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重重撞在乱石上,剧烈的疼痛从腹下炸开来,长孙预倒在溪涧里,死死按著小腹,冷汗盈睫。
紫燕骓见主人负伤,扬踢长嘶,挡在皇帝身前。
好在虎丘卫再未给白虎机会,在皇帝落马的瞬间,虎丘卫士弩箭齐发,将白虎射成了刺猬。
虎丘营的卫尉当先跃下天碧涧,将皇帝扶起后,跪下请罪。
涧上众人也齐刷刷地跪下来。
长孙预倚著紫燕骓勉强站著,一手按在痛得死去活来的小腹上,一手颤抖著指著躺在不远处毫无动静的夏侯桀:“去看看是死是活。”
两名卫士奔过去,探了探夏侯桀的鼻息:“回陛下,还活著。”
长孙预提了一路的心稍稍放下,怒气立时勃发:“混帐的东西!虎丘卫!将夏侯桀缚了,押到上林宫去,朕要亲自发落!”说罢,腹中一阵尖锐绞痛,逼得他险些背过气去,手下不由将紫燕骓的鬃毛抓得更紧。
紫燕骓极有灵性,喷个响鼻,蹭了蹭皇帝,屈蹄跪了下来。
李臻长福这才赶到。长福连跌带爬扑到皇帝脚下:“陛下——”
皇帝已是强弩之末,哆嗦著嘴唇说了一个字:“郑——呃——”肚子里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违和感与惨烈的疼痛混在一处,一倾身,将先前进的酒食通通呕了出来。
长福吓得半死,扶住皇帝软绵绵的身子,连声大叫:“陛下!陛下!”
皇帝脸色惨白,浑身湿冷,昏了过去。
上林宫,合台殿,夜静香沈。
长孙预做了个很长的梦,以致醒来时,怔忡良久才恍悟身在何处。他动了动,身上依旧乏力,好在腹内那揪扯的疼痛已淡去,只有些隐隐的闷胀。
长福一直守在榻下,忙扶皇帝坐起来。
长孙预抚揉著小腹:“夏侯桀呢?”
长福明白皇帝的意思:“回陛下,车骑将军的伤已经让太医看过了,没什麽大碍。李相大人让他在宫外露台上跪著。”
长孙预冷哼一声:“朕看他这个车骑将军也不必做下去了!把他带进来!”
长福诺了一声,却迟疑著没退下去。
长孙预靠在枕上,心情恶劣:“还有什麽事?”
长福跪在地上,伏低了身子:“回陛下,郑太医请了陛下的脉,似乎——似乎——”
他哆嗦著不敢说,长孙预却悟了过来,抚在腹上的手蓦地停住。顿了半晌,淡淡地问了一句:“还有谁知道了?”
长福身体抖得如风中落叶:“回陛下,就郑太医和奴才。但李相——李相似乎起了疑心,正在侧殿逼问郑太医。”
长孙预沈默片刻:“传李臻。”
李臻逼问郑青不得,大为恼火。得了皇帝的宣召,赶忙整饬袍服,跟著长福进了合台殿,在榻前三步跪下。
长孙预让长福去把太子带来,这才让李臻起来,行到榻前。他搭著薄被,十指交握置於被上,语气温和:“朕让老师担心了。”
李臻叹气:“陛下,您并无痼疾,怎麽这些日子——”
长孙预凤目微挑,看著李臻:“老师是在担忧什麽?”这次的语气却不如之前温和,隐隐有些冷。
李臻未想到皇帝问得这样直接,愣了一愣才分辩道:“陛下,臣——臣并不是——”
长孙预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朕不是在责怪老师,只是有些事,朕如今还不能说;还有些事,朕将来也不能说。朕并不是要瞒老师,只是朕作为皇帝,身不能由己。”他凤目温暖看著榻前弓著身子的白发老者:“朕这样说,老师能体谅麽?”
李臻跪在地上,哽咽泣道:“臣——臣只恨无法为陛下分忧——”
长孙预说了这麽多话,有些疲惫,再不理会他,自己合眼歇了片刻。
太子长孙止从殿外扑挞扑挞跑进来,也不理睬李臻,直直冲到榻前。小小的身子一下子窜到皇帝怀里,正压在皇帝小腹上。
长孙预拦之不及,腹上被重重一撞,本已平复的疼痛又重卷而来。不由又是痛楚又是恼怒,神色冰冷抓住长孙止乱扭的身子。
长孙止眼泪汪汪地窝在皇帝胸前:“父皇又睡那麽久,儿臣好害怕——”
长孙预满腔怒火立时平息,转为无限酸楚。安抚地拍了拍儿子的背,让他从榻上下来。
长孙止收了眼泪,顺从地下了榻。
长孙预一手收回被下,轻揉著惊痛的小腹,一边指著李臻对长孙止道:“止儿,李相是父皇的老师,父皇敬重他就如儿子敬重父亲。从今往后,你也要对李相执晚辈礼,每逢初一十五须到相府探望,向他请教。记下了麽?”
长孙止认真地点点头:“父皇的教诲,儿臣无一不谨记在心。”他一沈静下来,便不是寻常稚龄淘气的孩童,说话神态都有皇族的气度。
长孙预见他如此聪慧懂事,大为安慰。
李臻老泪纵横:“臣不敢担陛下如此厚爱——”
长孙预只得微微起身折腰,扶他起来,劝勉了几句。腹中疼痛连连作祟,他委实有些撑不住,让长福进来把两人带下去。
长孙止拉著皇帝的袖子,长福劝了许久才苦著脸退下去。
待两人出去,长孙预软下去躺了一阵。想到夏侯桀的胡作非为,殿中清怡舒缓的苏叶香也变得郁不可闻,伏在榻沿恶呕了一番。
长福看皇帝的样子,忧心忡忡:“陛下,郑太医已煎了药,是不是用一点?”
长孙预浑身发软,轻应了一声。
郑青端著药碗,跪在榻下:“陛下,臣按王大人先前的方子,斟酌了这剂药。”
他的谨慎也是事出有因。男子妊娠,与妇人大不相同,有些为妇人安胎的药材对男子却有大害。王淮也是历阅典籍,才从上古医方里勉强理出些头绪。
长孙预抿了一抿,确实是熟悉的药味,苦涩得可怕。他勉强喝了三五口,推开了,仄仄地歪回枕上,脸色甚是难看。
长福忙对郑青使个眼色,让他将药端下去。
不料郑青还未退到门口,皇帝侧了身子,将刚喝下去的几口汤药又全呕了出来。
郑青忙跪地请罪。
长孙预只觉心口郁烦不尽,腹中虽早已无物可吐,但恶心反胃的感觉却不见丝毫减轻。他很清楚原因,摆了摆手:“把这里收拾一下,就都下去。长福,你去传旨,除赵子议留下侍驾,让太子他们先回去,这几日的政务由左相暂代,州史及以上的急奏再报到这边来。”
长福应诺,不得已问了一句:“陛下,那车骑将军呢?”
长孙预皱著眉头:“给他上点药,让他继续跪著。”
上林宫外,夏侯桀已跪了三个多时辰,白日里高阳照耀的暖煦从青石缝中散逸殆尽。冷月幽光映露台,秋霜的浸骨冰寒渐渐拔了出来。
他跌在涧里,衣甲俱湿。先前未干透,如今冷冰冰地贴在身上,偶尔秋风过露台,寒意就冻进心里去。
长福领著郑青过来,叹了口气:“将军,陛下让太医给您上药。”
夏侯桀瞪著他:“要杀便杀,不必惺惺作态!”
他跪了这麽久,没吃没喝,腿上还破个大窟窿,却依旧身板挺直目光如鹰声音响亮。长福看他那幅狠样,不得不叹息皇帝的憔悴,也庆幸这露台上没设卫士,否则就凭他如此的出言不逊,皇帝要保他,更是难上加难。
郑青将药膏敷在伤处,巨细无靡。夏侯桀竟不配合,好在他被反捆著手脚,也没奈何。郑青将一切料理妥当,出於习惯叮嘱道:“将军,这是宫中最上乘的外伤药,初时虽有些痒痛,过个二三时辰就好了。如此连续敷上一月,将军的伤就彻底无碍了。只是这个月内,忌食腥膻,伤处要免触污秽。”
夏侯桀冷抿著嘴,一言不发。
长福让郑青先回合台殿去,自己在夏侯桀身前半跪而坐,细声道:“陛下的心意,将军难道领会不到?陛下让您在这跪著,是要救您的命保您的衔。陛下方才让赵大夫留在上林侍驾,让其他人回去,这里面什麽意思,将军想想?将军伤了白虎,那是多大的事呀,要现在就回帝都,那些迂官腐吏能放过将军麽?陛下留在上林,只看州上的奏文,那些上奏就只能留中不发。赵大人是将军的表舅,能不帮著将军?他留在上林,大有可为啊!”
夏侯桀听罢,只哼了一声。
长福摇摇头:“将军,陛下近来圣体欠安,心里更有痛事。可陛下心心念念,还是要周全将军。奴才侍奉陛下这麽多年了,从未见陛下如此爱惜过一个人,将军千万不要辜负啊。”他叹了口气,慢慢站起来:“从前您对陛下也不是这样的啊——”
夏侯桀终於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却是凶狠如狼。
长福被他吓得退了几步,稳了稳神,再不敢说什麽,匆匆下了露台。
平坦宽阔的露台上又只剩下夏侯桀一个人孤挺地跪著。月色照在他脸上,幽幽的惨蓝,极其狰狞。
他又静静跪了许久,整个人突然往前倾去,额头重重撞在坚硬冰冷的青石上。
寂静夜里,谁也没看到这个桀骜孤冷的铁血将军,不断地以头撞地,哭得无声无息。
秋雨淫淫,从半夜里开始下,不见稍停。
天碧涧的流水漫过乱石,哗哗涌下望云山。
枫红更艳。
长孙预伤伐过甚,这一睡,直到次日黄昏才醒过来。他还未睁眼,先听到了雨声,立马唤了声:“长福!”
长福应声而入,就看到皇帝单衣赤足站在榻前,忙要去取袍子靴子。
长孙预丝毫不觉得冷,只问:“桀呢?”
长福呆了一下,才道:“回陛下,还……还跪著呢……”
长孙预恨恨道:“这都下雨了,怎麽不来禀报?!”他赤著脚在榻前来回飞快转了几趟:“去,马上提夏侯桀到合台殿,朕要审问!”
长福赶紧让人去传旨,自己连忙又转回:“陛下,天冷,披件衣裳吧。”
长孙预听了他的话,连声道:“对!朕很冷!叫他们赶紧把暖薰办起来!”
长福又赶紧让内侍去办,再转过身,看皇帝坐在榻上,终於稍稍舒了口气,过去伺候更衣。
长孙预方才有些激动,此时已平静下来,声音也温和下来:“这雨下多久了?”
长福仔细地为皇帝多添了层夹衣:“回陛下,从凌晨开始下的。”
长孙预喃喃道:“现在什麽时辰了?”
“申时过半了。”
长孙预神色惘然:“这麽久了——”
长福小心地为皇帝系上腰带,捧出一厚暖套袍来:“陛下,今儿天冷,穿这件吧?”
长孙预看了看,不置可否。
长福忙伺候他著衣,将一切打理完毕,如往日一般确认妥当,才退了半步,长跪於地。
他面上那细微的喜色并没有逃过长孙预的眼睛。长孙预也清楚原因。守了四日,自己终於换下了缁衣。身上这件厚袍外采玄黑,内用朱赤,袖口暗纹也是吉祥的绞云绣。
罢了罢了,长孙预抚在平坦的小腹上:“以后,还是玄赤二色的常服吧。”
长福额头轻轻点地:“诺。”嘴角微微扬起一瞬,待抬起来,又是恭谨神色:“陛下,是否进点清粥?”
长孙预已多时未进米水,此时长长一觉醒来,添了许多精神,果然觉得有些饥饿,点头道:“你去安排吧——”又立马补上一句:“照车骑将军的口味,也做一份来。”
“诺!”长福许久未如此时这般开心了,正要退下,殿外却起了一阵喧闹,然后是虎丘卫尉的声音:“陛下,夏侯桀带到!”
长孙预心头有些发热,一袖掩腹端坐於席:“押进来。”
夏侯桀被几名虎丘卫拖进来。不过这些虎丘卫对这个年轻善战的将军倒也很有几分尊敬,说是拖,却凌著地面几分,就是进殿门时,也没让夏侯桀磕碰到。
夏侯桀的手脚依旧被捆绑著,身上湿透,直挺挺地跪在殿中央,身下不久就积了一小片水洼。
长孙预看了他许久。夏侯桀自进殿以来,就垂著头,一言不发。
长孙预心底又浮起荒凉的无力感,让众人退下去。
长福合上殿门,掩去沥沥秋雨声。合台殿中,一时显得灰暗而幽静。
长孙预走到他面前,半屈了腿跪下,将他手足上的绳子解开:“你这次实在太胡闹了,朕也是不得已。”
夏侯桀终於偏侧了脸,满面雨水,目光冰冷。
长孙预看他那个眼神,原先已渐消弭的怒气又升腾起来,站起来一脚踢在夏侯桀臂上,将他踹翻在地:“你还不服气?!你闯了多大的祸,你知不知道!射杀白虎,你夏侯将军好威风好得意啊!”
夏侯桀爬起来,又笔直地跪好,看著皇帝的眼神依旧凶悍无畏:“臣没有!”
长孙预又是一脚踹过去:“那麽多人看著你射出箭去,你还敢说没有?!朕没治你勾结博山王的抄家大罪,你心里还不痛快了?是不是?”
夏侯桀倒在地上,眼前有些发昏,却还是挣扎地爬起来跪好:“臣是勾结了博山王谋反,陛下要杀尽管杀!把臣千刀万剐了,臣自己到地下去向父亲请罪!但臣无意射杀白虎,是有人撞了臣的弓,才让箭偏了准头!”
长孙预身体虚弱,踹了这两脚后,腿上发软,腹中作痛,忙抓紧垂幔才勉强站定,喘了片刻才盯著他的脸,冷冷道:“果真如此?”
夏侯桀眼也不抬,哼了一声。
长孙预慢慢缓和了口气:“纵使你是无意,但那麽多双眼睛盯著,朕也不能轻轻放过——”
奉白虎为神兽是央国的传统,长孙预作为皇帝,明白恪守传统的意义。他情急之下为救夏侯桀,伤了白虎,回到帝都也得到宗庙去长跪告罪。何况夏侯桀。
他沈思片刻,和声道:“回头朕让赵子议牵头,和几名将军上个折,替你求求情。正好朔州要重修凤罗江堤,你带上你的亲兵还有夏侯府的家兵,到那边去避一避,将功折罪。”
夏侯桀抬头不忿:“那乌桓那边——”
这次博山王交结乌桓叛乱,虽然被镇压下去,但乌桓并未完全退兵。本来这次长孙预让夏侯桀回来,是要他到虎丘、上门两营中亲自挑选年轻敢战的士卒,秋狩后开拨巫郡,与乌桓决战。
长孙预神色不悦:“先把堤坝给朕修好,再去想打战的事。”
夏侯桀的性格,就是太不驯太孤傲。把乌桓之战交给他,长孙预本也不很放心,借著这件事,把他的性子给磨一磨,倒也不坏。剑打得太薄,固然锋利,使起来顺手,却轻脆易折,无法长久。
听在夏侯桀耳里,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意思,嗤笑道:“陛下到底不放心了!既然如此,何不杀了臣来得干脆?臣——”
长孙预一袖子抽在夏侯桀面上:“放肆!”
他这一拂,并无多大力道。夏侯桀原本跪得笔挺的身子却突然晃了一晃,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长孙预怔住,半天才腿上一软跪了下去,将夏侯桀的上身抱起来,滚烫的烧热透过冷湿的衣甲煎灼著长孙预的心。长孙预用力摇了摇怀里安静的身体,却得不到丝毫的回应,心痛心慌心恨齐齐涌上来:“长福!宣太医!快!”
谁也未料到向来彪悍如豹子的夏侯桀竟会撑不住一场秋雨。
郑青等太医仔细地号了脉,又将全身上下都细细检查过,才过来回禀:“陛下,车骑将军心口旁有一处箭伤,应该是上两月里受的伤,收口并不久。这一箭极其凶险,虽然救了回来,将军仗著底子好,也看不出大碍,如今腿上伤口进了雨水,若在平时,也是不打紧的。但眼下将军血气大亏,以致起了烧热,恐怕——”
长孙预坐在榻沿,神色寒湛:“不必隐瞒,照实说。”
郑青声音发颤:“如今腿上伤处已有血毒之症,若毒气沿血气上行入了心脉,就救不得了。”
长孙预沈默良久:“其他太医怎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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