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有好多次,我挑水的时候,他都悄悄同我一起下去。他帮我起水,同时教我起水的要领,然后一直挑到爬完坡,快到知青点的时候才交给我接着挑回去。印象中张干部话不多,很和气,没有一般带队干部的蛮横。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过我,所以我总记得他。
知青们平时在知青点食宿,干活的时候就分派到了各个生产队,一队分两三个。下到农村,我才实实在在感觉到,农民其实是很不欢迎知青的。原因很简单,知青不来,一亩地的粮食全由农民自己分,知青来了,地里不会因此就多长粮食,同样的粮食还要多分给别人,他们怎么会高兴呢?怎么会欢迎呢?那时除了粮食,农民没有其他的收入,农民和知青其实有着深刻的利益冲突,关系要融洽谈何容易。
我下到生产队,就听见队干部说:又来了个不顶用的,瘦得实在没用。我们干活靠会计记工分,强劳动力干一天得满分十分;一般劳力记七八分,我被他们目测了一下,定为五分五。我们生产队属中等富裕水平,头年的十分工合人民币四毛四。如果就按这个收成算,我一天五分五大约合人民币两毛五。当时的粮价是每斤一毛七,我干一天活,可以得一天的口粮,油盐一类的就少讲究点了。
南方农村最重的活就是双抢(抢收抢种)。双抢总在七月下旬,那时真的是骄阳似火,室外气温通常都在摄氏四十度以上。我一直记着头上太阳晒着脚下水田蒸着的那种酷暑滋味。现在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不怕热,不知道是否和那段双抢的经历有关。
队长见我体弱,双抢时就把我分到了老弱病残组,在那里我却成了强劳动力。强劳力就要干强劳力的活儿。插秧,割稻,最重的还是踩打稻机。每个组都有一两台打稻机,通常由强劳力把持。人们把割好的水稻码好,排着队递给踩打稻机的人,由他们把稻谷脱干净。踩机子的人一边要用脚踩机器(人力是动力),一边要用手把稻谷在发动的滚轮上脱谷,手脚并用,劳动强度非常大。其他人间或可以休息,踩机子的人却是歇不下来,别人都在等着递稻把。我记得我在打稻机上踩了一天,当天是怎么走回知青点的已经忘了,浑身散架的感觉还记得,体力上一生再也没有那样累过了。
第4节:刻骨铭心
双抢真累,每天在酷暑里干十几个小时,累得刻骨铭心。我体弱,却好强,干活不惜力,一场双抢下来,有九死一生的感觉。
除了累,还记得另一件事。
每天收工的时候,我都约着在邻村干活儿的知青小秋一起回知青点。那天照例干到八点多钟,月亮已经很高了,我们互相喊了几声,约着回家。我很快走到约好的地方,等了好一会儿,小秋竟然没来。不对呀,我分明看见她在往我们约好的地方去,怎么还不来呢?其他的人陆续走光了,就剩下我在等小秋。
忽然,我看见远处,有一个矮小的人影在晃动。是小秋吗?回答是。我赶紧走过去,只见小秋卷着裤腿,一手拎着一只凉鞋,浑身散发着浓重的臭味,湿透的身体好象刚从什么地方捞出来。〃你怎么啦?〃我跌在粪凼里了。〃小秋说着声音就开始抖。
南方农村有在水田一角挖粪凼的做法,粪凼通常直径两三米,有一米多深。
农民把从各处弄来的人粪畜粪沤在凼里,沤得很稠,等水田需要的时候,直接从凼里起出来用。粪凼随水田四处都是,经常听说农民的孩子没人照管掉到粪凼里,有来不及捞就呛死或者淹死了的。
〃你怎么会跌进去的呢?〃我的凉鞋掉进去了,天黑,我没看清楚,以为是田,就下去捞,哪里晓得是粪凼。〃小秋忍不住哭了。〃粪凼正好齐我的喉咙,我差点淹死了,粪都到嘴巴里了。〃我仔细看小秋头发的发梢上果然也挂着粪渣。好悬啊!〃你为什么不喊呢?〃我喊不出来呀,嘴巴里尽是粪渣子。〃我不忍心再问,我知道在凼里的小秋要经过怎样的挣扎才最终爬上田埂。小秋放声哭了,哭得极伤心。
城市里的孩子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受过这样的生死惊吓。就人的承受心理来说,人似乎可以忍受被其他的什么液呀汁呀泡了,唯独不能承受在粪里泡过。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小秋,就陪着她一起哭,好象自己也掉到粪凼里一般。谁知道呢?今天是她,明天就可能是我。我忽然想起她们曾经给我讲过的,有女知青被逼着跳水塘的。累了不说,还有这样那样料不到的凶险,女知青竟如此命薄,心里一下子涌起太多的悲怆,跟着放声痛哭起来。
泪雨滂沱,真的好伤心!
我们就坐在地上哭,哭了好一会儿,知道该回家了,就互相安慰着,起身回家。小秋的样子惨兮兮的,她也瘦,粪水贴在身上显得更加瘦小。两个瘦小的人儿在苦累了十几个小时之后,拖着一身疲惫,带着满腔伤心,伴着浓重的粪臭慢慢回家了。
不知谁把小秋掉粪凼的事告诉她妈妈了,小秋是我邻居,我妈妈自然也知道了,两家妈妈在一起好一阵伤心,说姑娘命苦,说着说着就掉了好半天眼泪。
我以后回家,妈妈总要和我唠叨粪凼的事,她知道我有心不在焉的毛病,脚下走着路,心里不知道想什么。万一是我掉进去了呢?小秋再弱,也比我强壮些,若是我掉进去,怕就爬不出来了。妈妈总这么认为。
小秋掉进粪凼的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这件事我始终忘不了,直到今天说起来还忍不住感叹唏嘘。也许当时太无助,委屈加自怜,伤到了心里头,再也忘不掉了。
事实上这么多年来,我脑子里一直有一个幻想的场景: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在齐头的粪凼里挣扎,四肢乱划,欲喊无声。
在队里干活也会有些有趣的事,常见的景观是农民吵架。农民吵架很生动,语言尤其丰富,有时还搭上动作。吵架通常是从闲斗嘴开始,斗着斗着就半假半真起来。说得最多的话题是各家床上的那点事儿,或明或暗,或原始露骨,把姑娘大嫂逗得好不自在,有明白点的就提醒还有城里的学生在。村里有个二十八岁的少妇(我叫她刘姐),生了两个孩子,依旧风姿绰约,在我的印象里她始终生气勃勃。有回有个男社员找她斗嘴,她一句话挡了回去:回去找你屋里的斗去,莫把伢妹子带坏了。当时我对她很有些崇拜,觉得她聪明、有智慧,总比一般的社员高出一截。她经常会问我:耙耙子做事累不?耙耙子是方言,意思是刚开始的时候。
后来也总听到别的大嫂用同样的话问我,一下子觉得大嫂们很亲切。南方农村对女孩子养得娇些,或许大嫂们觉得,我年纪这么小身体又这么单薄,就独自在外干从没干过的重体力活,若换做她们的女儿她们也会舍不得。
有次我回城了,队里正好放了电影《李双双》,隔几天我回去,有大嫂就问我干什么去了,几天不见,是不是跑到电影里去了。她们坚持认为电影里有个年轻姑娘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我这几天不见,一定是到电影里去了。我跟她们解释,她们就是不信,非说她们没有看错。
大嫂们还坚持认为我在农村呆不久,我们知青点已有十年〃点龄〃的知青,也没听说有谁调走,所以我不知道大嫂们的说法从何而来。刘姐认为我长得金贵白净(其实是苍白),人又活泼又斯文,会有贵人相助的。刘姐尤其认为我在农村呆不长。我记得刘姐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有些复杂。我理解她的情绪是,我们终归是城里的,迟早会回到城里去,她是农村的,一生都同城市无缘。刘姐是个心气挺高的女人,出嫁不算早,或许她等待过,没有等着机会,就只好认命了。
有趣的是,大嫂们的说法竟成了现实,我在下乡七个月的时候,被长沙人民广播电台调走了,用大嫂们的话说就是成了〃小盒子〃里的人。不是电影里的就是盒子里的,大嫂们觉得那是我应该呆的地方。她们的想法也应了我妈妈当初的想法,妈妈认为,把我放到农村去,我会凭着自己的本事上来,这点她坚信不移。
第5节:在长沙台的日子
我是悄悄离开知青点的,在我办完手续后的第二个清晨。头天,知青们嚷着要请客,我没有理会他们的意思,也没有共欢乐的打算,在他们还没有醒过来的时候,我就悄悄地走了,走得无声无息。
我当时是决计要那样走的,因为我并没有同他们融为一体,缺乏情感上的认同,也不相信他们还会有真心的祝福,我只想离开,离开了再不回来。
在我的生命里,知青生活只是极小的一截,总共七个月的时间,不可能有太多的东西,但它却是我生命中极重要的一章。我没有仔细想清楚,我究竟要表达什么,我只是把记得的写下来了。或许,对一个心怀理想的少女,社会生活最初的一切,带给她的感受和刺激都是强烈的,这种强烈会长久地烙在她生命的记忆里。
一写出来,我发现我的知青生活并不美好,积极的色彩很少。其实回城以后的相当时间里,我对人心存批判和怀疑。有人曾问我:你相信人吗?我瞪着眼睛语气坚定地告诉他:不信!我确实不信,我甚至把自己封闭起来,以免受别人的伤害。
对知青生活的记忆,其实是我对人的记忆的初始(当然不是指单纯物质意义上的人),在那个记忆里,人的起点不高,没有高尚,缺乏善良,人对人的理想几乎被碾得粉碎。庆幸的是,我并没有执著于这样的记忆。
其实,我在那里呆的时间还是太短,还来不及品味它的全部,我对它的看法当然失之偏颇。
时间再长,我相信当时的我就会看到人性中原本美好的东西,生活也会让那个小知青对老知青们再多一份客观,对农民的偏狭再多一份理解和包容,而青春期的我就会走出对人的判断的误区。
现在,了解我的人说我像个玻璃人似的戳在那里,对往来的任何人不设防范。我希望别人能以美好的心态对我,自己当然就要首先美好起来。人原本就该是美好的,我对自己有信心,对别人也是如此。
在长沙台的日子
进台
能走进广播电视,实属偶然。
我是地道的湖南人,生在湘西,长在长沙,从小说一口纯正的长沙话。我的父亲是军人,军人都说普通话,家属也跟着说,所以从小我还会说点普通话。但是,那种普通话是不能当真的,我们当地称之为塑料普通话,就是在当地方言的基础上,声韵母不变,在声调上往普通话靠一点。因为靠了一点,听起来有点普通话的意思,外地人也可能懂。但是,那是种极具喜剧感的腔调,后来,湖南的方言相声演员奇志、大兵在春节晚会上,还用那种普通话跟大家说过段子。北方的观众或许听懂了,但是一定会问:他们说的是什么话,普通话吗?确实,那就是当地的普通话——塑料普通话,只是他们两人说得更喜剧化而已。地道的湖南人说普通话天生自卑,人人都怀疑自己,当鼓足勇气开口,先不管别人听了如何,自己先解构了自己:我也能说出普通话来?湖南人生性张狂,说什么〃天下凡事,唯湘江余波而已〃,口气大得吓人。唯独说普通话的时候小心翼翼,没有丝毫底气,犹犹豫豫,听起来既不磊落,还智商极低,很让好强好面子的湖南人为之丧气。所以,湖南人说普通话本身就很是幽默,在说的状态上,说的效果上,都鲜生生地幽默着。至于为什么说自己的普通话是塑料普通话,这恐怕也属于湖南人的幽默。和金银铁铜比起来,塑料脆弱如纸,自然抵不了用,当不了真,所以湖南人说普通话外人最好别当真,全当幽默段子听了就是,这样,大家的心态都可以放松了。
我说的都是二十几年前的事。现在资讯发达了,学普通话的途径多了,课堂上老师们都用普通话授课,如今湖南的年轻人不仅普通话说得顺嘴,台湾国语也张嘴就来,再跟他们讲湖南塑料普通话的幽默,他们怕是难得真懂了。
湖南人胆子大,我的胆子也不小,我竟然敢用那样的塑料普通话满世界去朗诵。我的幽默就在于我认为自己说得很好,比一般湖南人的幽默段子好许多,所以格外自信。当时我和其他两个同学一起,朗诵了广播电台里颇为风靡的诗《毛主席,请接受三军战士的敬礼》,尽管前后鼻音都不分,在学校里还是有不小的轰动。我的自信心就是那样被鼓胀起来的。
1977年高中毕业,中断了好些年的高考恰好于那年恢复。我从小喜欢语文,高考自然选考了文科。填志愿的时候,先填了北大中文系,再填了复旦中文系,还剩下一个不知道填什么。找来找去,发现了北京广播学院播音系。这是干什么的?不知道!至少名称好听,先填上吧。
过了些日子,长沙广播电视局来了通知,说是考北京广院的学生要去那里口试。不就是朗诵吗?我会呀!
广播局设在市委大楼里,大楼是那种铺了木地板的老建筑。应考的人不太多,考的时候读了什么、念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印象深的就是自己一点也不紧张。
对于一个十六岁的没有任何人生规划又缺乏资讯了解的少女,那样的考试就像游戏一样,玩玩儿就过去了。北大复旦没考上,广院也没有通知,1977年的高考无果而终。其实我没有考上的准备,因为没有认真复习,直到看见有人真的考上大学而不必下乡的时候,自己才如梦初醒。
1978年下乡了,在知青点参加了当年的高考。由于文革的影响,人们对为文心存恐惧,在家长的一致要求下,我改考了理科,最终以零点五分之差落榜。那是我青春期最灰暗的时期,成天坐在知青点的一个小山坡上看着天空发呆:我的前途在哪里呢?就在那时,长沙广播局又来通知,说长沙市广播电台要恢复播音,通知我去应考播音员。原来,在头年高考的时候,广播局已有恢复广播的计划,把当年参加广院考试的学生资料留下来了,他们认为我还不错,希望我能去应考。
第6节:吐字发声
高考落败,前途渺茫,广播局的通知如同救命稻草。我立刻返城,精心准备。
还是那幢大楼。再次走进同样的地方,心情完全不同。我带来了高尔基的《海燕》,文章上面有我密密麻麻的符号。这次我全力以赴了。
主考官发现我的《海燕》朗读得激情四溢,但普通话前后鼻音不分,平翘舌不分,毛病一大堆。他当场示范,他说一个字,我跟着模仿一个,一次学会,我就不再错了。或许,这是我被录取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普通话起点不高,但语言悟性不错。
在我二十来岁的时候,有人用了〃悟性惊人〃这个说法来形容我。其他方面不敢说,当我在南方方言区,完全依靠自己的努力把方言扔得干干净净,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的时候,悟性确实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1978年11月8日,我走进了长沙人民广播电台的大楼。
吐字发声
我前后练了五年,练得有滋有味。
对于如何播音,我只在进台的时候参加了湖南人民广播电台办的一个短训班,时间大约五十六天。短训班太短,我们需要消化很多概念,比如新闻怎么播,通讯又有什么不同,吐字发声的要求是什么等等。这点东西在广院专门学四年也许长了点,但五十六天就稍嫌不够,它毕竟是一门专业。这个短训班对我最大的意义,是我的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