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面「答」一声合起,对方一双如星明亮、似妖邪魅,宛如月光凝聚的眼瞳朝向东方璾凝目一看,只见东方璾一双火焰般的眸子正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脸色苍白地有些吓人的漂亮青年勾起红唇,浅浅一笑。
「在下逝芳,见过东方庄主。」
醉花阴第二章之二 破阵子
他弄不清心里的混乱是什么。
仰头时,看见了无数水榭楼阁,梦里有亲近又陌生的人们,有无双的美人,有一个叫「璾」的人。
在梦中,他曾与一个男子对坐在凉亭里,度过无数个夜晚,对方的笑、对方的言语声音,对方的一举一动,对方拿起酒杯与他共饮的画面,唯独记不起对方的脸,只知道他称对方做「璾」。
他至今还记得两人相处过的每一个春宵飞花、夏夜流萤、秋晚蝉鸣与冬夜冷月,唯独想不起为了什么理由连死前都惦着他,念着他来见自己最后一面,恨他不来见自己最后一面,想着还有事情没告诉他,怨他薄情、寡心、负情!
那样念着、想着、牵挂着,却又是在想起时心头椎心刺痛,片段的回忆、无法拋却的前事、无法醒来只能在梦里徘徊寻找过去足迹,无数次发现自己甩不开丢不掉那过去的一切。
既然已经重生,为何不断个清静?逝芳呀逝芳,你究竟自己在找寻什么,也许连自己都不清楚。
以为逃时,回到了原点;以为逃离梦中的海市蜃楼,仰头一望发现自己回到了它脚下,不该死的人、不该有的遗憾、不该有的恨,全涌上心头!到底是为了什么,他遗忘了一切,却无法拋弃它!
谁杀了他早已不重要!他恨的是让他如此痛苦又无法遗忘的梦中楼阁,恨让他刻在心上,令他痛彻心扉的「东方璾」三字!
*************
寒香馆馆主「逝芳公子」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寒香馆本是一间快要做鸟兽散的妓院,有一天妓院众人偶然发现有一个一身破烂的少年气息微弱地倒在门口,妓院的人本着怕事的心理把他救醒后就打算赶他离开,想不到这少年醒来后他要留下来。
虽然少年浑身破烂,一双脚因为走路而伤痕斑斑,却有一双晶亮大眼,他打量了妓院的情况之后,向众人说只要让他住下,他可以让妓院重新振兴起来。
虽然有点疑心对方是想骗吃骗喝,但是对方的神情十分有把握,妓院的人心想反正到了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信这样一个人又何妨?
『你叫什么?』
『我叫……我叫逝芳。』
当逝芳重新梳洗过后,他人才发现这个少年长得柳眉杏眼、红唇皓齿,是个翩翩美男子,逝芳不但相貌出众,而且能言善道、多才多艺、精明能干,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副连一流歌伎都难比的好歌喉。
当逝芳第一天在大厅用膳时间表演歌唱时,一阙小晏的〈临江仙〉过后,只听大厅一时毫无声息,直过了半晌如雷喝采响起,从此奠定逝芳东方第一歌者的地位和声名。
美貌、气质、谈吐,虽是单纯卖艺,却吸引了无数客人,只一年他就让妓院重新翻修,然后她召集过去的乐师和歌儿,有一天他不知道从哪里带回一个孩子,然后拿出一大笔钱说他要将妓院整个买下来,从此妓院正式更名「寒香馆」,逝芳成为寒香馆的主人,当寒香馆翻修落成时,他正式宣布引退,从此不在出现人前。
现在寒香馆第一歌姬固然是叶怜,但是逝芳却已经是不容憾摇的传奇!
三年来,寒香馆虽是妓院,但是规矩与众不同,逝芳本来就是卖艺起家,所以馆里的歌伎顶多陪酒,若有喜欢的客人可以陪之过夜,可基本上都是不卖身。
不过夜,固然会引来不少麻烦,一开始也无法赚什么银子,更何况逝芳对馆内女子的拘束非常少,想长久在馆内卖艺也可以,也任其自由来去,寒香馆只收房租、卖艺抽成,其它就全靠馆内女子轮流在大厅公演和餐饮利润,这种赚钱方法在妓院的人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
但逝芳却独排众议坚持这样的主张,结果不多久,不少想保住清白之身的美貌有才女子来到寒香馆长久卖艺,寒香馆也立下规矩保护这些女子,比如馆内往来的客人必须有足够的品味才能来欣赏歌舞,而且不能随便对馆中女子动手,一旦犯规,逐出毋论。
虽然寒香馆架势如此之高,但是往来客人还是络绎不绝,而且都是风雅之士,尤其是馆主逝芳公子已经让无数王侯公子、富商大贾想要积极结交,但是已经隐居幕后的逝芳却不屑一顾,他固然聪明绝顶,但是私下行事向来任性、不受人指挥,对结交那些人完全没兴趣,大多数时间都花在照养他一园子的花草和照顾那个他带回来的孩子。
现在只有每七天他一次在大厅唱歌,才能目睹他的风采,自然那天绝对是全场爆满,不然要见到逝芳,寒香馆一概谢绝。
没有人知道寒香之主的来历背景,也没有人了解他在想什么,因为人们只看到他总是笑脸迎人,却忘了问他在笑什么,而他也就这样笑着,度过春花秋月。
**********
东方璾看见了一双盈盈笑眼,
想不到还有世上有这样的人!
笑起来的时候,你明明觉得他笑得那么动人,却又那么冰冷,分不清是真笑还是假笑;可当那个人笑着看你时候,又会觉得他笑得那么温柔,也那么冷。
那双眼睛带冷冷的笑。看似不将任何人放进眼里,可当逝芳眼波流转将视线放到某个人身上时,对方又会觉得逝芳是专心地看着自己的,所以一不小心,那笑意就会戳破人的心房,看透对方的心。
所以那是一双美丽的眼睛。
年纪大概是二十二三岁上下,一双迷人的眼睛,配上一张苍白漂亮的脸孔、一副修长优雅的体态,再配上朱唇边勾起的一抹笑意,原本是阴影的角落似乎都亮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的人,似笑非笑,似梦犹醒的卖梦人……东方璾在正眼看清对方之后,只觉对方钟灵秀气中带着一种飘渺梦幻之感,明明知道对方清醒不已,但是那种似梦的气质,却使得买梦之人不由自主,愿与对方共醉的心情。
这种人,该在这种地方,也不该在这种地方,东方璾直觉逝芳是个该在更大格局发展的人,为什么这样的人,偏停留在这烟花之地若即若离?
「在下逝芳,见过东方庄主。」
「听说逝芳公子从不轻易见人,东方璾今日一见,可说是三生有幸。」东方璾上前一步,拱手为礼。
逝芳还是第一次仔细打量东方璾,只见对方比他想象中更加英姿焕发,他微蹙秀眉,不明白为何心头微微一动:「好说了,逝芳愧不敢当,不知道庄主现在打算去,还是留?」
东方璾挑眉,故意瞟了身后一眼,才缓缓说道:「东方璾实有兴趣与庄主好好一谈,但我去与留,就看馆主如何招待。」
果然是找自己算帐来着,算了,虽然不知道叶怜为何无法让东方璾感兴趣,但是换成自己也无所谓。
「不知馆主意下如何?」
逝芳一笑,量东方璾论如何不至于剁掉自己一只手已报扬方之事,「请跟逝芳来。」
***************
两人盘腿坐在画舫船头,东方璾坐在逝芳面前,只见对方眉眼低垂,眼观鼻、鼻观心,自上船之后逝芳便一语不发,两眼看着船面木板,东方璾怀疑舱板下不是有黄金就是白银,不然木板也都要被逝芳的视线刺穿一个洞了
也许是错觉,东方璾觉得逝芳很眼熟,连眼睫低垂的弧度都和故人很像。
两人看似沉静,却又若有似无地打量对方,顿时画舫寂静无声,只有船身滑过水面的泠泠水声、擦过芦苇的沙沙碎音此起彼落,船悠悠地滑过小桥流水,再半遭就要回到原点,两人依旧一语不发。
须知一盏花前酒,占得韶光,莫话匆忙……。只因梦里……浮生足断肠……也许是第一次,也许不是,两人都有这种感觉,梦里前世,梦里今生,我们是否曾经相见?
东方璾擎酒吟道:「美酒一杯先熟,高歌数阙堪听,不向尊前同一醉……。。」
「可奈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逝芳接口,顺手举起酒杯相敬:「庄主真是好雅兴,只是大晏的〈破阵子〉咏于秋日,如此春夜,季节似乎有些不对啊。」
东方璾哈地笑了两声:「东方璾惭愧,我对诗词歌赋向来一知半解,只是触景生情顺口吟来,不想见笑于逝芳公子了。但是就这『高歌数阙堪听』几字,逝芳公子是否愿意赏脸?」一边说话,冷不防他伸指往逝芳手腕疾点!
手腕轻翻,扬袖轻拂,逝芳坐着平平挪后一步,神色自若地浅浅笑开,一边接过琵琶,手按音阶:「既然如此,逝芳就献丑了。」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了归来、不道春将暮……。。」清弦漫拨,柔音渐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这已经剑拔弩张、暗潮汹涌的的时候,怎有心情风花雪月……
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如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
醉花阴第二章之三
「少主,您这次去寒香馆可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
「这个嘛………我遇到了难以捕捉的鸟儿。」
「鸟儿?」
有着漂亮羽毛、心思捉摸难测的鸟儿,孤独地站在枝头……。那不是只能飞得比窗棂高的燕子,应该说是凤凰吧?
他跟他约好了,当再次日落时,他会去找他。
不知道那个人看到他时,已经恢复那近乎目中无人的骄傲神态呢?
***********
一曲抚毕,画舫也已经悠悠地荡回原点。
应该是曲中人散的时候,两个人却都没有动。
东方璾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逝芳。
那眼神令逝芳感到一阵焦躁,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肆无忌惮地看他,而且东方璾眼神里所藏着的讯息他捕捉不到,只知道他和自己一样都举棋不定。
那种困惑是,明明应该视对方为敌人,但是在如此面对面的时候,他们却彼此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熟悉感和存在感。
「逝芳公子的歌声果然是天下一绝,本庄主能听到这样的歌声,可说是三生有幸。」
「折煞小人了,」逝芳淡然一笑,「请庄主称在下逝芳即可。」
「你好象有些言不由衷?」
「彼此彼此。」
两人对望一眼,不自觉地各自想道:这样的对话要持续多久?难道对方不会识相点快滚吗?看着彼此,会涌出一种心痛的感觉,那种心痛的感觉并不好过,会让人想要自己静静,那为什么对方还不离开?
逝芳是个危险的人。
那气质、微笑,还有眼神,都那么酷似故人,自然地天衣无缝,不像是伪装,所以更加危险。连那对蹙起的眉头和略带轻蔑微笑的嘴角,都和扬方那么酷似,尽管扬方在世时,流露烦恼模样的次数屈指可数,可那气质让他烦躁起来,心里既想多看一眼,却也想拂去那少年的表情!
逝芳也不懂自己的想法,到底他自己在想什么呢?为什么看到东方璾时,他有一种心被揪紧的感觉?那和以往掺砸着丝丝恨意的想法不一样,只要他接触到东方璾的视线,面对着东方璾……。那种焦躁而又不知如何是好的心情,到底他是怎么了?
画舫轻轻靠在岸头,东方璾转头一看,几个不安的女子以叶怜为首,正站在水边担心地看着坐在船上的两人。至于一边东方泰和那个叫……。叫什么的,东方璾一时想不起来,则是带着看好戏的表情,许是想知道自己对逝芳会有什么举动和反应吧?
逝芳趁着东方璾不注意时,瞄了东方璾一眼,只见对方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诡异笑意,不由得堤防三分,尽管两人对此次见面都有异样的感觉,他可没忘记他是用什么法子将东方璾请到寒香馆的。
逝芳低下头假装用手指随意拨弄琵琶的弦。哼,他可不相信东方璾会这样算了。
东方璾是该走了,却舍不得走。看着逝芳面无表情的样子,他忽然起了恶作剧的心理,这个喜欢用笑容掩饰自己的美少年到底有多少斤两,还是虚有其表的空壳子,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在各有心思环绕下,两人一语不发,气氛却愈加紧绷起来,两人都在琢磨眼前情势、探测对方想法,所以两个人都一时间没有动作,却感受到彼此像潮水袭来一样的警戒心。
「公子……」叶怜站在岸上,双手紧握,紧张不安地看着两人,为什么这两个分明一点动作都没有,却让她感到不安呢?公子在她记忆里,一向都是笑嘻嘻的,什么都不在乎,但是他现在盯着东方璾的表情,却在和煦笑意下隐藏一种紧张感。
他凝视着东方庄主的眼神,是她前所未见的啊!
过了好一会儿,东方璾打破沉默:「既然如此………」他微微一笑,放下酒杯:「那本庄主告辞了。」说完他起身欲离。
「那逝芳不送了,庄主请便。」这样就走了?逝芳一阵怔忡,东方璾这样就要走?是他想太多了吗?忽然东方璾接下来一句话让他一时措手不及。
「本庄主想带点东西当土产,逝芳公子不介意吧?」
「什么东西?」
「你说呢?」东方璾眼神一转,只见墨色眼瞳一瞬间从温文有里转为冰冷,他袖里优雅修长的手指伸出,向他的右手腕急抓而来。
逝芳反应得极快,他手中琵琶一转,恰恰挡住了东方璾的攻势,但是琵琶被东方璾的指劲整个震碎掉,连他也退了好几步,他索性一蹬借力使力离了画舫,用轻功一路倒退往小桥滑行,可是脚下几个不稳,原本可以轻滑而过的水面竟然泼湿他的脚。
「咦?」东方璾咦了一声,一脸诧异。逝芳会武功在他意料之中,但是这个人为什么……
眼看着东方璾追上来,逝芳只恨自己刚刚一时慌乱忘了拿惯用的扇子,算了!狠狠一咬银牙,他才不会输给这个家伙!
同样踏水无痕,逝芳飘渺如幽灵,东方璾的身形却如迅捷刚猛猎豹一样追了上来,光是速度他就比逝芳还要快,单手疾伸,一把扣住逝芳的手腕,逝芳低呼一声,却反手抓住他手臂也是猛力一扯!
东方璾只是想制住逝芳,所以并没有使出全力,所以逝芳这一扯反倒是抓着他两人往水面倒下去!
哗啦!
「公子!」叶怜提着裙子一脚就要踏进水里,却被年纪大一点的姊妹拦下:「别拦着我,我担心公子!」
「不用担心,这条小溪流水虽然深,但是不急,他们跌落的地方又离桥墩很近,应该会没事!」
「是啊,怜妹别急着下去,我们到桥墩边看看!」
水面扬起巨大波涛后两人摔进水里,虽然只是寒香馆旁的小溪流,春末的溪水还是很冷的,被东方璾抱着一起跌进水里的逝芳只觉得一阵冰寒刺骨,张口咕噜噜喝了好几口水,他不禁暗骂东方璾有意放水就罢了,让他一头栽进水里,当着自家姊妹面前出了这么大糗叫他以后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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