说“?迨隆薄1熬?啤钡却省???登昂螅??徊煌a?p》 不过是认真听了会儿,黛玉的那双?烟眉就蹙了起来。她基本上没法儿去想这个确实是宝玉的可能了!更重要的是……
为什么她都听不懂,青玉看着似乎能听懂!?
“咳。”墨玉始终分了一份心神在黛玉身上。
黛玉的神情变化,墨玉自然首先发觉。
疑惑和怀疑……
墨玉本来也有一份自己的心思,加上有些词汇哪怕是对他来说也再常见不过。等注意到黛玉这个表情,墨玉才有些骇然的发觉,黛玉走神时,宝玉和青玉说得兴起,竟把后世的网络流行语给拿了好些出来!
黛玉心思颖慧,这个他是深有领教的。
再让她听下去,天知道会出什么岔子!
墨玉当机立断转移话题。而且他知道,一定得是很引人注意的话题才行。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咳了一声以作提醒后,墨玉就道,“昨晚宝玉你说的锦乡伯公子韩奇一事,后来竟怎么样了?那襄阳侯肯定也不肯善罢甘休吧?”
宝玉愣了一愣,忽而看到黛玉清明的眼神,差点儿就是一身冷汗。
但墨玉说的……
宝玉还是尴尬,“清之兄怎么这时候说起这事来?”
墨玉便道,“怎么说不得?我这两个妹妹都聪明得很,有些事情早让她们知道还好些。什么高门大户的规矩,外面的事情一应的避讳了,她们日后难道就一定碰不到?若是亲朋家有了类似的事,自己却是一无所知,连怎么办都不会知道!”
因墨玉之前自己也有些走神,黛玉又想到他在枷蓝殿时的态度,更知道鬼神之事,读书人心有所惑是常事……故此,她对青玉都有些怀疑,却实在是没怀疑到墨玉身上。
听见墨玉这么说,倒是觉得这做兄长的负责。且也心中好奇,就跟着问了一句,“什么锦乡伯的公子?出了什么事?”
她心中也努力回想起来。
王夫人虽不喜欢带着三春交际,有时候也要顾着面子。且贾家也有亲戚来往,京城勋贵又自成圈子。黛玉自然是知道锦乡伯和襄阳侯家的。可在她的印象里,存留下来的勋贵之家大都如贾府一般没落,因此愈发的同气连枝、彼此串联……也因此在最后一家都跑不掉。锦乡伯和襄阳侯家,她不记得有什么龌蹉?
宝玉也知道些墨玉的想法,见黛玉这样好奇,掂量一番,干脆横了心,就将事情又说了一遍。横竖丫鬟婆子们都没近身跟着,他连“青楼”“花魁”等词都未避讳。
说起来,大家小姐又有哪个对这些真正一无所知的?也只是当做不知罢了。
青玉听了,就脸上直抽。
幸而这时,黛玉也没在意她了。她是个素喜诗词的,自死了一道回来,身子好了,经历多了,喜好又偏向了豪放派几分。
宝玉一念,她就已经记住,心中默念几遍,不由得又是赞叹又是疑惑,“……果然是上上之作。只是,若非是心高气壮、心怀广阔的人,如何能做得出?”
在青楼那种地方现做出来,更是不可思议!
黛玉这句评论一出来,连着墨玉的脸上都抽了抽。
宝玉忙道,“可不就是这样。现在京中多有传言,说是韩奇找了人代笔。当初文比时,一开始说要写长诗,那韩奇就是不肯的。”
黛玉就冷笑,“这样的词,就是宋时‘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的那位只怕也是做不出的。肯做出来的,如何肯为人代笔去讨烟花地女子的欢心?”
可怜黛玉,到了此时仍然还有几分试探之心。
——若是原本的宝玉,定不会为了“以此难得好词讨青楼女子欢心”这一点而觉得有任何不对。何况那据说还是那个才女。
但这个宝玉……
宝玉立刻点头道,“倒也是这个道理。”
黛玉再次隔着帕子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她再次将那词咀嚼两遍,这才略略平静下来,心中却又更添疑惑——如此好词,前生她怎么一字未闻?而且……
“这词虽好,却不合韵。若按原曲唱出来,想来怪异至极。倒和宋时东坡先生写《密州行猎》一般,多半是撇了原曲韵律所做。能做得这样好,不是熟手不能如此。按你所说,这韩奇原本在读书上很是不堪,写出这样的词来,也难怪惹人怀疑。”
对前面的话,宝玉眼中写满了明晃晃的疑惑。
黛玉心中的笃定就又深了几分。
——他看起来,简直像是连《密州行猎》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且他自己本来也能唱好些词曲,乐之一道的天分是极高的。如今却是……之前他念这首词的时候,就是平铺直叙,完全没以韵律为这首好词添色!
她简直不愿再看宝玉那张脸,就去瞅墨玉。
墨玉的阅读量确实是够的。他知道之前黛玉说的“仕宦而至将相”是指那个名字同音的北宋宰相“韩琦”。而后面的《密州行猎》其实后世也很有名的,就是那个“老夫聊发少年狂”。
——但是黛玉,我知道你是个才女,文史典故能信手拈来,可别当别人和你一样啊!
当然宝玉也有问题。有些事,墨玉觉得他应该知道的——
所有的词都是填词啊!既然是填词当然是有曲的!当然也就是可以唱的!
——你既然已经穿越了好些年,怎么连这个都还不能立刻反应过来?
轻咳一声,墨玉只能把话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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