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宴已达到高潮,暖融融的空气中洋溢
着笑声、谈话声、餐具碰着杯盘的叮当声,以及烤肉和稠肉汤的浓烈香味。
间或一阵清风吹过,从长长的烤牲火坑向宾客们起来了股股轻烟,小姐太太们假
装烦地尖叫起来,一面使劲挥舞手中棕榈叶扇子。
大多数年轻小姐同她们的男伴坐在餐桌两旁长长的条凳上,唯独思嘉,她明
白在这种座席上只能两边各坐一个男人,便单单另外挑了个位置,这样她就可以
引来尽可能多的男人聚在自己周围了。
已婚妇女,都坐在凉亭里,她们的深色衣裳在周围的欢快色彩中看来更加显
眼。主妇们无论年龄大小,常常坐在一起,稍稍离开那些明眸皓齿的小姐、情郎
和他们的喧笑声,因为在南方,妇女一结婚就不算美人了。从那位倚老卖老公然
在打嗝儿的方丹老太太到初次怀孕正在极力忍住不呕吐出来的17岁的艾丽斯·
芒罗,她们正交头接耳不停地讨论着家庭等方面的问题,这才使得这样的集会更
加愉快而富于教育意义了。
思嘉朝她们轻蔑地看了一眼,觉得她们活象一群肥老鸦,已婚妇女从来都是
没有什么趣味的。可她就不想想,要是她嫁给了艾希礼,也得自动地跟这些穿深
色绸衣的主妇们一起,坐到凉亭下和前屋客厅里去,并且跟她们一样庄重,一样
呆板,不再属于那有趣而快活的一群了。原来她像大多数女孩子那样,她的想象
力只能把她带到结婚的礼坛上去,不近也不远,到此为止。此外,她现在正觉得
十分不幸,没有心思去考虑这种抽象的事。
她垂下眼睛看看手里的盘子,灵巧地拿起一片薄薄的饼干送到嘴边模样是那
么文雅,只轻轻咬了一点,要是嬷嬷见了准会大加赞赏的。她尽管周围有了那么
多向她献殷勤的小伙子,可是从没像现在这样难受过。她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
事,昨天昨上她想好的那些计划至少在艾希礼身上已经彻底完了。她吸引来几十
个旁的男人,偏偏艾希礼没有来。因此昨天下午她所感到的那些恐惧现在又都卷
土重来,笼罩在她身上了,使她的心脏时紧时慢地跳得很不正常,脸色也红一阵
白一阵,难看得很。
艾希礼不想加入她周围的那个圈子,实际上她来到以后还没有单独跟他说过
一句话,甚至自从见面时打了个招呼便再没有机会对他说话了。当她走进后花园
时,他上前来欢迎过她,但当时媚兰正挽着他的胳膊她几乎还没有他的肩膀
高呢。
媚兰是个娇小脆弱的姑娘,从外表看就像个躲在母亲裙子里玩耍的孩子,加
上她那双褐色大眼睛流露的怕羞到几乎惊恐的神色,就更加给人以这样的印象了。
她长着一头稠密乌黑的鬈发,上面严严地罩着发网,显得一丝不乱。这黑的一大
堆前面挂着个长长的寡妇嘴刘海儿,使得她的脸蛋完全变成了鸡心形。由于两个
颧骨隔得太远,下巴太尖,那张脸虽然娇怯可人,但仍显平淡。她长得像而
且就是泥土一样简单,面包一样可贵,春水一样清澈。不过,无论她的相貌
多么平淡,身佬多么娇小,她的举止行动中仍包含着一种沉静而非常动人的庄重
美,这使她看起来远不象一个17岁的大姑娘。
她穿一件灰色细棉布衣裳,上面配有樱桃色缎带,裙裾荡漾,皱襞粼粼,似
在掩饰那个如孩子般尚未充分发育的身躯,而那顶垂着鲜红的细长饰带的黄帽子,
则使她的奶油色皮肤更加光莹夺目了。她那对沉甸甸的耳坠子吊在长长的金链上,
从整整齐齐网着的鬈发中垂下来,在褐色眼睛近旁摆荡着,这对眼睛象冬天树林
中波光皎洁的湖水,两片褐色的叶子从宁静的湖水中闪映出来。
她用怯生生的喜悦心情微笑着欢迎思嘉,称赞她那件绿色衣裳多么漂亮,这
时思嘉很不好意思,几乎装出一副礼貌的笑容来回答,因为她那么迫切地想同艾
希礼单独谈话!从那以后,艾希礼就离开宾客坐在媚兰脚边一只小凳上,同她悄
悄地谈着,悠闲而睡眼朦胧地微笑着,这样的微笑正是思嘉最心爱不过的。更糟
糕的是在他的微笑下媚兰眼中焕发着一闪一闪的光辉,以致连想思嘉也不得不承
认她几乎是美丽的了。媚兰望着艾希礼时,她那平淡的脸上仿佛被一支内心的火
焰照耀得容光焕发,因为只要一颗热恋的心能够在脸上显现,那么现在媚兰脸上
显现的正是这样的一颗心。
思嘉想把目光从这两个人身上挪开,不再看他们,可就是办不到,而且每看
一眼就得从她周围的人们身上找到加倍的欢乐,跟他们一起笑着,谈着冒失的事
情,挑逗他们,对他们的奉承话拼命摇头,摇得那双耳坠狂跳不止。她说了好几
遍胡说八道,声明真理不在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并且发誓永远不相信他们任
何人说的任何事情。可是艾希礼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他只一味地仰望着媚兰
不停地说下去,同时媚兰俯视着他,她脸上的表情明明显示出她是属于他的。
这样,思嘉便觉得难堪极了。
在局外人看来,她是比谁也更没有理由觉得难堪的。她无疑是这次野宴上的
美人,是大家注意的中心。她正在男人们中间激起的那阵狂热,加上其他姑娘们
心中的妒火,在任何别的时候都会叫她心满意足了。
由于受到她的青睐查尔斯·汉密尔顿,仍牢牢地站在她右边,任凭塔尔顿家
的孪生兄弟合力挤他也不挪动一步。他一只手拿着她的扉子,另一只手端着自己
那盘连碰也没碰的烤肉,固执地不去跟霍妮的眼光接角,这叫霍妮伤心得快要哭
了。她左边的凯德懒洋洋地待在那里,他不时拉拉她的衣角让她注意,同时用一
双怒气冲冲的眼睛瞪着斯图尔特。他和这对孪生兄弟之间的敌对气氛已达到了一
触即发的程度,并且已开始斗起嘴来。弗兰克·肯尼迪象只带小鸡的母鸡在瞎忙
着,到橡树树荫下的餐桌旁来回奔跑,替思嘉挑拣好吃的东西,仿佛那儿的十几
个仆人都不中用似的。最后,苏伦已实在按捺不住满腔愤,便冲出大家闺秀的忍
让范围,公然向思嘉怒目而视。小卡琳也早就想哭的,因为尽管思嘉讲了不少鼓
励的话,可布伦特只对她说了声好啊,小妹,同时拨了拨她头上的发带便转身
去全心全意奉承思嘉了。他往常总是那么亲切,用一种出于自然的敬重态度对待
她,让她感到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便暗暗梦想有一天她将绾起发髻,放下裙裾,
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情人来接待。可现在看来,思嘉已经把他捞到手了!至于芒
罗家的几位姑娘,她们眼看方丹家那些黑皮肤小伙子已公然背叛他们,可是仍极
力掩饰着心头的懊恼,不过当托尼和亚历克斯站在圈子外面等着觑着,随时准备
只要有人站起来俩立即他占一个靠近思嘉的位置,那副讨厌相就叫她们忍无可忍
了。
她们用扬起眉头的方式将自己对思嘉行为的反感微妙地传递给赫蒂·塔尔顿。
对于思嘉来说,惟一的要诀是快。
这时,那三个年轻姑娘不约而同地举起花边阳伞,说她们已经吃够了,谢谢,
一面用手指轻轻扶着身边男人的胳膊,娇声笑嚷着到玫瑰园、清泉和夏季别野参
观去了。这种有秩序的战略性撤退对于一个在场的女人是不会不产生效果的,可
男人就看不出来。
思嘉看见那三个男人被拉出了她的魅力圈,跟着女孩子们到她们从小便熟悉
的名胜地观光去了,便格格地笑起来,同时狠狠盯住艾希礼,看他是否注意到这
件事。可是他正在玩媚兰的那条缎带,一面微笑着望着她。思嘉感到揪心般一阵
剧痛。她恨不得立刻跑过去将媚兰的乳白色皮肤狠狠地抓呀,挠呀,直到鲜红淋
漓才痛快哩。
她的眼光从媚兰身上移开,便看见了瑞德·巴特勒,他已跟众人厮混在一起,
可是仍站在一旁同约翰·威尔克斯交谈。他一直在观察她,但一旦接触到她的眼
光便笑起来。思嘉感到很不自在,觉得这个不受招待的男人是在场惟一知道她那
狂欢背后隐藏着什么心事的人,而且这只能给他以讥讽的乐趣。那么,她也可以
抓他其他来取乐呀!
只要我能够熬过这个野宴,一直坚持到午后,她想,所有的女孩子便会上
楼去午睡,准备精神饱满地参加晚上的舞会,那时我要留在楼下找机会跟艾希礼
说话。他一定已经注意到我是多么受人爱慕了。接着,她又自我宽慰地作出了另
一种推测:当然喽,他必须照顾媚兰,因为她毕竟是他的表妹,而且又一点不引
人注目,如果他不那么关照她,她简直就要做无人问津的'墙花'了。想到这里,
她重新鼓起了勇起,并且对查尔斯加倍下功夫,这时他那双褐色眼睛正炽热地俯
视着她。对于查尔斯来说,这真是绝妙的一天,美梦般的一天,他已经毫不费力
同思嘉恋爱起来。由于这种新的感情的冲击,霍妮在他心中的形象便暗淡无光了。
霍妮是一只尖叫的麻雀,而思嘉则是只闪烁的蜂鸟。她逗弄他,疼爱他,向他提
问题,然后又自己回答,这样他毋需开口便显得非常聪明。别的小伙子显然被她
对查尔斯的这种偏爱所激怒,而且给弄得糊里糊涂,因为他们知道查尔斯为人那
么羞怯,一口气说不出两个字、一句的话来,可是出于礼貌,他们不得不强压着
心头的怒火。谁都敢怒而不敢言,这对思嘉是个很大的胜利,可在艾希礼身上却
是例外。
最后一叉子猪肉、鸡肉、羊肉都吃完了,思嘉希望时机已经来到,英迪亚会
起身建议小姐们进屋去休息。这时是下午两点,太阳直照头顶,有点炎热,可是
英迪亚由于准备野宴接连忙了三天,实在太劳累了,便乐得留下来坐在凉亭里歇
一会,一面朝那位来自费耶特维尔的聋老头儿高声说话。
一阵懒洋洋的睡意向人群袭来。黑人们慢悠悠地收拾长桌上的残羹剩菜。谈
笑声渐渐低沉,这里、那里三五成群的人也开始静默。大家都在等待女主人来宣
布结束于前的野宴活动。棕榈扇子摇得愈来愈慢,有些先生由于炎热和吃得过饮,
已经打起瞌睡来。大野宴已经结束,所以的人都要趁太阳正旺的时刻休息一下了。
在午宴和昨会之间这段空隙中,人们都显得安静而平和,只有年轻小伙子们
仍保持着不甘寂寞的精力,正是这种精力使刚才整个娶会充满了生机。他们从一
群人到另一群人不断走动,慢吞吞地低声谈论着,漂亮得像些纯种马驹,也同样
地危险。中午懒洋洋的气氛笼罩了整个聚会,可是在它下面潜伏着一些暴躁因素,
它们可能突然爆发,上升到凶残的顶点,并且迅速蔓延,成为燎原之势,男人和
女人,他们既是美丽的,又是放荡的,那可爱的外表下面都有一点火爆性,其中
已经驯服了的只是很小一部而已。
过了一会,太阳越发热了,思嘉和其他人又朝英迪亚看了看。谈话已渐渐沉
寂,这时从林里所有的人都忽然听到了杰拉尔德的激昂的声调。原来他站在距离
野宴席不远的地方,同约翰·威尔克斯争论是正起劲呢。
真是活见鬼,你这人哪!祈求跟北方佬和平解决吗?咱们已经在萨姆特要塞
向那些流氓开火了!还能和平?南方应当以武力表明它不能让人侮辱,并且它不
是凭联邦的仁慈而是凭着自己的力量在脱离联邦!“哦,他又喝够了!我的上帝!
思嘉心想。这想,我们都得在这里坐到半夜去了。顷刻之间,瞌睡从懒洋洋的
人群中逃之夭夭,一种像电流般敏感的东西迅速掠过周围。男人从条凳和椅子上
跳起来,挥动着两臂,拼命提高嗓门,同时一心想压倒别人的声音。本来整个上
午都没有谈起政治和平在眉睫的战争,因为威尔克斯先生要求大家不要去打扰那
些太太小姐。如今杰拉尔德吼出萨姆特要塞这几个字来了,在场的每一个便都
忘记了主人的告诫。
咱们当然要打北方佬是贼咱们一个月就能把他们报销是
啊,一个南方人能打掉20个北方佬给他们一次教训,叫他们不要很快就
忘了不,你看林肯先生怎么侮辱咱们的委员吧!是啊,跟他们敷衍几个
礼拜还发誓一定得撤出萨姆特呢!他们要战争,咱们就让他们厌恶战急
在所有这些声音之上,杰拉尔德的嗓门在隆隆震响,但思嘉能够听到的全是
州权、州权的反复叫喊。杰拉尔德真是得意极了,可他的女儿并不得意。
脱离联邦,战争这些字眼由于长期以来不断重复,思嘉已觉得十分刺耳,
不过现在她更恨这些声音,因为它们意味着那些男人将站在那里激烈地争论好几
个小时,而她就没有机会去单独见艾希礼了。当然,大家心里都清楚,实际上不
会发生战争,他们只不过喜欢谈论,同时喜欢听自己谈论。
查尔斯·汉密尔顿没有跟着别人站起来,而且发现思嘉身边人已经很少了,
他便挨得更近一些,沿着那股从新爱情中产生的勇气,低声表白起来。
奥哈拉小姐我我已经决定,如果战争打起来,我要到南卡罗来
纳去加入那边的军队。据说韦德·汉普顿先生正在那里组织一支骑兵,我当然愿
意去跟他在一起。他为人很好,还是我父亲最要好的朋友呢。思嘉想,这叫我
怎么办呢给他喝三声彩吗?因为查尔斯的自白表明他是在向她袒露内心的秘
密。她想不出说什么话来好,只好默默地看了看他,觉得男人真笨,他们还以为
女人对这种事感兴趣呢!他把她的这种表情看做是又惊慌又嘉许之意,于是索性
大胆而迅速地说下去“要是我走了,你会你会感到难过吗,奥哈拉小姐?
“我会每天晚上偷偷哭泣的,思嘉这样说,听那口气显然是在开玩笑,可是他
只从字面上理解,便一阵仍红乐得不行了。她的一只手本来藏在衣服的皱褶里,
这时他故意把自己的的轻轻探进去碰它,后来索性紧紧握住了,连他自己都不明
白哪来这么大的勇气,也不知道她怎的就默许了,因此感到愕然。
你会为我祈祷吗?
“瞧你这个傻瓜!思嘉刻薄地想道,一面偷偷向周围看了一眼,希望能找机
会回避这种对话。
你会吗?
“唔会,真的,汉密尔顿先生。每晚祈祷三轮念珠,至少!查尔斯迅速
看了看周围,憋着肚子,屏住气。实际上他们是单独在一起了,真是千载难逢的
机会。而且,即使再一次遇到这样的天赐良机,他的勇气也许要不济事呢!
奥哈拉小姐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我爱你!“嗯?思嘉心不在焉
地说,一面将眼光穿过正辩论的人群朝艾希礼仍坐在媚兰脚边谈话的那个地方望
去。
真的!查尔斯低声说,由于她既没有笑也没有惊叫或晕倒而高兴得不行了,
因为按照他平时所想象的,年轻姑娘们在这种场合必然会那样的。我爱你!你是
世界上最最这时他才有生以来头一次打到自己的舌头了,我所认识的
最美丽的姑娘和最可爱亲切的人,而且你有最高贵的风高,我以我的整个心灵爱
着你。我不能指望你会爱一个象我这样的人,但是,我亲爱的奥哈拉小姐,只要
你能给我一点点鼓励,我愿意做世界上任何的事情来使你爱我。我愿意查尔
斯停住了,因为他想不出一桩足以向思嘉证实自己爱情深度的困难行动来,于是
他只好简单地说:我要跟你结婚。思嘉听到结婚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