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队伍,他们正在建造一个新的饭店。思嘉心想像他这个模样怎么会干AE?如此繁
重的行当来,不过她没有问,只是又一次辛酸地意识到:一旦为生活所迫,几乎
什么事都是做得到的。
托米和休·埃尔辛还有那个小猴儿似的雷内·皮卡德同她站在一起谈话,这
时椅子和家具已推到墙边,准备跳舞了。
休还是一八六二年思嘉最后一次见到时那个模样,没有什么改变。他仍是那
个瘦弱和有些神经质的孩子,仍然是那一绺浅褐色的头发覆盖着前额;那双纤细
的手显得毫无用处,这些她都记得很清楚呢。可是雷内从上次休假回来同梅贝尔
·梅里韦瑟结婚以后,模样已变了不少。他那双闪烁的黑眼睛里仍然有高卢人的
神采和克里奥尔人对生活的热情,不过,尽管他有时开怀大笑,他脸上仍然隐约
地流露出某种严峻的表情,而这是战争初AE?所没有的。而且,他身着显耀的义勇
军制服时那种傲慢的高雅风度现在丧失贻尽啦。
〃两颊美如花,双眼绿如玉!〃他说着,一面亲吻思嘉的手并赞赏她脸上的胭
脂。〃还像在义卖会上第一次看到你时那样漂亮呀。你还记得吗?我永远也忘不了
你那只结婚戒指丢到我篮子里的情形。嘿!那才叫勇敢呢!不过我可真没想到你
会等了那么久才得到另一只戒指呀!〃他狡黠地霎眼睛,用胳臂肘碰了碰休的肋部。
〃我也没想到你会卖起馅饼来了,雷内·皮卡德,〃她说,雷内倒并不因为有
人当面揭他这不体面的职业而感到羞耻,反而显得高兴,并且拍着休的肩膀放声
大笑起来。
〃说得对!〃他大声喊道。〃不过,这是岳母梅里韦瑟太太叫我干的,是我这辈
子干的头一桩工作。我雷内·皮卡德原本是要拉小提琴,饲养赛马渡过一生的呀!
可是如今我推着馅饼车也高高兴兴着呢!岳母大人能让你干任何事情。她本来可
以当一位将军,好让我们打赢这场战争,你说呢,托米?〃好吧!思嘉心想。尽管
他的家族曾经在密西西比河沿岸拥有广袤的土地,在新奥尔良也有一幢大厦,他
竟高兴推着车子卖馅饼!
〃要是我们的岳母也参了军,我们保准一个星期就把北方佬打垮了,〃托米这
样说表示赞同他的看法,一面偷偷觑着他那位新丈母娘瘦长而威严的身影。〃我们
之所有能坚持这么久,全亏我们背后那些不愿投降过的太太们。〃“她们决不投降,
〃休纠正说,脸上流露出自豪而稍带讥讽的微笑。〃今晚这里没有哪位太太是投降
过的,无论她们的男人在阿波马托克河的表现怎样。她们的遭遇要比我们的坏得
多。至少我们还能在战斗中出出气呀。〃“可她们就只有满腔仇恨了,〃托米补充
说。〃哎,思嘉,你说是这样么?太太们看到自己的男人沦落到如此地步,会比我
们伤心得多。本来休要当法官,雷内要在欧洲的国王面前拉小提琴〃他发现雷
内要揍他,便便躲开了。〃而我呢,要当大夫,可如今〃“给我们时间吧!〃雷
内喊道。〃到那时候我会成为南部的馅饼王子哩!我的宝贝休将成为引火柴大王,
而你,我的托米,你会拥有爱尔兰奴隶而不是黑奴了。多大的变化多大的玩
笑啊!还有,思嘉小姐和媚兰小姐,你们会怎么样呢?
难道你们还挤牛奶,摘棉花?〃
“真是,不!〃思嘉冷静地说,她不能理解雷内这种腶e顺受的态度。〃我们让
黑人干这种活儿。〃“媚兰小姐嘛,我听人说她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博雷加德'。你
转告她,我雷内赞成,并且说过除了'耶稣',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虽然他微
笑着,但他的两眼由于路易斯安那这位冲劲十足的英雄的名字而闪出骄傲的光芒。
〃可是,还有'罗伯特·爱德华·李'呢,〃托米提醒他。
〃我并不想贬低博的名气,不过我的第一个儿子将命名为'鲍勃·李·韦尔伯
恩'。〃雷内笑着耸了耸肩膀。
〃我给你说个笑话,不过是真事。你看克里奥尔人对于我们勇敢的博雷加德和
你的李将军是怎么看的吧。在驶近新奥尔良的列车上,一个属于李将军部下的弗
吉尼亚人连续遇到了博雷加德军队中的一个克里奥尔人。那个弗吉尼亚人不断地
谈着李将军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而那位克里奥人显得很客气,他皱着眉头
听着,仿佛要记住似的,然后微笑着说:'李将军!啊,是的!现在我知道了!李
将军!就是博雷加德说他很好的那个人!'〃思嘉试着要有礼貌地附和他们的笑声,
可是她没弄明白这个故事的真正含义,只觉得克里奥尔人也像尔斯顿人和萨凡纳
人那样傲慢罢了!而且,她一直认为艾希礼的儿子本来应该按照他自己的名字命
名的。
乐队奏完开场曲以后立即转入《老丹·塔克》乐曲,这时托米请她跳舞。
〃你想跳吗,思嘉?我不敢请你,不过休或者雷内〃“不,谢谢。我还在
为母亲守孝呢,〃思嘉连忙婉言谢绝。
〃我要坐在这里,一次也不跳。〃
她从人群中找到了弗兰克·肯尼迪,并招呼他从埃尔辛太太身旁走过来。
〃我想到那边壁龛里坐坐,请你给拿点吃的过来,我们可以在那里好好聊聊。
〃等那三个人一走开她便对弗兰克这样说。
他赶忙去给她拿一杯葡萄酒和一片薄饼来,这里思嘉在客厅尽头那个壁龛里
坐下,仔细摆弄着她的裙子,将那些明显的脏点遮掩起来。又看到这么多人和又
一次听到音乐,她感到激动,就把早晨她在瑞德那里发生的丢人的事,置诸脑后
了。等到明天她回想起瑞德的行为和她的耻辱时,再去折磨自己吧。等到明天,
她再琢磨究竟自己在弗兰克那颗受伤而困惑的心上留下了什么印象。不过今晚用
不着。今晚她感到浑身挺自在,满怀希望,两眼也熠熠生辉了。
她从壁龛中朝大厅望去,观看那些跳舞的人,回想她在战时头一次在亚特兰
大来时这间客厅多么华丽。当时这些硬木地板像玻璃似的一片明亮,头顶上空枝
形吊灯的千百个小巧的彩色棱镜,反映和散播着几十支蜡烛放射的每一道光辉,
像客厅四周那些钻石,火苗和蓝宝石的闪光一样。墙上挂的那些古老画像曾经是
那么庄严优雅,以热情而亲切的神成俯视着宾客。那些红木沙发是那么柔软舒适,
若中那最大的一张当时就摆在她坐着的这个壁龛的尊贵位置。这曾经是思嘉参加
舞会时喜爱坐的一个座位。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客厅和那边的餐厅,以及那张有
20个座位的红木餐桌和那端端正正靠放着的20把细腿椅子,还有笨重的餐具
架和柜台,上面摆满了银器、烛台、高脚杯、调味品、酒瓶和亮晶晶的小玻璃杯。
战争刚开始时思嘉常常坐在这张沙发上,由一位漂亮的军官陪伴着,欣赏小提琴
和低音大提琴、手风琴和班卓琴的演奏,同时听到舞步在打过蜡的明亮地板上发
出令人激动的瑟瑟声。
如今头顶上的枝形吊灯不亮了。它歪歪斜斜地垂挂在那里,大部分的棱镜已
经损毁,好像北方佬占领军的长统马靴把它们的美丽模样当成了靶子似的。现在
客厅里只点着一盏油灯和几支蜡烛,而大部分亮光却来自那个宽大火炉里高声嘶
叫的火苗。火光一闪一闪映照出灰暗的旧地板已经磨损和破裂到无法修补的程度
了。褪色墙纸上的那些方块印迹表明那里曾经挂过画像,而墙灰上那个大的裂口
则使人记起周城时期这所房子上落过一发炮弹,把房顶和二层楼的一些部份炸毁
了。那张摆着糕点和酒瓶的沉重的老红木餐桌,在显得空荡荡的饭厅里仍然居重
要地位,可是它的好多地方被划破了,损坏的桌腿也说明是粗陋地修理过的。那
个餐具架、那些银器,以及那些纺锤形的椅子,都不见了。原来挂在客厅后面那
些法国式拱形窗户上的暗金色锦缎帷幔也找不到了,只有那些带饰边的旧窗帘还
留在那里,它们虽然干净但显然是补缀过的。
她从前喜爱的那张弧形沙发所在的地方,如今摆的是一张不怎么合适的木条
凳。她坐在条凳上,尽量装得优雅些,希望裙子还能凑合着让她跳舞。能得新跳
舞是多么惬意呀!不过,实际上她同弗兰克坐在这个平静的壁龛里,会比卷入紧
张的旋舞有更大的收获。她可以一心一意地倾听他谈话,并且诱引他进入更加想
入非非的境地。
可是音乐的确很动人。当老列维哇的一声拉响班卓琴和发出弗吉尼亚舞的指
令时,她的便鞋不禁和着老列维肥大而笨拙的脚打AE?拍子来了。脚步在地板上瑟
瑟地挪动着、擦着、磨着,两排跳舞的人相互向对方前进又后退,旋转着,将手
臂连接成孤形。
〃老迈的丹·塔克,他醉了〃
(摇摆呀,舞伴们!)
〃倒在马车里,踢马一脚!〃
(轻快地跳呀,太太们!)
在塔拉农场过了一段压抑而劳累的生活以后,能再一次听到音乐和舞步声,
看到熟悉亲切的面孔在朦胧的灯光下欢笑,互相戏谑,说俏皮话,挑逗,挖苦,
调情,的确是惬意的事。这使人感到仿佛死而复生,又好像是五年前的光辉日子
重新回到了自己身边。要是她能够紧闭眼睛,不看那些翻改过的衣服、衬过的马
靴和修补过的便鞋,要是她头脑里不再浮现那些从舞蹈队中消失了小伙子们的面
孔,她便几乎会觉得一切如旧,什么变化也不曾发生了。可是她看着,看到老年
人在饭厅里摸索酒瓶,主妇们成排地靠墙站着,用没有拿扇子的手遮着嘴谈话,
年轻的舞们们在摇摆、蹦跳,这时她突然凄凉而惊恐地发觉一切都完全变了,从
前这些熟悉的人影现在都是鬼魂似的。
他们看起来似乎和过去一样,但实际上不同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仅仅因为
他们又长了五岁吗?不,不只是时间流逝的结果。而且有某些东西已经从他们身
上、从他们的生活中消逝。五年前,有一种安全感包裹着他们,它是那么轻柔,
以致他们一点也不觉得。他们在它的庇护下进入了锦绣年华。
如今它一去不复返了,连同它一起逝去的还有往日就在这个角落里泮溢着的
那种兴奋之情,那种欢乐和激动的感觉,也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的传统魅力。
她知道自己也变了,不过不是像他们那样变的,而且这叫她困惑不解。她在
那里端坐着,观看着他们,发现自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外来人,就像来自另一世
界的一个外来人那样,讲一种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同时她也听不懂他们的话。突
然她醒悟了。这种感觉和她同艾希礼在一起时的感觉是一样的。她同他以及他那
一类人(他们构成了她生活圈子中的大部分)在一起时,总觉得自己是被某种她
所无法理解的东西排除在外了。
他们的面貌没有多大变化,态度也一点儿没有变,但在她看来,老朋友们给
她保留下来的也只有这两种东西了。一种历久不衰的庄严,一种没有时间性的慷
慨,仍旧牢牢地附着在他们身上,而且将终生不渝,但他们会怀着无尽的痛苦,
一种深得难以形容的痛苦,走向坟墓。他们是些说话温柔,强悍而疲倦了的人,
即使失败了也不明白什么叫失败,被损害了也仍然不屈不挠。他们已备受摧残,
无依无靠,沦为被征服领地上的公民。他们们注视着自己心爱的国土,眼看着它
被敌人和那些戏弄法律的恶棍们践踏,原来的奴隶转而作威作福,自己的人民被
褫夺公权,妇女横遭污辱。而且他们还记着那些坟墓。
他们那个旧世界的一切都变了,可旧的形态没有变。昔日的习俗还在继续流
行,也必须继续流行,因为习俗是唯一留给他们的东西了。他们牢牢掌握着他们
从前所最熟悉、最喜爱的东西,那种悠闲自在的风度、礼节,彼此接角时那种可
喜的互不介意的神情,特别是男人对待妇女们所持的保护态度。男人们忠于自己
从小受到教养的那个传统,一贯是讲礼貌的,谦和的;他们几乎成功地创造了一
种维护妇女的风AE?,使之不受任何她们所难以接受的粗暴行为的侵扰。思嘉心想,
这是最荒谬不过的事,因为在过去五年中,即使隐遁得最远的妇女也很少见过和
听说过的那种风尚,如今实际上已所剩无几了。她们护理过伤员,抿阖过死堵的
眼睛,蒙受过战争烽火和灾难的折磨,也经受了恐怖、逃亡和饥饿。
但是,无论他们经过了什么样的情景,已经和还要完成多么卑下的任务,他
们依然是太太和绅士,在流离失所悲惨、凄凉、无聊时仍保持忠诚,相互关
心,像钻石一般坚贞,像他们头顶上那个破碎了枝形吊灯上的水晶玻璃一般清亮。
往昔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但这些人仍会走自己的路,仿佛从前日子依然存在,
他们还是那么可爱,悠闲,坚定,决不像北方佬那样为蝇头小利而奔走钻营,决
不放弃所有的昔日风尚。
思嘉很清楚,她自己变化很大,否则她就不会做出离开亚特兰大以来所做的
那些事情;否则她现在也不会考虑去干她正拼命想干的那种勾当了。不过她的改
变与他们的有所区别,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区别,她暂时还说不清楚。也许就在
于她能无所不为,而这些人却有许多事情是宁死也不愿意做的。也许就在于他们
虽然不抱希望却依然笑对生活,温顺地过日子,而思嘉却做不到这一点。
她无法漠视生活。她必须活下去,可是生活太冷酷、太不友善了,使得她想
要微笑着为它掩饰也是不行的。对于她那些朋友们的宝贵品质和勇气以及坚强不
屈的尊严,思嘉可一点也看不上。她只看到一种对事物采取微笑观望而拒不正视
的愚蠢的倔强精神。
她凝望着跳得满脸兴奋的人们,心想他们是不是也像她那样为种种事物所驱
使,为已故的情侣、伤残的丈夫、饥饿的儿女、失掉的土地,以及那些庇护过陌
生人的可爱的住宅。
不过,毫无疑问,他们是迫不得已啊!她了解他们的环境,比了解她自己的
只略略少一点。他们的损失就是她的损失,他们的苦难就是她的苦难,他们的问
题也和她的问题一样。不过,他们对这一切却采取了与她不同的态度。她在客厅
里正注视着的这些面孔,这不是些面孔:它们是些面具,是永远也拿不下来的极
好的面具。
可是,如果他们也像她那样在痛切地忍受着残酷环境的折磨(实际就是如此),
那么他们怎能保持这种欢乐的神态和轻快的心情呢?说真的,他们为什么要装出
这副样子来?他们真叫她无法理解和有点不耐烦了。她可不能像他们那样。她不
能用漠不关心的态度来观察这劫后的世界。她好比一只被追猎的狐狸,怀着破碎
的心在拼命逃跑,想赶在猎犬追上之前到达一个藏身的洞穴。
她突然憎恨起他们来了,因为他们和她不一样,他们以一种她无法做到也决
不想做到的态度面对他们所丧失的东西。她恨他们,恨这些面带笑容、脚步轻快
的陌生人,这些骄傲的傻瓜,他们从丧失的事物中捞取自尊心,好像正因为丧失
了才引以自豪似的。妇女们把自己打扮得像太太,她知道她们就是太太,虽然她
们每天得做些卑下的活儿,也不清楚她们下次要穿的衣裳从哪儿来。全是些太太
呢!可是她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太太,尽管她有天鹅绒衣裳和喷了香水的头发,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