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京的时候,你要多加小心,即使相府的人,也不要过于相信。”文治说着,竟惊讶地发现,只要知秋的身世不公开,皇上竟是唯一一个,不会对知秋不利的人。
“大哥,人不能总为别人活着……”知秋近日情绪上如同受了迷惑,不经意地,会把自己当成另外一个人,看着文治的眼神,再不似从前,“你去南方以后,若京城里发生什么,或皇上突然急传你回京,别回来,别想着再拯救谁,带谁走,你做得到吗?”
“你别怕,我在京城里有耳目,不管发生什么,他们会尽快通知我。再说,皇上精明得很,若真有行动,也不会选军权在外的时候。你放心等大哥回来就好!太子那头,我会想办法对付。”
知秋仍旧心事重重,眉头深锁,整个身体也不知是不是秋寒侵袭,微微抖着,文治看出他有口难言,不忍留他如此折磨自己,便问道:
“你还有事跟大哥说?”
知秋深深呼吸,目光闪烁,如同两簇小小的火焰在燃烧,连脸颊也跟着促红起来:
“大哥能不能答应知秋,若皇上不伤害你,不管他做了什么,也请不要,与他为敌,行吗?”
14。5
叶文治在那短短的一瞬,如坠身时光之外,那么多年,他一直想握住的手,想握住便一刻也不松开的手;那么多年,他无时无刻不记挂着的人,要让他幸福,让他再无遗憾……
每次当知秋灿烂地笑着,叫他大哥的时候,他都无法确定,他心里的影子,他费尽心机,争权夺势要去保护和疼爱的,是已渐渐模糊远去的他吗?还是,眼前清澈见底的笑靥,那抱起来充满了生命和新鲜气息的身体?
叶逢春那次之后,对身边的人起了疑心,就连碧珏,也不再全然相信。为了安全起见,好长时间没有召唤影子进宫。她本想靠自己,从知秋那里能套出什么,却不想知秋并不常来与她相见不说,即使见了面,说话也从不露口风。
这一晚,天黑前开始下雨,恐怕也将是最后一场雨,天气越发冷得紧,就快是雪季了!影子半夜以后终于出现了。
“大哥那头怎么样?”
“一切准备就绪,初定十五那天点兵出发!”
逢春其实没想到大哥会接受这任命,既然现在龚放出了暗示,京城里是少不了大哥的势力的,就算他留下了亲信耳目,可无兵权,万一出事,岂不是给皇上翁中作鳖,逮个容易?
影子看出逢春的心思,不等她问,继续说道:“娘娘不必担心,虽然此次授命,龚放暗有授意,但确实对叶家也是有益无害。若将军大军在外,就算发生什么,皇上反倒不敢赶尽杀绝,以免逼迫将军造反。这些将军和三公子已经讨论周全。娘娘只管趁这几年,好好照顾六皇子,将来的事,将军自有安排。”
“只怕他的安排,只为了照顾知秋,哪管我们母子的利益?”
“娘娘多虑了,‘雍华宫’是叶家在朝廷上的门面。若这里热闹着,叶家便是枝繁叶茂,若这里冷清了,也就是叶家在皇上面前失宠,凡事说不算的时候。这些道理,将军又怎会不知?”
这些事,逢春自然是懂得。这哪宫里奴才多,赏赐多,灯点得多,万岁爷光临得多,朝廷上就是哪个姓氏要繁荣。万岁爷面前身后这两处地儿,可不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听影子这么说,她寂寞到发毛的心,稍稍安稳了些。
“将军也有话,让属下带给娘娘。”
“哦?你说!”
“将军嘱咐,因三公子提议撤中书省,得罪了不少人,这后宫里,怕也有想趁将军不在,报复公子的人。要娘娘多加小心,切记要保住公子的安全。”
逢春脸色不禁变了变,有点动气,“他倒是不信我?”
影子没敢说话,他的沉默更加刺激了逢春,“他在这宫里的耳目怕是比我的还多,跟我提这话,是说知秋出什么事,都算在我头上吗?我在后宫,也不能一手遮天,要我怎么防?真要防,让他自己跟知秋说,离皇上远点儿,别动不动御书房里大被同眠,惹翻那些骚蹄子的醋坛就成了!”
“娘娘……”影子为难地打断她,又不知如何劝解,他是第一次见娘娘为了三公子语出妒忌。当年一手把三公子扯进这锅浑水的也是她,如今,醋海生风的也是她。影子心里从没责怪或鄙视过逢春,只觉得宫门深似海,娘娘也不过是珠光宝气的囚犯。而如今,将军又要远去,从身体到心灵,娘娘都空了。
逢春说完,也觉得有些后悔,她在人前向来自持,今晚的失控,却是自己已没有耐心了吗?如此想着,又觉火气上窜,将影子遣退也依旧无法成眠,转眼长夜尽,天初明。碧珏进来帮她更衣,见那憔悴一张脸,心中暗自为主子叹气,又无可奈何。
同年秋,趁天高气爽,京外沙场点兵十万,叶文治白甲金盔,意气飞扬,起兵前勒马回首,旗风烈,号角腾,不远处马上清瘦挺拔的身影,笼罩在皇辇的辉煌之下,手抓着缰绳,竟是连告别的姿势也不愿做。文治决然转身,却感觉到背后那双眼,盯着自己离去的方向,好似初学骑马时,那双从后面紧紧抱住自己的手臂!
“快一点,大哥!再快一点!”
骏马奔腾,这一次,文治没有回头。
15。1
三伏天,御花园里一片嚣张蝉鸣,太阳烤在汉白玉的栏杆上,仿佛能看见热气腾腾上升。唐顺儿刚调到御书房,还没干上俩月,象这大热天,书房门口最晒的地儿的活计,都交给他了。刚站上不到一个时辰,大把的汗顺脖子淌,后背的杉子湿透了,贴在身上,这叫个难受。
这鬼天气,任谁都爱上火,书房里万岁爷更在气头儿上,倒霉的御前太监,不但灭不了主知的火气,还一股脑儿全给撵出来。有眼力件儿的,顾不得热,一路小跑去找叶大人,这种情形,就他敢在万岁爷跟前说话。
果然,半盏茶的功夫,回廊尽头便出现唐顺儿熟悉的翩翩身影。他以前在内务府打杂的时候,就听过叶家三公子如何绝代的风流人物,在万岁爷面前如何吃香。
“吴总管的位子,就他一句话!你小子要是得了他的提点,就飞黄腾达了!”
来御书房当差前,以前的头儿就跟他这么说。御书房是叶大人最常出现的地方,所以唐顺儿从那时候就巴望着,也许神通广大的叶大人能注意他也不一定。别人都说他是痴人说梦,却没想到刚调来的第三天,正赶上万岁爷召叶大人觐见,当时书房里还有别的大人在,在门口等待的时候,叶大人竟认出他是生面孔,还随和地问他以前在哪儿做事,何时调来……性子温柔得不得了。
唐顺儿在宫中呆了十多年,虚情假意的东西,见得多了。得宠的主子见天儿的颐指气使,眼睛都长在脑袋顶上;给你笑脸儿的,也是有求于你,过河拆桥的功夫都了得,用完立马儿一脚踢开,眨眼功夫都不多留。
而成天给人压在底下的奴才,脑袋也都秀逗,是非黑白分不出了。就象底下人对叶大人的态度,鄙视着,瞧不起,背后没少编排人家坏话,可对万岁爷不可思议的偏爱和专宠,又羡慕,又害怕。
可唐顺儿觉得叶大人的真,不是装出来的。他既不象别的大人道貌岸然,也不似宫中主子的中规中矩,举手投足率性自然,潇洒得就跟三伏天迎面一股风,吹得人心里清爽无比。若说举止风流,就从此刻远远而来的姿态,朝堂之上,宫墙以内,无人能比!虽然唐顺儿见的世面不多,可万岁爷身边儿的,哪个不是人中龙凤?这个叶大人,简直跟画中谪仙差不多,掉这世间,总有那么点儿……可惜了。
叶知秋到了门口,却没立刻进去,似乎整理了一下,接着转身对侍候的人说:
“去弄些凉茶来!”说着,看见太阳底下当着差,汗流浃背的唐顺儿,于是给想给他个机会避个荫,“唐顺儿去吧!要苦丁茶,你在御膳房弄好了,亲自端进来。”
唐顺儿知道这是行他方便,也不敢流露感激,正哈腰应承了,就听里面万岁爷一声大喊:
“叶知秋,你还不给朕快进来,门口磨蹭什么?”
知秋面露苦笑,扬手让唐顺儿走:“去吧!不着急!你慢慢找!”
一跨进门槛,连安也来不及请,迎面便扔来一堆奏折,都散落在他面前的地上。
“怎么你跟谁都有话说?又跟奴才交代什么?”
“让他们跟皇上准备些去火的凉茶。”
知秋一面拣起地上的奏折,打开其中的几本看。
“这两个月,都是参你们哥儿俩的本子!本来不想给你看,这可好,堆上天了!你倒给朕解释解释,到底怎么回事情?”
知秋没立刻说话,跪在地上,将那几本扔下来的大概瞅了瞅,依旧不吭声。
“谁让你跪的?起来说话!”
“臣不敢!”
“还有你不敢的?” 洪煜本来是心疼他,大夏天的衣服穿得少,地上硬梆梆的跪着多难受?可洪煜气没消,心想着爱跪就跪吧!你们哥俩儿把朕当猴耍,跪一会儿能怎么着,这不是应当应分的?这么想着,上午朝臣的话又响在耳边,难道真是自己太宠知秋,才会让他如此肆无忌惮?
御书房里安静得一点杂音都没有,门口候着的太监正寻思着俩人在里头干啥呢?这时传来万岁爷势如洪钟的一声令下:
“门口谁伺候呢?”
“万岁爷,奴才朗忠……”没等回完,就给里头打断了。
“都给远远撤了,没叫你们,谁也不准靠近!”
忽拉拉,门口的几个赶紧撤远了,朗忠精明,临走前,把书房的门也带上了。洪煜坐在书桌后面没有动,皱着眉头瞧着地中间跪的那人。这两年,为了这种事,他没少发火,可每次下面的人既不辩解,也不争执,弄得他束手无策。
今天再不能给他这机会,他要不把心里话说出来,就不放他走!洪煜下定了决心,又听外面清静了,从书桌后面绕出来,走到知秋面前,压低了声音:
“你还跪不够了,是不是?起来吧!”说着,伸手拉了知秋一把,不由得叹气,“大热天的,你手怎还这么凉?”
知秋却扭身躲了,“皇上训话,臣还是跪着领吧!”
洪煜见他执拗,又觉不忍,他怎么会不懂自知秋提出撤除和架空中书省的点子,韩相那头视他如眼中钉。而叶文治不在京,他手下的人对知秋也有微词,不过碍于叶家老大向来威严独断,不敢声张罢了!夹在两方之间的委屈,洪煜心中有数,可他不能盲目支持知秋,至少他得明白他心里的想法和立场!
没有旁人在,洪煜也不顾帝王之相,一掀前襟,坐在知秋对面,语重心长地跟他说,“你让朕怎么办?嗯?一本两本,朕拦了,挡了。可这折子天天上,你明明知道韩相那头盯你盯得紧,怎么做起事还那么不管不顾?先说你大哥,明明可以速战速决,却跟人僵持了两年,朕几道圣旨下去,他置若罔闻!虽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可他也太目中无人,无法无天!再说你,借你大哥同流的势力,韩相提出任何督促你哥的办法,都给你钉个死,半点颜面也不给!这两年国库里的银子粮草,都花你哥身上了!你不得跟朕解释解释?”洪煜说着,伸手在知秋胸口戳了戳,“你这里是怎么想的啊?”
知秋的手,在衣摆上轻微磨蹭着,看似心有不安,黑眼睛忽然直视着洪煜,几年来,每次这双深悠悠的眸子瞅上自己,洪煜仍觉得心会“扑腾”乱跳,可这次他没吱声,他等着知秋向自己敞开心扉,胸臆之间,竟升腾起一股期待。
15。2
知秋心知自己的百转千回,洪煜未必看不懂。本以为朋党之争,只要分散了,势力会弱下来,怎么知道十几二十年的根源深植,各家已是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若想分开,又哪是简单说说那般容易。
既然分裂不成,就只能集中,而朝中几股势力,只有大哥……只有他会应承自己一切要求。遥想两年前与他城郊的谈话,要他答应不跟洪煜作对,他是如何应答?他说:“你当我是为自己争权夺利?若没有你,权倾朝野跟卸甲归田的叶文治,又有什么不同?”大哥坦诚得连受伤都来不及掩饰的眼睛,那么毫不躲避地看着自己,可他为什么会觉得大哥那话并非说给自己听?
“叶知秋!”一声低吼,刚刚还坐在眼前的洪煜突然站起来,手指气得颤巍巍,在他面前比划着,“朕跟你说的话,你往心里去没有?你,你给朕说话!”
知秋这才意识到,这小半天,自己竟然又走神,还在堂堂天子面前!刹那脸颊发热,不知所措地感到一股窘迫:
“臣,臣想得远了。”
“在想什么?想谁?”
“在想皇上刚刚问的话。”
“哦?想得怎么样?”
知秋心里暗自叹气,虽然不明白洪煜何苦逼他说出心里话,又心知肚明的,今天若不交代清楚,他是不会罢休。
“两党之争,若要保一个,臣可用身家性命担保,大哥不会对皇上有二心。”
“你那么信他?”
“带兵打仗,朝中不应有第二人对大哥的策略有疑虑,若他们有办法,这么多年,也不会把最后立功的机会留给大哥。不过,皇上的压力,臣也能了解。”
“你怎么了解?”
“臣无能,也无实权,心中想法,都还得借皇上的天子威严来实施,这两年多来,外头的诟病诋毁,都是皇上在替臣担待着,臣不傻,看得清楚,相信大哥也会将这一切信任和扶持,铭记在心。”
洪煜不禁叹气,生得这么聪明,不知道是福是祸,“你跟你大哥,到底怎么怎么回事?”这话几乎就溜出来,可洪煜生生止住了, 不知是因为这话题太离谱,还是自己其实是害怕知道真实的答案。要怎样的感情,才能使这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用性命来信任?洪煜虽然气消了大半,那萦绕了良久的疑虑却又重了一层。
“你近来下跪的功夫是越发长进了,” 说着向叶知秋伸出手,“话也说完了,起来吧!”
“皇上不气了?”
“气!”洪煜的手依旧停在知秋面前,“你虽然没欺骗朕,可你心里的想法,总是隐瞒朕,这点不好!”
叶知秋两条腿早就吃不消,见洪煜听起来并不真生气,将手递在面前手摊开的,厚大而有力的手掌之中:
“皇上就体谅体谅知秋吧!”
洪煜料定他站不起来,手上一用力,便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你这不是活该自找?跟朕看看是不是青了?”
“不要紧,”知秋制止了洪煜向裤脚伸去的手,“回去让于海找些药酒擦擦就好。”
自从三年多前两人在山上的那次以后,洪煜虽时不时留知秋过夜,那种事却再没发生过,见知秋避嫌,也不强迫,收手坐回来,换了话题:
“你刚才不是怪朕不给你正式的官职吧?”
知秋的官职形式上挂在吏部,但并无真正实权。
“当然不是,”知秋说,“如今都闹得这么不堪,若再有了权利……这御书房里,单是参知秋的折子都放不下,那样的话,恐怕是皇上要知秋跪,也找不到地方呢!”
洪煜忍不住笑出来,瞪了知秋一眼,“你这人……真是。哎,你给朕要的那凉茶要到哪儿去了?”
语音刚落,就听外面有人高声回道:“万岁爷,叶大人要的凉茶沏好了!”
唐顺儿进了书房的门儿,门口立着屏风,看不见里面的人,他战战兢兢端着盘子,绕过屏风,就见知秋和皇上同坐在书房的软榻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