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了啊。
那个人即将永远离开。
从此再没有这个人,一切会回到原处吧。从此自己还是那个清高的林仙剑,还是那个青衣飘渺,明眸无心的人。
只是再没有了环绕周身的温暖。
扶着廊柱的手突然颤抖起来。
他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却觉得这样的战栗传遍全身。
这一去便是永别了。
一去便是天人永诀。
天人永诀,天人永诀啊!
他心中反反覆覆是这一句,竟不敢再想下去。混乱中,抬头看去,那人已经消失在云雾的那一边,云瘴如锁,隔断了视线。
再也止不住的心慌。
他飞身下了高台,循着那人离开的路追去,心中只想留住那个离去的背影。
风声在耳边呼啸,雨丝吹入呼吸,他不知道自己走得多快,只知道这条追寻的路竟是这样的长,仿佛永远也找不到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迷漾中,路的尽头,一个玄色的身影立在风中。
风摇着他,雨推着他,就那样飘飘摇摇站在崖边,彷佛即将乘风归去。
想叫:心跳得发疼,喉咙收紧,连一个字也吐不出。
只是一个瞬间,却是这样的漫长。
可是,一切都已来不及。
指尖相触的距离间,那人落了下去。
他扑到崖边,只触上了那玄衣的一角,湿冷的,就这么从他手中滑落。
那个人在风中下坠。
凛冽的风吹起他玄色的衣裳,盛丽在风中。玄色的影子穿过了层层的云雾,不断的降落,在他眼前越来越淡,直到消失不见,沈入云雨深处;水气重新聚合,遮住那人离开的路径。
仿如一切部未发生。
仿如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境。
只要梦醒了,只要他一回头,就能对上那双温柔疲惫的眼睛。
林墨汐扑倒在崖边,茫然望着眼前的云海。
如梦?如真?
他跌跌撞撞的站起来,退了几步,又进了几步。脸色刷地变成死人样的苍白。一时间整颗心都彷佛被抽空了似的,空得如同头顶的天,一览无遗。如同踩在云端,一进去,却是踩入了虚空,落不到实处。
云雾越来越浓,整座金顶都被裹在浓雾之中,咫尺间也什么都看不清。林墨汐茫然地在雾中寻找着方向,拨开一团又一团的云雾,却发现自己还在云海里。怎么走,都在那团浓雾里,找不到方向。
'阿致!凤致!'
转不出,走不出。转来转去都是那一团雾。东面,西面,南面,北面,都是云雾,人只在云海中踟躇。
慌乱,无措,茫然。
他抬头看天,天也看不到,都是白色的云。
覆水难收了吗?
恍惚中,他问着自己。
他低头看那悬崖下,都是白色的云。重重叠叠、层层掩掩、遮天蔽日。
真的是覆水难收了吗?
他低低的笑了一声。
原来,真的,是覆水难收了。
他仰头大笑:'你究竟把我当作是什么?留我两年,温柔待我,从未有过一句重话,我也以为你真的对我好,在这个世上,除了师父,就只有你对我好,关心我……我有时几乎真要如此相信……你对我是真心诚意的,纵然我一直不明白,碧山之上,你我只是初见,你为何就偏生认定了我?'
'你说你爱我?因为爱我才留我?因为爱我就可以把我二十年来的努力一笔抹煞?凤致,你也未免太自以为是了!你是什么人,可以替天行道?你就凭爱我,而毁灭我?'
那笑声凄厉,似夜枭哀鸣,悲凄如号。
重伤的六大掌门个个面面相觑,只有卫青涟若有所思。还未有所反应,却见林墨汐提着剑朝他们缓缓而来。他摇摇晃晃,彷佛站也站不稳,却又唇角带血,黑发散落,青衣沾血,彷佛从地狱而来。
还未反应过来,林墨汐的剑已经指在宋天离脖子上,似笑未笑,一双眼睛却亮得怕人,'从此我做七剑盟盟主,你服是不服?'
宋天离还没弄清楚状况,略一迟疑,只觉得自己右手一凉,整只右臂已被剁了下来。血箭喷出,溅在其他五人脸上,还是温热的,五人只觉得心中发寒。
还未缓过劲来,林墨汐剑尖一转,又问苏浅漪:'你呢?'剑却贴在她脸上。
苏浅漪只觉得自己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尖叫一声,'我服我服!'
'还有呢?'林墨汐的目光缓缓扫过六人,众人只觉得他眼中,飘忽忽的仿佛亮着鬼火,雪白的脸上沾了鲜血,神情狰狞,状似疯狂,让人心里一阵阵的发毛。
他们养尊处优惯了,此时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争着连连点头。
杜横洛脸上都是谄媚,抢着道,'盟主万安,盟主万……啊!'
话还没说完,已经被林墨汐一剑钉穿了手掌,捧着自己的手在地上打滚哀嚎。
日出本有光芒万丈,辉煌庄严,此刻却透不过重重的云层,透不过深深的人心。
林墨汐以剑支地,单膝缓缓跪倒在地上。
还记得你当时看我的眼神。六大派的掌门,在你眼中,宛如空气。你的眼光,就怔怔地停留在我脸上,却又不像在看我,像透过我看着你记忆里的什么东西。
你的眼睛很黑,很亮,很清澈。杀人的时候,你的眸子锋锐得如同一弯冷月。而望向我时,你的眼神却又温柔如一波水,甚至漾着淡淡的哀愁。
你对我好、对我温柔、对我体贴、我都不放在眼里。我越对你冷淡,你越会对我好。我是不稀罕,然而,我却一日又一日更习惯你的温柔。
直到那天,你对我说,要我走。离开凝碧宫。
原来你对我的感情,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你可以毫不容情地毁我,我也可以毫不容情地毁你。
丹田中一阵绞痛,紧接着这疼痛蔓延到了四肢百骸,林墨汐心中一寒伸手去摸怀中药瓶,却已痛得无法动弹,一口鲜血吐出,晕了过去。
绝壁上风甚大,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凤致的衣袍被风拉得鼓起。
丝丝风刃割过面颊,让人遍体生寒。
迷漾的视线中,隐约能看到下方憋崖的秃壁那点雪白的颜色。
他坠落的极快,等到勉强扣住凸出的岩块,缓住落势,双手已经是血肉模糊。此时却离那花还有些距离,只得又提气攀过去。
攀越间,崖壁上的碎石纷纷下落,落入无底的云海中。
凤致双手生疼,却一点不敢缓手,直到在绝壁上寻到了那朵寒月芙蕖。
那形如睡莲,纯白无瑕,却是开在绝壁之上。
三十年方始绽放一次的宝物。一笔偌大的宝藏。也难怪众人趋之若骛,不顾死活。
凤致一手攀住藤蔓,一手拔出匕首,在左腕上划了一道。鲜血喷出,凤致的手却停在半空中,犹豫地不顾将血滴在寒月芙蕖之上。一旦这花被凤家人的血浇灌,就会自己离了花茎掉落,若不以鲜血天天浇灌,便会化为灰烬。
给了林墨汐,就等于是把那大笔的宝藏交到了他手中。而到了他手中,势必又会天翻地覆。七大派与自己相斗,林墨汐正好可收渔人之利,再得了这批宝藏,更是如虎添翼。
他冥想之际,一滴血已经滴落在花瓣上了。纯白的花瓣立时吸了血,凤致长叹,把手移了过去。
只见那朵纯白的花吸饱了鲜血,慢慢由白变为淡红,又由淡红变为了血红。突然间花茎自行折断,花坠了下来,凤致伸手接住,简单止了血包扎了伤口,正要攀了藤蔓上去,忽觉一阵头晕目眩,知道是方才放血过多。咬了咬舌头清了清神,往上攀去。
待得上了金顶,云海已渐渐散去。金顶上云雾本来便是变幻无穷,来去倏忽,此时已模模糊糊能见到人影,不似方才那般几近伸手不见五指。
凤致左右四顾,却见林墨汐例在地上,唇角还有血丝。心下一惊,忙将他扶起来。
见他气若游丝,知道是毒性发作,忙塞了一颗药丸在他口中,双手抵了他背,替他调匀真气。
林墨汐慢慢醒转,真气入体的感觉极是熟悉,脱口叫了声:'师父?'
一转头,却见是凤致,顿时怔住,一双眼里尽是茫然。
'……阿致?'
凤致收了手,道:'好些了吗?'
林墨汐只呆呆的看着他,半晌,眼里突然有了泪光,伸出手想要碰触他的脸,'阿致,你没事吗……'话还没说完,脸色却变了,手颤抖的指着他,'是你……是你?……是……你……'
他仿佛一时连话也不会说了,来来回回就是'是你',一句是惊怒,第二句是疑惑,说到第三句,神色已是复杂难办。
凤致笑了一下,道:'是我。'
林墨汐如梦初醒,似还是不信,咬紧了嘴唇:'为什么是你?'
凤致见他好转,轻轻收回抵在他后心的手,脸色越发惨白。
叹了口气,道:'我挂心姑姑的孩子,便到仙剑门探你。看你在那里很是受人欺侮,但凝碧宫又被称为邪魔外道,实不愿带你回去。所以我才会传你武功,无奈你又急功求近,才会落得现在这般的隐患。'
两人间一阵死寂的沈默。
林墨汐忽然笑了,'这么说,你一直瞒着我。想来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十一二岁,你大概也才十四五吧,这样千里迢迢,时常赶来教我武功,也真是难为你了。'
凤致闭了眼,并不回答。
'不过,还算是有些趣味吧。'他接道,'看我一边对着凤三公子态度冷漠,一边对着师父示爱,你就顺着我,一边对着林墨汐殷勤备至,一边对着徒弟拒绝。就看我这样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一边挨打,一边给糖,翻来覆去。就这么把我玩弄于手掌之间,凤三公子你,是不是觉得有趣得紧?'
他站了起来,提起手里的剑挥过去。
凤致只觉得头顶一凉,长发垂到肩上,原本束发的簪子掉入自己手中,已经断成了两截。
他抬起头来,看着林墨汐,极慢极缓的道,'对不起。'
三个字彷佛把他的力气也用尽了,他闭上眼,慢慢的倒下去。
林墨汐心头一跳,忙将他扶住。
凤致在他怀里缓缓的睁开眼,脸色苍白如死,嘴唇已变得灰黑。
他从怀中取出那朵被鲜血染得血红的寒月芙蕖,林墨汐定了睛看,被那血色耀得阵眼花,彷佛星星点点的血光从天而落。
'你要的,拿去吧。'
他一伸手之间,林墨汐才看清他手腕上的伤口。
他惊道,'阿致,你的手这是……'
凤致觉得腹侧一股温热的液体涌了出来,知道是方才的伤口又裂开了,笑了笑,道,'你不是早知道吗?'强忍着站起身来。
林墨汐不明所以,听凤致的话他仿佛该知道什么,可对这花的事情,他的确知之甚少。眼见凤致一点点蹒跚的走远,他也顾不得许多,急道,'阿致,你要上哪去?你的伤……'
凤致没有回头,只是道:'如令七大派的掌门死的死,伤的伤,想怎么样都随你了。寒月芙蕖也是你的了。你说,只要我能给的,我都给你。'
林墨汐有些茫然地望了一眼手里的花,又抬起头看凤致。见凤致已按着伤口一步步往前走去,心里一阵慌乱,奔上去拉住他衣袖道:'阿致!别走!'
凤致看了他一眼,林墨汐很苍白,嘴唇都没有血色。
见林墨汐不说话只是拉了他衣袖不放,凤致微微一笑,笑容中掩饰不住的哀伤:'墨汐,你笑我也罢,在我跳下山崖之前,我原本还是存了期望的。可如今……'他顿了顿,'真的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轻轻拉开林墨汐的手,一个人蹒跚的向前走去,偶尔支不住力气跌了下去,却又站起来,支撑着向前走去。
林墨汐绷直了身体站着,却最终没有忍住,正要上前,忽见有一群人自金顶下极快地掠了上来,其中一人奔得最快,依稀可见面容,却是萧离。
萧离奔到凤致身前,躬身行礼道:'公子,我们来接您回宫了。'
凤致仿佛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慢慢的凝目看着萧离,好久才认出来是他,道:'你们怎么来了,我不是说过不要来吗。你们都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了?'
萧离已注意到凤致的伤口还在流血,连忙将他扶住,'是千岳公子下的命令,属下们只是依命而行。'
一听这话,凤致怎么不明白是哪一回事,只叹了口气,却不再说什么。
弟子们抬着软轿此时也到了,萧离便将他扶了上去。
凤致气息微弱,闭上眼,不再说得出话。
萧离却见不远处的林墨汐,目光闪了闪道:'林仙剑,后会有期了。'双眼却盯着林墨汐手中那朵已变成血红的寒月芙蕖。
林墨汐却似乎没有听见,只是望着凤致,似有话要说。
萧离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手一挥,一队人马已簇拥了凤致离去。萧离等人也随后跟上,施展轻功,掠下金顶。
那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只剩了一线小小的影子,消失在茫茫云海间。
林墨汐呆呆地望了他们离去,回头去看那死的死,伤的伤的七派掌门,那满地的鲜血残肢,又低了头看手中那朵寒月芙蕖,忽然纵声狂笑了起来,笑声直震得迥音空茫。
笑声中,他抽出自己怀中的一柄画轴。
缓缓拉开来,其上桃花流水,落霞孤鸿,丝毫未变。
林墨汐渐渐小了笑声,将那张字画贴在脸颊上,口中喃喃,却是半阙词:'一望乡关烟水隔。转觉归心生羽翼。愁云恨雨雨牵系,新春残腊相催。岁华都瞬息。浪萍风梗诚何益。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
他仿佛痴痴的,耳边却忽听一人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林墨汐目光一凛,回头看去,却是卫青涟。
林墨汐一收那画,另一手一剑刺出,停留在卫青涟咽喉三分处。卫青涟垂眉看了一眼那寒光闪烁的剑身,淡淡道:'为什么?'
林墨汐冷笑道:'为什么?我父母之死,你是罪魁。'
卫青涟忽然仰头大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苍凉和苦涩,倒教林墨汐怔了一怔。'罪魁?好,好。'眼光停留在林墨汐左手那朵血色如生的寒月美蕖上,笑道,'寒月芙蕖,寒月芙蕖,真是个不祥的东西。'
林墨汐一怔,道:'什么?'
'不是我陷害你父亲,是你父亲陷害我。'卫青涟眼神空茫,似在回忆那尘封在记忆里的往事。'我跟寒轩本来约好,他替我引开守卫之人,我去盗那朵寒月芙蕖,然后我们一起离开。到了约定之日,我正要上金顶舍身崖,却收到门下弟子飞鸽传书,告诉我寒轩已跟凝碧宫凤桐私下成了婚。我如五雷轰顶,数日后听到消息,寒轩竟陷害于我,说那朵寒月芙蕖是我所盗。仙剑,你说,如果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做?你全心信任的,喜欢的人,竟然欺骗你,背叛你,一心想让你作替罪羊,致你于死地,你会不会心寒?会不会心冷?会不会心碎?'
林墨汐面色惨澹,身形摇摇欲坠,颤声道:'于是你便设法证实他是监守自盗,我父亲眼见将被揭穿,才与我母亲一起逃走?'
卫青涟叹了口气:'你能够容许凤致背叛你吗?你不会想杀他吗?这是一样的道理。'
林墨汐狂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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