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洪煜与他仅隔咫尺,知秋呼吸有些急促,心口起伏,“仁喜是皇上的人,他,是……皇上的人……”
伶俐如他,也有语无伦次的时候啊!洪煜的眼角透露出一抹笑意,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沉不住气,恐怕自己走后,就坐立不安,才等不及赶快找自己吧?洪煜越这么想,越觉得高兴,那句话便顺口溜了出去:
“你,喜欢朕吗?”
第九章(上)
农历年过后,南方战事奇迹般地好转,对峙之中,尤有胜算。洪煜虽表面上,给足了赞美肯定,心里却又拨着另一个算盘,他不傻,这仗打得实在蹊跷,如今这般神勇,当初那三郡丢得也太莫名其妙!
因人偶的事,韩家人朝廷后宫都偃旗息鼓,老实了几个月,直到南方捷报传来,才重获洪煜一些眷顾。倍受冷落的韩初霁借着儿子五岁生日的机会,邀请洪煜入“荣禧宫”用膳,竟也得了应承。
与知秋的相处,似乎更加亲近了些。洪煜渐渐习惯他陪在身边的感觉,哪怕与他闲话两句,也远胜过以前昼夜晨昏的孤身。叶知秋比刚入宫时内敛了些,却依旧诚恳坦荡,身上全无半点官僚气。更出乎洪煜意料之外,是太子在知秋的安排下,一心向学,规矩恭敬,再没闯什么祸端。
当初安排知秋全权接管太子东宫,不过是暂时的权衡之计,却不想他做得倒是得心应手,也极少抱怨诉苦。洪煜自幼在这种环境中长大,自是明白,太子身边伺候的人,没有不受委屈的。知秋不说,一是他确是豁达,二是他生活上的习惯,不管是晨间打坐,晚上练剑,甚至平日里读的书,对他保持宁静心境其实都有帮助。看来,他先生对他的培育,确是修为多于学问的,这一切,应该是叶文治授意吧?
一日洪煜正在御花园的花厅里,请了几个大学士讲学问,这种场合,知秋甚少参加。虽然巴结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他与朝廷的官员几乎没有什么接触,曾有奴才偷听了几个大臣的谈话,学给洪煜听,说,狐仙转世,还真会挑人家,天底下,没有比叶家更好乘凉的大树了!
正这时,外面下了暴雨,打得荷塘里的翠绿粉红一片狼籍。洪煜朝外面看,正看见小径上匆忙走过的,正是叶知秋。皎儿为他撑着伞,却也不耐雨急,湿了大半身子,在葱绿的树丛间那么一闪,便没了影。有时见他敏捷轻盈,无时无刻不透着伶俐的模样,倒真觉得他前世是狐仙。那也好啊,无论生死,朕都能抓得住你吧!
中秋前,知秋纽了脚,不能下地,叶文治借机会将他接出宫,在府里静养,洪煜本不愿,毕竟佳节已近,不好强留。知秋带了皎儿在身边,这段时间来,皎儿跟他也贴心,伺候得尽心尽力。因为环境好了,小半年的,个子窜了半个头还多,倒是壮实不少。
这天下午,奄奄欲睡的知秋,缩在床里看书,却听见门响,以为又是催他吃药的皎儿,不等他催,就说道:
“凉一凉,我等下就吃!”
“再凉就结冰了!”进来的人却是叶文治。
“大哥是你?皎儿呢?”
“我放他出门逛街看热闹了。”叶文治将药碗递到知秋面前,“这碗喝了,晚上再不用吃。”
知秋却只往旁边一推,文治皱眉摇摇头,却也没逼迫他,从被里拉出他扭伤的脚,小心托在手里:
“消肿了没有?”
“嗯,好多了,这是什么?”知秋见大哥打开的一包冒着热气的东西问。
“出兵打仗时得的土方子,用热药渣按摹,消肿去瘀,我手重,疼你吱一声。”
说归说,叶文治下手极有分寸,恐怕弄疼他半分,知秋见他厚重手掌,小心翼翼地把药渣敷在脚上,再由内向外轻轻肉搓,心里难免感动。这段时间在宫里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倒少了跟大哥这么单独相处的机会,幼时光阴转眼不见,自己跟大哥似乎也不能象以前那样简单。
“怎这么安静?”文治没抬头,与身边沉默的人说,“没话跟大哥说?”
“是话太多,不知怎么说。”
“哦?”文治停手,扭头微眯着眼,判研地看着知秋,“问吧!你心里有事怎么藏得住?”
知秋正直问道:“大哥觉不觉得南方的战事很蹊跷?”
“你指哪方面?”
“好转得很突然。”
“年前失去的三郡,都是稻丰水肥,囤兵的好地儿;年后,却挑着穷乡僻壤,夺回两个。你说的是这个?”
“嗯,我想,大哥的消息,要比皇上灵通。”
“只怕这里面的玄机,皇上早就看出来。身为臣子,消息若比皇上灵通,便是欺君的罪,你可别给大哥找麻烦!”
“知道,”知秋抿嘴想了想,终于将心里的问题倒出来,“当年大哥南征的时候,形势大好,为什么没有一举歼灭,却给了他们喘息反扑的机会?”
叶文治争取将精力集中在治疗上,心中乱,却没有表现出来,他对知秋有所隐瞒,却从不曾欺骗。长大了,凡事能洞察,善分析,很多事跟不跟他说,他也总有弄明白的一天,于是简单说:
“叶家是前朝遗臣,那时候刚投奔皇上,总要留个后路。”
知秋点点头,朝前探了探身,在文治耳边轻声问:
“大哥,你从没相信过皇上,对吗?”
文治的耳朵,敏感地感受着知秋热热的呼吸,长长叹口气,幽幽说道:
“皇上继位之初,由辅政大臣帮忙处理政务,亲政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治了辅政大臣之一的凌白萧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的罪,先后两年,杀了三千多口人!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皇上暗中查出,当年先皇驾崩前,便是凌白萧建议由皇上的母妃陪葬!”
叶文治转身拿了巾帕,在水盆里浸湿,小心地将药渣擦去,仍旧小声与知秋交谈:“伴君如伴虎,不管什么时候,都得给自己留条后路!这些你不用操心,大哥会帮你铺,无论如何,都会让你妥妥当当,你把你的心看管住就好!”
知秋坐回身,靠着床头,面色暗淡,侧着头不知想什么,想得入神了。叶文治转身收拾完,碰上知秋怔怔目光,落漠姿态,心“突”地猛跳两下,此时此刻,这种不太象平日知秋的状态下,倒好似那人,回来了。
在叶文治府上呆的几天,最开心的莫过于皎儿了,没事就可以出门逛街,外面的世界实在是太精彩!知秋的脚倒是好得快,每天晚上用热药渣按摹推拿明显是见了效,几天后已经能下地走动。
回宫前晚,知秋见刚从外面回来的皎儿,容光焕发,就象自己当年下山进城游玩过一样,于是问他:
“你要不想回宫,就留在这里当差也成;要不,我就给你点盘缠银子,你想回老家也好,还是在京城做点小买卖,都随你,宫里我帮你交代!”
“大人,你别对皎儿太好了!”皎儿感动在心,却也不会象以前那样动不动就下跪,他知道知秋不喜欢那样,“皎儿还是愿意跟在大人身边,一辈子伺候您!再说仁喜哥和钟卫哥还在宫里呢!皎儿没亲人,就他们两个朋友,还是跟大伙儿一起舒心!”
“那你就跟着吧!”知秋心想,钟卫出宫也是可能的,惟独仁喜,他这一辈子,生与死,便是离不开那高墙之内。而他也不想再跟皎儿提这事,皇上若是知道他隐瞒了仁喜的偷情,还不知要如何反应!回宫的路上,知秋掀帘子朝外看的时候,正碰上皎儿兴高采烈的脸,不禁忍不住联想许多年后,自己须发皆白,皎儿也终不再是孩子那一天。
只是,苍天的安排,并不一定会迁就每个人的计划。回宫几天后的一个清晨,知秋打坐完毕,端水进来的却不是皎儿。于海说,皎儿昨晚出门,好象去找仁喜,却一晚上没回来。知秋觉得纳闷,下午再回到院子,于海悲痛地跟他说,有太监在后花园的湖里找到皎儿,溺水死了!
(中)
宫里奴才的命,比主子养的畜生还不如。叶知秋好歹也利用叶家的关系找了不少宫里的管事,却个个敷衍,不愿意为了一个区区奴才,搅入两派的斗争。洪煜还是通过身边贴身的太监那里知道的,责令彻查,结果出来,依旧是先前说的意外溺水。知秋记得皎儿水性不错,这样的结论不过搪塞而已。整个月过去,整桩事的牵扯周旋,他默默地,被迫接受着后宫黑暗。
而莫名其妙的案子,一件接着一件,几日后又传来,太子不小心,竟是摔了腿!知秋觉得蹊跷,找了东宫的总管来问,那人本就是他心腹,趁四下无人,说了真相,原来太子夜半寝宫被袭,竟生生被打断了一条腿!知秋心中隐隐惊跳,晚上就回了文治府上。
皎儿出事以后,文治并没有帮忙,他本来以为让知秋看清宫中黑暗,会让他产生退却的心,却不料,似乎不怎么奏效,虽然内线说知秋找皇上的时候渐渐少了,知秋依然住在宫里,雷打不动的决心。
“大哥,知秋有事问你,能不能找个清静地方说话?”
叶府内院戒备森严,两人居住和文治办公的院子几乎没有闲人能进。如此之下,知秋还想要更“清静”的地方,可见要说的话不一般,便领他到了书房。知秋之所以那么说,确实对书房的暗室好奇,可他不想独自闯进去,果然,大哥并没有对他隐瞒。
暗室五六丈见方,很宽敞,四壁空空,并无装饰,檀香木的桌椅,有张空空的床,看上去许久无人睡过。知秋的怀疑,文治其实早有察觉,才趁着今天的机会将他带到这里来。这些都不怕他知道,而要终生隐瞒的,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他说,不能让他担惊为难。
“太子的事……是你找人做的?”知秋见这里安全,问得直接。
“怎么会这么想?”
“大哥看出来……上次的脚伤……”
知秋受伤,并非自己不小心,确为太子故意为之。文治知他平衡性向来很好,平地摔跤更是不可能的事。
“太子欺负你,你怎么不跟我说?”文治看着面前低头不语的人,放缓语气,轻描淡写,“他伤你一根毛发,我就让他双倍奉还。他既是偷偷欺侮,旁人不得知,我报复回去,他也只能哑巴吃黄莲。你觉得他敢到皇上跟前告我状?”
“可他毕竟是太子,皇家血脉,大哥你怎么能……”
“皇家血脉?”文治冷笑打断,“他算什么皇家血脉?不过是皇上在风头浪尖上放的一个傀儡而已。”
说罢,眼光水一样柔和起来,手掌轻轻抚摸着知秋后背,低声说:
“你既执意要呆在宫里,大哥也不能强迫,可我要确保那里没人能伤得了你。”
而我,也终于等到这么一天,能够施与爱人的保护,不再是两条胳膊而已。文治默默想着,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知秋眉头轻蹙,他认识的大哥向来低调内敛,如今竟敢出此般举动,他的实力,到底有多深有多厚,能让他连皇家威严也不惧怕?
“皎儿的事,你不要查了,”文治又说,“也查不出什么门道。”
知秋会意,因想起皎儿,面色凝重哀伤,他暗自垂叹,语调惆怅:
“有人跟我说,宫里只有两种人,一种被人欺负,一种欺负人。大哥,你说是这样吗?”
文治见知秋如此,颇有些心痛,不知如何安抚慰藉,又觉一股冲动,趁四下无人的环境,突然问道:
“你为何非死心呆在宫里?知秋,为了谁吗?”
便是这随便一问,也觉得内心角落之中,开始隐隐疼了起来。
从小到大,大哥对他的一切总是了如指掌,这时候许是比他自己看得还清楚吧!知秋困惑地摇头:“我不知道,大哥,真的不知道。”
大内寂静,内务府总管崔公公歪在床上打盹,小太监上来,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银白的眉毛皱而又展,尖细说吩咐:
“这么晚来?”
夜晚清冷,来人披了件深色外袍,显得灯光下年轻的脸更加润泽,正是叶知秋。崔公公连忙躬身请安,跪到一半处,已给知秋扶了起来:
“知秋此次来,可是有求于公公,哪敢受公公如此大礼?”
崔公公立即会意,有些面露难色,凑近知秋,低声道:
“大人若还是为那件事……奴才有些话,就不得不讲。”
知秋果然点头,凝视他,面不改色,沉着冷静:
“公公有话,不妨直说。”
“既然如此,叶大人借一步说话。”
崔的内室里没有别人,关了门,便觉得这屋子跟封了盖的盒子一样封闭沉寂。叶知秋在八仙桌前坐下,崔未敢与其平起平坐,依旧垂手站着,似乎寻思着如何开口,掂量半天,终于说了话:
“叶大人如今在万岁爷心里的地位,从朝廷到后宫,无人能比。有眼力件儿的人,都不敢对您不利,万岁爷也算下了严令,论谁也不敢怠慢您。但奴才的事儿,您也不要太较真儿,这后宫里,男人女人,主子奴才……关系杂着呢!就算是万岁爷,也未必为了个奴才,就跟各宫的主子做对……”崔公公话说到这儿,似乎有些为难,怕是最后这点睛的话,触怒了叶知秋,又觉得不说,怕是这正春风得意的主子看不清,“大人您是明眼人,万岁爷什么事儿,不是看得真儿真儿的?”
最后这句话,知秋自然领会他的意思,他这是明着跟自己说,就算是皇上,也有拿捏的分寸。前些日子,风风火火地,可给韩家一个下马威,帮叶氏的气焰狠加了把柴,可那不表示就会为了个小奴才,继续护着叶家,哪怕明知道是哪头干的这事,也得准人家找个机会发泄,两家间权衡周旋呐!
知秋微微点头,面平如水,看不出心里什么想法:
“多谢公公提点,这么晚来,扰了公公的清静了!”
“哟,大人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做奴才的,只要主子高兴,怎么着都行!刚才奴才那番话,可不想给大人您添堵,您是有大智慧的人,肯定能明白奴才话里的意思!以后有什么地方用得到奴才,奴才一定尽力办!”
知秋也不多客气,起身告辞了。虽然先前就知道这一趟可能要白跑,可他还是不死心,想最后试探一下,不光光是因为皎儿落水身亡的事,洪煜抱怨后宫没人向着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崔这人油,对谁也未必忠心,洪煜高高在上,下头很多事他也是身不由己。而培养自己的心腹,谈何容易?后宫人事盘根错节,没有人会真心向着谁,有的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而要找一个自己可以利用,在后宫又有能力有关系代替崔的人,想来想去,可只有他了。
钟卫先是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回头没见什么人影,他放慢脚步,很快,从旁边小径上飞快穿越过熟悉的身形,心中瞬间一阵惊喜。自从万岁爷赏了仁喜单独的小院,他已经躲钟卫躲了小半年,偶尔遇上,也趁着距离还远便转了别的路。如今这般跟着,是肯见自己,与自己说说话了么?强压着心里欢快,钟卫四下里看了一圈,疾步跟了上去。
果然,还是两人之前常常见面的假山角落,本来背对着钟卫站着的仁喜,缓缓地转过身。他瘦了,眼睛陷着,显得很没精神,钟卫不禁心疼,低声问候:
“不是说万岁爷现在对你挺好的?怎么精神倒不从前?”
“一个人住没什么意思……”仁喜本来要说,连皎儿也走了,不能陪自己,只这想法浮上来,已觉得疼得受不了,便将这位未出口的话,生生咽了回去,“你的差事,当得还好?”
“还成,”钟卫说得很短,也不敢向仁喜靠近,隔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