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曾在旧帕上作诗,可对于之后的一切,却连诗也做不出了。
千言万语,下笔无言。
大概就是这样。
之前,在群芳宴,在大街上,在观望台下……其实他们这辈子也见过了几次。可那几次,见到的都是在旁人面前表演着的人。
那时候,他们不可能肆无忌惮的说什么,只能小心翼翼的观察、揣摩。这样的见面,当然令人遗憾,但现在想来,却也让人不那么情怯……
黛玉捻起那张空白的宣纸,在书桌前占了许久。
不明所以的容华和带着委屈的紫鹃,都有些面面相觑来,同时觉得古怪。可是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打搅黛玉。
最终,还是雪雁打破了沉寂。
雪雁端了一盆水来,进门就笑道,“姑娘,水来了。”
黛玉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却也没了先行洗脸卸妆的心情,将白纸放下,接着让雪雁关了门,这才道,“且不洗漱了。我有事情要说。”
一边说,黛玉一边到了床边坐下。
雪雁不知前事,更是莫名其妙。
不过,黛玉的神情是少有的严肃。她也跟着黛玉有些时候了,但黛玉这样严肃的表情,却委实是第一次见到!
雪雁都有些吓着了,忙放了水盆,和紫鹃、容华一起,到了黛玉的跟前站着。
紫鹃虽之前觉得有些委屈,这会儿却也察觉到,似乎不是那么回事了……只是,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黛玉看到两个不安的丫鬟和略带着两分探究的容华,却忽然觉得有那么两分好笑。
她在闺阁之中,连朝堂政事都不知道讨论了多少,却没特意嘱咐过,让丫鬟们不许外传——她们本来就没这个胆子。
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放在闺阁中,可就是真切的“坏事”了吧?
但是不做的话,又怎么甘心?
哪怕情怯……哪怕直接对话后,可能发现,那个人已经变得与过往完全不同。
黛玉到底还是斟酌了一番言辞,才道,“你们都是跟在我身边的人。雪雁和容华也就罢了,我只希望,你们的口能紧些。至于紫鹃,以往无妨,但如今我却要问你了,我这次回去,就将你的奴契要来,想来外祖母也不会违了这个意思。可这么一来,你却要与家人分离,你愿不愿意?”
紫鹃瞬间明白了黛玉的意思。
然后她大大的松了口气——
姑娘并不是在怀疑她,而是……要做什么不适合让贾家知道的事!
虽然紫鹃想不通,自家姑娘有什么事不能让贾家知道,但只要不是疑心自己,就没什么好委屈伤心的了。紫鹃也并不觉得,自己能知道这有些高深莫测的姑娘的一切用意。
紫鹃立刻就跪下,点头道,“紫鹃跟了姑娘,就是姑娘的人了,自然没有不愿意的道理。”
黛玉虽然想得到紫鹃的答复,但还是点了点头。
她也知道,紫鹃的轻松有其来由——这辈子,贾母没有把联姻的意思表达得很明显,如今更淡。
宝玉和她的关系,与他和其他姐妹的关系也没有多少差别。反而是王夫人的不满,王夫人促成“金玉良缘”的心思……在贾府近乎人尽皆知。
这一次,紫鹃似乎并没有指望过她嫁到贾家,因此,对自己离开贾家,也就早有了准备……
有些事情,或者只是要事先说清楚、说明白。
黛玉沉吟了片刻,还是道,“今晚上,若是有人过来,容华也不用大惊小怪,也不要声张。还有,雪雁,你现在去找俩俩,她应该在花苑里,把她叫来,安排住在西边的厢房里……先找云萝,让她和你一起去吧。”
虽紫鹃才表了衷心,黛玉一说“晚上有人过来”,她还是震惊的仰头。
容华与雪雁,莫不如此。
黛玉说的这个,显然不是晚上明着来拜访——也没这个礼节——那难道,有人要夜谈香闺?
她们的姑娘,总不可能什么时候和人暗通款曲了吧?即使不说年龄,她那件事情是连她们一起背着了的?她们这些人,一个都不在她身边的时候,明明只有老爷的书房而已!
而且……
又和俩俩那个丫鬟有什么关系!?
可惜,惊疑归惊疑,黛玉却不打算解释了。她在逛了这别庄的园子后也就洗了澡,这会儿倒也省事,也不用卸妆等事,就命人在床边点了灯,就着琉璃下的火光看书。
几个随侍之人,也只能无奈。
但雪雁果然还是找了俩俩过来,并不敢透露黛玉的异常之处,只把她安排在了厢房里。
亥时一刻。
别庄中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一直坐着,守在一边的容华蓦然抬头——她完全不能理解那张白纸能传递什么信息,但确实……来人了,还是认识的人!
第二百五十五章 相见无言()
来人在窗口停下了脚步。
不知她是不是对尚且明亮的烛光产生了疑问。也就是这下,让容华听到了动静。只是,还不等她做出什么反应——当然黛玉本来也就让她不用做出反应——外面已经响起了一个清澈的女声。
“……林姑娘是否还不曾安睡?”
容华立刻就听了出来,这个声音,是在群芳宴里见过的那个叫花梣的侍女!对这个人,容华还是颇有些印象的,因为她的身上有能一看看出的江湖气,偏行事举止又十分的“大家气度”。
要这么说……
容华飞快的瞥了黛玉一眼。
黛玉却有些怔怔的。
虽她已经料到……张滦也许是已经定下了要南下,是以终于还是在临走前下定了决心要见她一次……
然而,当事情真的到来,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她才蹙眉笑了笑——连她都如此,就更别说那个宝玉了。以他如今的身份、下属,本来早就能做到这点了吧?压根儿……就不需要什么群芳宴、猎赛一类的事情!那种时候,反而不是什么好机会。
“花梣姑娘?”
黛玉从床榻上站起,走到了窗边问道。窗外,她知道有一棵大叶的海棠。
“是。”花梣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为情,“我家少主想见姑娘一面。”
——听她语气,似乎这姑娘也觉得这要求突兀、为难。可她却又生怕黛玉拒绝。但是在很多地方,黛玉其实都颇为干脆。犹豫这种事,刚才就已经做完了。
是以,她非常干脆的点了点头道。“好。”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也该见见他了。”
在黛玉的身后,容华简直是不可置信的看着黛玉——她也曾成婚生子,所以,她能听得出某些复杂的情愫。
听起来,这林家大姑娘和那位张滦张清源。简直像是……许久不见,感情出了毛病的有情人!这样的复杂情感,只应该出现在历练了复杂世事的中年人身上才对。
可他们才多大?这太荒谬了。
外面的花梣却显然并不觉得惊奇,尽管她还是松了口气,“那么,就请容嬷嬷带着林姑娘从窗口出入可否?这样可以避免被人看见。”
容华从荒谬的感觉中惊醒,紫鹃和雪雁却依然瞪着眼,一脸反应不过来的不可置信。
黛玉则很快点头同意,但她接着道。“也许等一会儿,你还要陪容嬷嬷来接另一个人。”
这么说着,她很快就很自觉地将手搭到了容华的手上。但在同时,她的脸色,却也变得十分严肃。
严肃得绝不像是要去见老相识的姑娘。这也许是僵硬造成的,但依然完全不合她的年龄。
容华用眼神向黛玉再次确定了一下。黛玉点点头,转头对紫鹃道,“你们两个守在这儿。若有人来找。就说我睡了。”
紫鹃和雪雁茫然点头。
黛玉略有些无奈,只能摇头道,“熄灯吧。”
之前,虽然也有自己的促成,但他们的那几次见面,更多的还是意外事故造成的。那些场面,就算是见到了,也根本就不可能多说。
当黛玉在别庄后山一片颇有些稀疏的树林中见到原本的宝玉,现在的张滦,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再是奢华的贾府。也不再是精致处处清幽雅致的大观园。
居然是在某个只有“晴朗”二字的夜晚,在某个基本没有人力干涉的树林中相见……
也许,这本就说明了他们前世金生的关系的差别?
反正和戏文中的那些“巧遇”、“救美”之类的词汇。没有半点儿关系。
被容华放下之后,黛玉就沉默不语,似乎也忘了,一路上被人半抱着带过来,有些乱掉的发髻和衣裳。等在那儿的张滦,一时间却也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虽说仅仅是借助不算太明亮的月光,他就能把黛玉的容貌看得十分清楚。
——他自然是形容大变,可黛玉,却与前生没有多少差别。只不过,看来没有那么病弱了。
过了好一会儿,张滦才施了一礼,语气万分慨然,和他平日里更是完全不同,连他的气质,似乎都在这一刻彻底改变,“林妹妹,好久不见。”
这一刻,似乎黛玉熟悉的那个贾宝玉回来了。
黛玉于是再次怔忪片刻,才反问道,“然后呢?”
这个反应过于直白,但语气一样十分复杂。
“贾宝玉”想了想,再次变成了张滦——一个温文的贵公子,变成了年少早熟,气度沉凝的小将军。
“虽然朝廷还没有完全定下,但不管是谁负责南下调查,我应该都会随行负责护卫。因为我之前提醒过羽林卫防范东瀛忍术之法……而且大概,相比之下,只有我负责护卫,可能才能让调查队不至于全军覆没,皇帝是这么觉得的。”
当然,皇帝想象的,是他可以调动张家的许多力量。
“……我想,至少在这次离开之前,有些事情,至少得告诉林妹妹你。好方便林妹妹你行事。”
黛玉问“然后呢?”
张滦就真的只答了他短时间内的打算。仅仅是一次南下调查而已。
黛玉没有张滦的眼力,无法在这种环境里看清张滦目前的神情。但大概只听他说什么,也差不多足够了。
黛玉没有立刻说什么。
尽管她听得出来,张滦说得“有些事情”,并不用避讳周围的人——他的几个属下,还有容华。
但她还是环视了一圈,道,“你们走远些。”
这个“你们”,当然包括花梣,还有随行在张滦附近的崖松和寒枫两个。而不仅仅是说容华。
容华不说,花梣三个道兵在昏暗的环境中惊诧的彼此对视了一番,再齐齐看向张滦。张滦默不吭声,于是,三人再对望一眼以后,向外散开了。花梣还直接拉上了容华。
黛玉蹙眉,再次问了个貌似不相干的问题,“……你是怎么对他们说的?”
张滦叹息道,“我始终没说什么。”
黛玉看看他,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向前走了几步——容华将她放下来的距离,至少距离张滦有十步远。
因凝神注视着,她不算太奇怪的看见,在她往前走的时候,张滦似乎想要后退,甚至还真向后退了一点点,然后才稳住了身体。
他始终在害怕,因为愧疚而害怕。
明明在传闻中,他都可以和外藩的使节战斗了,但现在,他却在害怕她的靠近……
当然……他愧疚也是当然的。
她自己,难道能真的对一切都毫无芥蒂?那时候,她也只是在醒过来后,意识到自己的重生与宝玉有关,才消去了大半的不满。
然后……
她还是想要一个知己。而不管她怎么看,这世上也只有原本的宝玉,最为接近。且他也经历了那么些事情……
黛玉自己都说不清,现在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滋味。至少,她的心里是一直都在牵挂着他的情况的。
否则也不会在猜到了他这一世的身份之后,就几次想要见他。
“什么事?”黛玉停下了脚步,重新提起了之前的话题。
张滦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黛玉的语气变得冷静起来。这样的冷静,是在前生的时候也极少见的。
那时候,一般来说,都是她在嘲讽什么的时候。
光是对他,她的态度从来不曾如此。
他整了整心神,这才道,“第一件事,你要小心张淮。那次群芳宴的邪祟,事实上是他出手。否则,那位宋姑娘就算是中了邪术,也不至于那样发作。他那时候的目的……是试探。但现在试探结束了,他一旦再出手,就不会那么简单。”
这件事,黛玉是明明白白的被现在的他给连累了,说起来,张滦越发愧疚。
黛玉却只是平静的点了点头。
张滦只得继续说下去。
他唇边的苦笑,有七分,都变成了他们之间面目全非的相处方式。当然,最开始的相处之法,早在贾母去世后就没法再维持了……
“第二件事……以前的那个时候,林妹妹你已经……总之,我不想让贾府变得和那时候一样。可至少有一点已经变得更糟糕了也说不准。贤德妃,已经因药绝育,而她自己并不知晓。”张滦这次连苦笑都苦笑不出来了,“因为皇帝要用现在的贾宝玉。”
黛玉的脸色也沉了沉。
确实,至少在前生,元春怀孕了。尽管那已经是贾家没落的前夕。也尽管那个孩子没能生下来。因坏了孕,在皇帝赶回京城的过程中,她慢了一步,因而死亡。可也未必不是被皇帝所抛弃!
然后她想起了初慕娴所看到的东西。
——她就是看到了这点吗?
对元春来说,那甚至已经不是病症,而是既定的“身体改变”?所以得自于通灵宝玉的能力也察觉不到异常。
——可怜元春,得了那么些操办之权,意气风发,自觉能一展抱负,却原来,连自己身体的真实情况也不知道。而皇帝之所以敢放心用她,是因为从根子上绝了她效仿武后的可能!
第二百五十六章 灵心不改()
原本的林黛玉和贾宝玉,会为一点小事争吵,只为了确认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地位。后来确定了,安心了,也更为默契起来,贾家却一步步的走向下坡路。
她能看得见的事情,他始终在逃避。
等到一切都无法再遮掩,黛玉也已经病重垂危……
那时候的黛玉想不到一切能重来,那时候的宝玉心中也只有痛苦与愧悔。
现在,以相同又不同的身份重见,在发现宝玉换人时,曾毫不犹豫的要为真宝玉报仇的她,这会儿其实也不知道,到底指望“真宝玉”有什么表现。她只是希望她能满意。
“真宝玉”张滦自然也希望她能满意。
可是,深切的愧疚感,让他不知道该怎么表现,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有所表现。
所以,他只是毫不间断的说了两件目前最需要提醒黛玉的事——他相信她会提防向礼荆那些人,但张淮那边一旦发出暗箭,无疑更为致命。
而元春绝育一事,当初可谓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张滦对弘治帝的看法彻底改变。现在告诉黛玉,却并不是为了向黛玉诉苦,而是因为他知道,这件事最能说明弘治帝对贾家的态度!
黛玉身为贾家的外孙,如今是不可能和贾家彻底脱离关系的。
但在说完这两件事后,因黛玉没有明确的反应,一时间,张滦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能说什么呢?
前生的最后,他已经知道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