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也许,有一个孩子在前线,暂时也就够了吧。“而且我明年也要去了!小
弗尔兴奋地嚷着,跳着。去当鼓手。我正在学打鼓呢。你们要不要听听?我现在
就去把鼓拿来。“不,现在不要,米德太太说,一面把他拉得更靠近一些,脸
色顿时显得很紧张。明年还不行,乖乖,也许后年吧。“可那时战争就结束了!
他急躁地嚷道,一面劲要挣脱母亲的手。而且你答应了的!做父母在他头上顶
上交换眼色,给思嘉看见了。原来大儿子达西·米德已经在弗吉尼亚前线,他们
要把留下的这个小的抓得更紧些呢。
彼得大叔清了清嗓子。
俺出门时皮蒂小姐正在生气,要是俺不早些回到家里,她会晕过去的。
“再见。我今天下午就过去看你。米德太太大声说。你替我告诉皮蒂,要是你
不上我的看护会来,那就更够她受的了!马车在那泥泞的道路上连溜带滑地向前
驶去,思嘉往后靠在褥垫上微笑着。此刻她觉得几个月来从没有这样舒服过。
亚特兰大,它那么匆忙,生活中激荡着一股振奋的激流,是非常惬意、非常
愉快的,比起查尔斯顿城外那个只有鳄鱼在静夜吼叫的孤独的农场来,比起在高
墙后面花园里作梦的查尔斯顿本身来,比起那宽阔的街道两旁栽着棕榈和到处流
淌着泥水河的萨凡纳来,都不知好多少呢。是的,它暂时甚至比塔拉还好,尽管
塔拉是那么可爱的地方。
这座街道狭窄而泥泞的城市坐落在连绵起伏的红色丘陵中,它有某种令人兴
奋之处,某种生涩而粗糙的东西,这与思嘉身上她母亲和嬷嬷所赋予的优美外表
底下那种生涩而粗糙的本质恰好彼此呼应,气味相投。她顿时觉得这才是她所适
合的地方了,而那些躺在黄水旁边的古老幽静的城市却是她生来就不习惯的。
房子来愈来愈稀疏,思嘉探身向外看见了皮蒂帕特小姐的红砖石瓦的住宅。
这几乎是城市西边最未的一所房子。再过去便是桃树街,它越来越窄地在大树底
下蜿蜒向前,渐渐消失在寂静的密林之中。皮蒂小姐住宅门前那道干净的木板围
墙新近漆成了白色,它围着的那个小院子里星星点点闪烁着花时末了残余的黄水
仙。门前台阶上站着两位穿黑色衣裳的妇女。后面是一个肥胖的黄皮肤女人,她
的两只手笼在围裙底下,一口雪白的牙齿咧嘴微笑而露在外面。矮胖的皮蒂帕特
姑妈兴奋地不断挪动着那双小巧的脚,一只手压在丰满的胸脯上,想使一颗微跳
的心平静下来。思嘉看见媚兰站在他身旁,便顿生反感,她明白了,如果亚特兰
大美中不足,像油膏叮着只蝇,那准是这个身穿丧服的瘦小人物造成的。她满头
乌黑鬈发压得服服贴贴,很适合一个少奶奶的身份,一张鸡心脸上流露着表示欢
迎和愉快的可爱的微笑。如果一个南方人竟愿意收拾行装旅行20英里去作一次
客,那么他至少会在那里呆上一个月,往往还要长得多。南方人很热心招待客人,
也很乐意到别人家去作客,便例如在别人家里过圣诞假日,一直住在第二年七月,
这是亲戚之间常有的事。新婚夫妇常作环游式的蜜月旅行,有时留在一个合意的
人家住下,直到第二个孩子出世为止。一些比较年长的姑妈、叔叔星期天到侄儿
侄女家来吃午饭,有时便留下不走了,乃至若干年以后去世也就葬在那里。客人
来了,不会添什么麻烦,因为有的是房子和仆人,而且几个月膳食的额外开支在
这个富裕地区也是小事一桩,算不了什么。不分年龄性别,人人都出外作客,度
蜜月的新婚夫妇啦,丧失了亲人的老少男女啦,由父母安排离家以避免不理想婚
配的女孩子啦,以及到了危险年龄而没有订婚对象,因此想换个地方在亲戚们的
指引下选择佳偶的姑娘啦。等等,客人来访给单调死板的南方生活增加了兴奋剂
和多样化,所以总是受欢迎的。
因此思嘉这次到亚特兰大来,也没有事先想过要在这里住多久。如果她觉得
在这里像在萨凡纳和查尔顿斯那样沉闷无聊,那她一个月后就回家去。如果住得
开心,她就无限期地住下去。但是她一到这里,皮蒂姑妈和媚兰就开始行动起来,
劝说她跟她们永久住在一起。她们拿出一切可以找到的理由来说服她。她们挽留
她,首先是为了她自己,因为她们是爱她的。她们住在这幢大房子里感到孤单,
晚上更是害怕,而她很勇敢,能壮她们的胆量。她又那么可爱,能使她们在愁闷
时受到鼓舞,既然查尔斯已经死了,她和她的儿子就理应跟他老家的人住在一起。
还有,按照查尔斯的遗嘱,这房子的一半是属于她的。最后,南部联盟正需要每
一个人都来参加缝纫、编织、卷绷带和护理伤兵的工作呢。
查尔斯的叔叔亨利·汉密尔顿独身住在车站附近的亚特兰大旅馆,他也认真
地跟她谈了这个问题。亨利叔叔是个性情暴戾老绅士,矮个儿,大肚子,脸孔红
红的,一头蓬乱的银白长发,他非常看不惯那种女性的怯弱和爱说大话的习惯。
就是由于这个缘故,他和自己妹妹皮蒂帕特小姐没有多少话好说。他们从小
在性格上就是水火不相容的,后来又因为他反对皮蒂小姐教育查尔斯的那种方式
而更加不和他说皮蒂帕特简直是把查尔斯从一个军人的儿子改造成一个娘娘
腔的小白险!几年前有一次他狠狠地抢白了她一顿,从那以后皮蒂小姐再也不提
他,要谈也只悄悄地小心嘟囔几句,她那种出奇的沉默态度会使局外人以为这个
诚实的老律师起码是个杀人犯呢。那次叫她伤心的事件是这样发生的:有一天皮
蒂姑妈想从自己交由亨利管的不动产中提取五百美元来投资一家并不存在的金矿。
亨利叔叔不同意她这样做,狠狠批评她糊涂得像只六月的臭虫,并且显得很烦燥
不安,在她身边待不到五分钟就走了。从那以后,她只在正式场合同他见面,那
就是每月一次让彼得大叔驾车送她到亨利的办公室去领取家用开支。而且她每次
从那里回来,都要躺在床上暗暗流泪和服用镇静剂,甚至闹个通宵。媚兰和查尔
斯跟叔叔相处很好,常常想办法来解除她的这种痛苦,可是皮蒂常常耍孩子脾气,
撅着嘴不说话,拒绝他们的调解。她说亨利就是她的十字架,她得一辈子忍受下
去了。从这里,查尔斯和媚兰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即她从这种偶然的刺激对
她平静生活的唯一刺激中,能享受到极大的乐趣。
亨利叔叔一见思嘉就喜欢她了,因为他说思嘉总算有点头脑。尽管有那么一
股傻劲,他不仅是皮蒂和媚兰的不动产保管人,也是查尔斯遗留给思嘉的不动产
的保管人。思嘉又惊又喜地发现她如今是个不大不小的年轻女财主了,因为查尔
斯不但留下了皮蒂那所房子一半给她,而且留下了农田和市镇上的财产。同时车
站附近沿铁路的一些店铺和栈房也是给她的一部分遗产,自从战争爆发以来它们
的价格已上涨了两倍。亨利叔叔就是在向她提供财产清单时建议她在这里永久定
居的。
等韦德·汉普顿长大以后,他将成为一个年轻财主,他说。照亚特兰大目
前发展的形势看,再过20年他的财产会增加十倍,而唯一正确的办法是让孩子
在自己产业所在的地方居住,这样他才能学会照管它是的,还要照管皮蒂和
媚兰的财产。因为我是不会永远待在这里的。他不久就将是汉密尔顿家族留下的
惟一男丁了。至于彼得大叔,他以为思嘉已经要在这里住下去了。他很难设想查
尔斯的独生子会到一个他无法加以监督的地方去抚育成人。对所有这些主张,思
嘉只报以微笑,不表示意见,因为她目前还不很清楚自己究竟喜欢不喜欢亚特兰
大,愿不愿意跟夫家的人长久相处,不好贸然承诺。她也明白,还必须争取到杰
拉尔德和爱伦的支持。此外,她离开塔拉还没几天就想念得不行了,非常想念那
红土田地和正在猛长的绿色棉苗,以及傍晚时可爱的幽静。她想起杰拉尔德说过
她的血液中有着对土地的爱,这句话的意思她现在才开始模糊地意识到了。
所以她暂时巧妙地回避着,不明确答复她将在这里住多久,同时很容易便投
身到桃树街平静的尽头这幢红砖房子里的生活中去了。
思嘉跟查尔斯的亲人们住在一起,看到他出生的那个家庭,如今才对这位在
短短的时间里娶她为妻,丢下她当寡妇和年轻母亲的小伙子了解稍稍多了一点。
如今已经很容易理解他为什么那样羞怯,那样单纯,那样不切实际了。如果查尔
斯曾经从他的作为一个坚强、无畏、性急的军人父亲那里继承了某些品质的话,
那这些品质也被从小养育他的那个环境的闺门气氛消磨掉了,他一生最爱这孩子
气的皮蒂姑妈,同时比一般兄弟更密切地接近媚兰,而这位却是世上罕见的怪气
的女人。
皮蒂姑妈60年前取名萨娜·简·汉密尔顿,但是自从溺爱她的父亲针对她
那飘忽不定、啪哒啪哒到处乱跑的小脚给了她这个绰号以来,就谁也不叫她的原
名了。这第二个名字叫开以后若干年中,她身上发生了许多变化,使它本来带有
的宠爱意味已显得很不相称。原先那个飞快跑来跑去的孩子,现在留下的只有那
双与体重不相称的小脚,以及喜欢漫目的喋喋不休的习惯。她身体结实,两颊红
喷喷的,头发银光闪闪,只是胸衣箍得太紧而常常有点喘不过起来。她那双小脚
给塞在更小的鞋里,已无法行走一个住宅区以上的路程。她的心脏稍稍有点兴奋
就怦怦直跳,而她厚着脸皮纵容它,以致一遇到刺激就要晕倒。人人都知道她的
昏厥通常只是一种故作娇弱的假态而已,可大家都很爱她。总是克制着不说出来。
人人爱她,简直把她当做一个孩子给宠坏了,也从来不跟她认真惟独她的哥
哥亨利例外。
她最喜欢聊天,世界上再没有叫她这样喜欢的事了,甚至在吃的方面也不如
这样的兴趣。她可以喋喋不休地谈上几个小时,主要是谈别人的事,不过并没有
什么恶意。她总是记不清人名、日期和地点,常常把一些亚特兰大戏剧中的演员
同另一戏剧中的演员混淆起来,不过别人并不因此而被搅乱,因为谁也不会愚蠢
到把她的话当真呢。也从没有人告诉她任何真正使人吃惊或真正属于丑闻的事,
为的是保护她的老处女心态,尽管她已是60岁的人了,可朋友们仍然好意地相
互串通,要让她继续做一个受到庇护和宠爱的老小孩。
媚兰在许多方面像她的姑妈。她动辄脸红,也有些羞怯,为人谦逊,不过她
是有常识的有某种常识,我承认这一点,思嘉不怎么情愿地想道。媚兰也
像姑妈那样有一张受宠爱的娃娃脸,这样的娃娃从来只只知道单纯和亲切,诚实
和爱,她从没注意过粗暴和邪恶,即使看见了也认不出来。因为她经常是愉快的,
她要周围所有的人也都愉快,至少感到舒适。怀着这一目的,她常常只看见每个
人最好的一面,并给以善意的评论。一个仆人无论怎样愚蠢,她都能在他身上找
到弥补这一缺陷的忠诚与好心的因素;一个女孩子无论怎样丑陋和讨厌,她总会
在她身上发现某种体型方面的优点,性格方面的高尚之处;一个男人无论怎样不
中用或令人厌烦,她都要从他可能改变的角度而不是实际行为的角度来估量他。
由于她具备这些诚恳而自发地出自一个宽广胸怀的美德,所有的人便都拥戴
她,因为她既然能在别人的身上发现他们连自己也不曾梦想到的优良品质,谁还
能抵挡住她诱人的魅力呢?她比城里任何人都有更多的女友,男友也是这样;不
过追求她的人却很少,因为她缺乏那种最能迷惑男人的任性和自私的特点。
媚兰的所作所为不外乎所有南方姑娘被教育去做的那些事,即让周围的人感
到自在和惬意。正是这种愉快的女性共有的情操,才使南方社会如此令人高兴。
女人们懂得,任何一个地方,只有男人们在那里感到满足、顺利和自尊心不受威
胁,女人们才能在那里愉快地生活下去。所以,从摇篮到坟墓,女人们始终是在
努力让男人过得舒服,而满意的男人则以殷勤和崇拜来慷慨回报她们。事实上,
男人们是乐意将世界上的一切都献给女人的,只是没让她们具有聪明才智。思嘉
也像媚兰那样发挥自己魅力的作用,但是她还使用了一种很有修养的功夫和高度
的技巧。这两个女人之间的区别在于:媚兰为了使人们愉快而讲些亲切和恭维的
话(即使仅仅是暂时的),而思嘉从不这样,除非是要为自己达到更高的目的。
查尔斯没有从他自己最喜欢的那两个人那受到强有力的影响,也没有学会粗
暴或讲求实际,因为养育他长大的家庭温柔得像只鸟窠。这个家庭跟塔拉比起来,
显得是那样安静,那样旧式,那样文雅。思嘉觉得,这幢房子正要求得到白兰地
、烟草和望加锡头油和男性阳刚的气味,要求有粗野的声音和偶尔的咒骂,要求
有枪枝和胡子,有马鞍和缰辔以及围走在脚边的猎犬。她很怀念在塔拉只要母亲
背过身去便经常听到的那些争吵声,罗莎跟丁娜头嘴、她自己和苏伦激烈争论,
以及杰拉尔德大喊大叫的恐吓声,等等。毫不奇怪,查尔斯出身于这样一个家庭,
便变得像个小女孩子。这里从来闻不到带刺激性的味道,人人都尊重别人的意见。
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结果就使得厨房里那个黑灰头发的独裁者发号施令起来。
思嘉原先为了逃避嬷嬷的监督而希望有个比较宽容的掌权人物,可如今发现彼得
大叔给小姐太太定下的标准甚至比嬷嬷的还要严格,便有点怏怏不乐了。
在这一个家庭里,思嘉恢复了原来的常态,而且几乎不知不觉地情绪也正常
了。她还不过17岁,身体挺好,精力充沛,查尔斯家的人又在千方百计让她快
活。如果他们有一点点没有做到,那也不能怪他们,因为她每次一听见谈起艾希
礼的名字就要心悸,而这种痛苦是谁也无法帮她去掉的。何况媚兰又总是经常提
到他!不过媚兰和皮蒂还是不断在设法宽慰她们认为她目前所经受的悲伤。她们
把自己的忧愁搁在一边,集中心思来转移她的注意力。她们忙着给她准备吃,安
排她的午睡,让她坐马车到外消遣。她们不仅非常羡慕她,羡慕她的勇敢性格,
她的美丽身段,小巧的手脚,白皙皮肤,而且经常这样说,同时还用爱抚她、拥
抱她和吻她的方式来加强口头上的亲切安慰。
思嘉并不怎么重视这样的亲昵,不过她受到恭维时也觉得暖乎乎的,在塔拉,
谁也没有对她说过这么多好听的话。实际上,嬷嬷把时间都用来给她的骄傲自负
泼冷水。如今小韦德已不再是个累赘了,因为全家的人,无论白人黑人,以及左
邻右舍,都把奉为神圣,并且总是盼着争着要抱他。媚兰尤其疼爱他,即使在大
哭大叫闹得最凶的时候,媚兰也觉得他是可爱的。她这样说了以后还要补充一句:
啊,你这疼煞人的小心肝,我巴不得你就是我自己的呢!有时候思嘉发现很难
掩饰自己的情感,她仍然觉得皮蒂姑妈是最愚蠢的一位老太太,她那种含糊不清
和爱说大话的毛病简直叫人难以忍受。她怀着一种日益增长的妒忌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