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预在腹上按揉,却是哪里都痛,一会上腹痛得紧,一时又是左腹闹得厉害,他双手游离,怎麽也抚不平息那满腹的痛楚。
长福托著皇帝半个身子,跟著皇帝颤抖:“陛下,是不是把束带也宽了?”
早前王淮已经建议皇帝不要再用束带,否则於胎儿不利,於大人更有损。那时的长孙预卧在榻上,抚著一日日愈见隆起的肚腹,神色里满是无奈。
长孙预摇头。
长福也不敢违抗,只能看著他压抑著呻吟,汗如雨下。
天幸这阵胎动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总算慢慢平复下来,长福往皇帝身下仔细瞄了瞄,好在没见血。
可惜没等长孙预完全缓过来,羽林来报,长陵将至。
长孙预神色平静:“把腰带再系上。”
长福满心不愿,可不敢违背皇帝。皇帝看著年轻,性情温和,骨子里却是冷淡深沈,叫旁人看不透。登基三年来,勤勉政事,厉於革故鼎新,央国上下都透出了勃勃生机。
夏侯桀跪侯在御驾前,见长福小心翼翼地扶著皇帝下了车驾。他低下头去,却发现皇帝的步履有些踉跄艰难。他心下冷冷嗤笑,想来昨夜又是春风一度吧。
长孙预看他跪在泥泞里,忙让他起来,又亲自去扶他。
夏侯桀不著痕迹地退了半步,避开了。依旧低著头,侧著退开,为皇帝让出路来。
长孙预看了他两眼,终究什麽也没说,当先举步往长陵墓茔而去。
长陵起冢如长云山,夏侯当年在那里以五万军力挫成国十万雄兵,英雄名始扬天下。因之,央国百姓都视夏侯为长云山之神。
当此时节,虽然淫雨绵烈,但长陵的壮美仍是一览无余。在四下坦荡青陌之上,这座陵冢巍峨而静默,雄伟而庄严。
长孙预以帝王之尊,也不得不抬头仰望。而华盖之下,春雨纷飞,落进他眼底,与无人能懂的哀凉融在一处。
礼官开始诵读祭文。仪式刚刚开始。
长孙预只站了一会,就已经有些不支。刚刚安稳下来的胎儿又开始横冲直撞、拳打脚踢。他立在众人之首,无可遮掩,只能一袖挡在身前,一手在腹上打圈抚揉。可惜无论他怎麽安抚,胎儿仍是躁动不已。
除了司礼官员,众人都跪在石台上,春雨迷蒙中,谁也没发现皇帝的不妥。
除了长福。他就跪在皇帝脚边一些,衣袖起落之间,隐约能看见皇帝的手一直按在肚子上。他又急又怕,却什麽也做不得,连起身搀扶皇帝也於礼不合,必定引来众人怀疑。
夏侯桀跪在皇帝身后不远,也有些怀疑。他的目力可百步穿杨,自然看出皇帝在颤抖,虽然极细微,但从袍服的下摆和衣袖的拂动就能清楚看出来。而且潇潇雨声里,他甚至听出了一两声压抑的喘息,抑或呻吟——
长孙预岂止是呻吟,若非这样的场合,他几乎要痛嚎了。孩子在他腹中,上跳下窜,一时坠得他不得不死死托著腹底,而孩子似乎就要扯开肚子落在他手里,一时又顶得他心口绞痛,晕眩欲呕,只怕呕出来便是烂碎的心,一时又横过来左右翻滚。长孙预开始还照王淮说的,摩挲著圈揉著,待到后来,却是完全吃不住了,只死死攥著腹上的衣袍。唇早已咬破,血混著汗咽进肚子里去。
他已经渐渐听不清楚周围的声音。眼前的长陵不断延展延展,黑沈沈地将他吞噬。
礼官又唱了一声。皇帝仍是一动不动。
夏侯桀神色愈发森寒。
长福不得已,连连以头点地,最后重重磕在皇帝靴面上。
所有人都看到长孙预的身体剧烈地抖了抖,然后缓缓往前挪了一步,等了许久,又挪了一步,再等更久,终於再挪了一小步,勉强到了金丝楠木棺椁三步前。
礼官到他身前,惊异於皇帝惨白的脸色。但皇帝的眼神仍很平淡从容,透著帝王的威严,他只匆匆掠了一眼,就赶忙垂下头去,将斟满延龄草汁的青铜盏呈到皇帝面前。
延龄草,虽名延龄,却是离别之草,只生於坟茔之地。央国百姓从祖辈坟头采集而来,捣碎成汁,淋於棺椁之上,冀望先祖的魂灵引导后人归於幽冥。在央国,这是极慎重的礼仪,总是由尊长者来完成。
长孙预执著青铜盏,万般克制方勉强稳住手。
夏侯桀看得分明,皇帝只以左手执盏,右手却仍掩在袖下。虽然他是帝王之尊,左为尊贵,只以左手执盏也不能说不恭敬,但夏侯桀仍是怒火中烧。若非念著姐姐一番话,顾念著家里百来口人,夏侯桀险些要爬起来把皇帝推一边去。
他有什麽资格为父亲执盏?他怎麽可以?他怎麽配!
长孙预右手死死按在腹上,深深吸了口气,一扬袖,碧青的延龄草汁泼在棺椁之上。然而等不及礼官上前接盏,长孙预广袖垂落,青铜盏跌在青石上,响声沈闷。
夏侯桀瞠目欲裂。
长孙桀不必回头,也能料想到夏侯桀的神情。他心底苦笑,他实在是力不能从心——他抬手扬袖的一瞬,腹中前所未有地炸痛如死。他勉强撑住没倒下,手上却一点气力也没有了。他咬牙挨过这一轮,勉强开口道:“朕——想起——当年——掷——杯——”他终究没能说完,把痛呼声咬碎在唇齿间。
好在掷杯之事,天下皆知。当年先皇初登基,其兄长孙涉势大欲反。先皇与夏侯商议,邀得长孙涉赴宴兰台。先皇掷杯为号,夏侯领几名家将冲出,将长孙涉斩於殿前,从而保得央国免於内乱。
众人明白过来,礼官看皇帝神色有些不对,赶紧顺著皇帝的话把夏侯又颂扬了一番,终把这个疏漏漂亮地遮掩了过去。
好在礼官终於看出皇帝似乎抱恙在身,这里减两句,那里删三言,将冗长的仪式尽可能地缩短了些。
终是熬到了最后,众人三跪九拜,送那棺椁封入长陵,随著那棺椁缓慢地行进,墓道中的长明灯次第点燃。
长福赶紧上前撑扶住皇帝。皇帝的身体紧紧靠在他身上,竟是冰冷得骇人。他低声问著:“陛下,您——”
长孙预早已虚脱,虚脱到什麽也感觉不到,只维持著最后一点清明目送夏侯桀扶棺而去,叹了口气:“长福,将来朕大行之后,你须对新帝说,让桀为朕扶棺。”
他其实已没什麽气力,话音也弱不可闻。
长福追问:“陛下,您说什麽?”
长孙预却再不说话。
左相李臻、右相张释之及御史大夫赵子议已到了御前。之前虽不能确定,如今却看得分明,皇帝只怕是抱恙而来,且是重症。
长福只得道:“陛下前几日便腹痛下痢,身上不大爽快。今日著了风寒,大约又更难受了。”
李臻做了皇帝十年的太子太傅,最疼惜皇帝,腰板也最硬,立即斥责长福:“你这该死的奴才!此等事也敢瞒著!”
张释之看皇帝惨白著脸,拧著眉头,先劝道:“赶紧将陛下抬到御驾上啊!”
长孙预尚有几分清明:“朕不用人抬。”
他虽然虚弱,气势倒是更足了,谁也不敢强迫他,只好让御驾过来些,由长福搀著他,一步一步挪到车上。
众人看皇帝双手按在腹上,果然是下痢之症。
李臻陪到车下,想来想去,还是问了一句:“陛下,您是否有些内急?”
长孙预难受劲上,听他如此问,干脆合了眼,侧过脸去不理他。
长孙预等夏侯桀从陵中出来才让御驾返京。
长福道:“陛下,少将军要过来给陛下谢恩。”
长孙预撑著坐端正了:“宣。”
夏侯桀已听说皇帝染恙的事,如今果见皇帝面色惨淡,捂著肚子,不仅不以为然,反更觉下作。
他连装模做样地谢恩都免了,神色冷酷:“陛下如此眷顾,是真心敬臣的父亲呢?还是怀著别的心思呢?”
长孙预按著腹。孩子似乎也知道夏侯桀是谁,刚缓下去的动作又兴奋起来。他想了想:“朕不欺於你,两者皆有。”
夏侯桀冷冷笑了笑:“那陛下可白打了算盘了。”
“何意?”
夏侯桀垂著眼,一字一字道:“父亲便是知道了陛下对臣那些肮脏心思和那些苟且之事,才忧愤离世的。”
长孙预猛然直起身子来,颤抖地看著他。
“所以臣永生永世也不会原谅陛下,”夏侯桀终於抬起眼来,直视长孙预:“臣必将永生永世憎恶陛下。”
他眼里滔天刻骨的仇恨与鄙夷终於压垮了长孙预。长孙预叹了口气,轻轻道:“桀,你退下吧。朕累了。”
夏侯桀满眼厌恶地盯了盯皇帝衣袖下捂著的肚子:“陛下这是被哪位大人干到起不了床了?”
“朕叫你退下!”
夏侯桀还没有见过皇帝发怒。虽然鄙夷厌恶,身上仍寒了一寒,不发一言,跃下了车。
长孙预如被人抽走了一身的骨头,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一切官感俱已不在。
他只听到车外,淅沥沥的雨声,一声又一声,漫长得没有尽头。
他又隐约听到铁风铃的声音,渺细如雨丝,将他缠绕起来,好冷好冷——
这场雨,几时才是尽头——
帝台无春 之 汤泉宫
几场雨后,石阶之间的青草日日见深,庭树郁郁葳蕤。
自长陵后,太医王淮重归宫廷,但皇帝的病情仍长久不见好转。三日前,皇帝听从了王淮的建议,移居汤泉宫,暂由左相李臻主持朝会。
但也仅只於此。一应重要奏折,李臻等人仍须递呈皇帝圣裁。近月,夏江溃堤、朔州瘟疫、乌桓犯边,鸿翎急报不时惊破帝宫,达於天听。
子夜时分,李臻、张释之、赵子议奉急诏入汤泉宫。皇帝在温室殿召见了这几位朝中重臣。
温室殿中,白玉砌砖围作池,郦山温泉引为汤。殿中白雾袅袅,弥漫著清淡的木叶芳香。皇帝半卧在竹榻上,身上覆著玄黑的袍子,看他们三个进来,道:“巫郡的急奏,卿等看一看。”
李臻从长福手上接过竹简,展开看过,又传与张释之、赵子议。
长孙预合著眼,神色倦怠:“卿等有什麽意见?”
三人俱是沈默。
长孙预素常极耐得住性子,今夜却甚是急噪:“老师,你先说说。”
李臻抬头望了一眼皇帝。虽然水雾弥漫,皇帝的脸色瞧不得清楚,但听皇帝的声音,也分明透著虚弱无力,还有点灰心。李臻在心底斟酌了一番,才慢慢道:“陛下,博山王是先皇的同胞亲弟,是陛下的亲王叔,有温厚贤德之名,按说不致犯下这等逆事。还请陛下彻查。”
他一说完,张释之与赵子议都连声附议。
长孙预声音冰冷:“当然要查,要彻查!”
三人忙伏下身子,却听皇帝声音微一动怒扬高,又软了下去,停了半晌。寂静的温室殿里,一时只有温泉水声和若有似无的喘息声。
玄色宽袍下,长孙预的手按在了腹部高耸的隆起上。长陵祭祀时,他大动胎气,险些落胎。之后虽有王淮随身侍奉,但朝务烦杂缠身,一直不能安心静养,胎气也一直不能平稳下来。数日前,王淮请脉后说他随时可能临盆,要他按之前计划的那样移住汤泉宫,他又延了两日,将诸事安排妥当才起身。到汤泉宫后,腹痛已是频繁不止,屡次见红,慌得长福数度以为自己要生了,却都是虚惊一场。但他的体力,在漫长的疼痛里,已渐渐消耗殆尽。
接到巫郡的急报,他又怒又痛,情绪起伏之下也累得胎儿躁动难安。王淮劝他将此事交李臻去办,但是他坚持要召见李臻等人。
博山王不是一般王爷,没有他面授机宜,即使李臻也不敢轻易动之。而如今非常时期,他没时间与这位老奸巨滑的叔叔耗下去。
“赵卿,你是御史大夫,这事——”长孙预按著肚腹,那高隆处一阵阵发硬,紧崩的痛楚从腹部直刺入背脊,绞燎得他无法安卧。但在臣属面前,他只得僵著身体,强抑痛楚:“由你速查!拿朕的手令去!再带上虎丘营的三千卫士!五日内,朕要有确切的回报!”
赵子议伏地领命,从长福手里接过令谕,弓身退了出去。
长孙预再不说话。
李臻、张释之未得帝谕,也不敢离去。只听得皇帝的喘息声渐渐粗重起来,太医王淮匍行近前,请脉后在皇帝耳边低语数言,皇帝似乎摇了摇头。王淮只得又退下去,两人偷觑了眼太医院首的脸色,实在难看至极。
又过了一柱香,殿外响起起落的脚步声,宫人尖细的嗓子撕破静夜:“大将军卫恒求见!”
卫恒原任征虏将军,上月被皇帝委以大将军之职。他年过花甲,依然身骨健朗精神矍铄,进来后,跪在李臻身旁。
长孙预搂著垂坠惊痛的肚子,慢慢道:“把急报给大将军看看。”
卫恒匆忙扫了一眼:“陛下,是否发兵驰援车骑将军?”
“从梁郡调三万军去巫郡——”长孙预吸了口气:“待命。”
卫恒抬头:“陛下?”他不理解,皇帝对夏侯桀不是很看重麽?如今夏侯桀告急,皇帝在病中,漏夜召见,最终却是给了自己一个待命的指示。
长孙预沈声道:“照朕说的去做!声势要大,让乌桓——”肚子又一阵翻绞,长孙预梗直了脖颈,连话也说不出。
好在卫恒也没多说,应了声诺就退出。
李臻、张释之还跪著,不晓得皇帝到底要和他们说什麽。温室殿里静静的,偶尔有一两声皇帝的呻吟。这一次煎熬了更久,皇帝才缓过来一些,让长福将一道密旨给了李臻。
李臻看了,神色大变,哭道:“陛下——”
长孙预只淡淡道:“右相也看看。”
张释之接过一看,竟是一道传位诏书。
“朕也是作个提防,若有万一,卿等便宣诏,辅佐晋湘王为帝。他年纪轻,卿等须戮力同心,保这江山太平。”
两人哭泣不止,长孙预听得心烦:“此事要慎重,不得泄露。退下吧。”
李臻二人还不肯离去,长福给两名宫人使了个眼色,将李臻二人强拖了出去。
王淮跪在榻前,揭了皇帝身上的玄袍,皇帝雪白中衣下,高高隆起的大腹颤动不休。再切了切皇帝的脉,仍浮而散,未有临盆之象。
长福问道:“王太医,陛下——”
王淮摇头:“还不到时候,公公还是照先前的样子,为陛下揉腹,可以减轻些许痛楚。”
一直轻声呻吟的长孙预推开长福的手:“拿朱笔——丝帛来——”
长福心里叹息,只能遵从他的话,取来朱笔丝帛。
王淮将他扶起一些,沈重的大腹更是往下坠去。“恩——”长孙预搭在腹上的手攥住衣裳,扭曲得可怕,又慢慢松开,接过长福递上的笔,死死抓住。
长福忙将雪白丝帛绷展开。
长孙预抖著手,笔落在帛上,字迹零乱得不成样子,四个字,耗了他半天的工夫,才勉强写完。末了,笔跌在衣上,染得一点猩红。
王淮在他身后,撑住他虚软的身体。一手压在皇帝腹侧,明显感到皇帝的肚子又开始发硬。王淮在他腹上,温和地顺揉著,安抚著胎儿的悸动。
“让鸿翎——报给桀——”说罢,整个身体都抖了一下,身子向外挺起,隆起肚子更是显得可怖。
王淮低声在皇帝耳边道:“陛下,是不是到池里歇一会?”
长孙预无力地点了点头。
王淮招呼了两名年轻内侍过来。皇帝临盆在即,特意另选了三名内侍,一名太医在汤泉宫服侍。两人过来,一人一边,架著皇帝的胳膊,将皇帝从榻上扶了起来。
皇帝腿上没什麽气力,全凭人扶架著,方能勉强站立行走。他肚腹之隆,远甚寻常妇人,沈重得非他腰背能承受,行走之际,不得不以手承托。王淮贴著皇帝的身体挪步,双臂从皇帝腰后绕到身前,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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