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个地方之外。
位在皇居外苑后方的东京会馆,此刻正显得热闹非凡。
气派大门前的接待处,布置得极为华丽。红缎金边的布幕垂挂着,负责接待的侍从均衣着光鲜。每一位客人的到来,必先获得众人恭敬至极的弯身。在朗诵过客人的名讳与头衔之后,一组由四位高级男女内将组成的侍导,将引领他至大宴客厅的入口。
穿过会馆大厅中白瓷的喷水池,走过悬挂各国名画的大理石长廊,来到放置着簇簇花团的宴客厅外,在那周围结绑着五色彩带的入口里,客人将再度被确认身分,一切无误之后,再由场内司仪以响亮的声音向其它贵宾报告他的到来。
一踏进铺着厚毯的入口,瞬间视野豁然开朗。极为宽敞的会场,十二根矗高的白色大理石柱撑起顶天的蓬盖,派度非凡,尊贵自显,令人不由得为之赞叹的观止大造。
灯火通明的宴厅,三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从椭圆形的高顶垂下,那满缀的透明晶石,在蕊罩中光芒的照射下,摇摆着发出灿亮的炫彩,再加上雪白石柱上的弧形挂灯,整厅之间,一片明亮光灿。
配合举办的宴庆,厅内装点得极为富丽堂皇。放眼望去,窗沿平台上,锦花团簇,香气逼人,梦幻似的薄软白纱缀系一旁,更显高雅出众。
偌大的会场中央,是数道长得不可思议的长桌,光滑平顺的丝缎桌巾铺派着,那长长的流苏垂落地面。无以计数的法式佳肴陈列其上,繁复多变的菜色,精致细腻的口感,那道地而奢侈的法兰西式筵席,让人们感到有如处身异国般的满足。
受邀的宾客逐渐到来,身着白梅和服的女侍,以受过良好训练的优美姿态,忙碌但不失仪度地为他们送上甜酒。
群集的宾客们一边饮啜醇液,一边态度悠闲地彼此交谈着。纯粹性极高的专属聚宴里,清一色的男性们,可以毫无顾忌地高谈阔论。
在几位政商军界的大老陆续入场之后,宴会的重要时刻已至。
司仪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
铺着红毯的小高台上,数字重量级的名流端立着,排列在他们之后,那姿态凛然的是午前才受过勋扬的获奖军官们。
台下一片肃静。司仪开始介绍台上的各位。
绍毕,恭请致词。
彼此互相谦让一番后,大老们各自发表演说,或慷慨激昂,或智性说理,或真情流露,或文质彬彬,在推崇受奖军官之余,也不忘发扬国家意志。
界线分明的领域中,后辈没有发言的权利,受奖军官们只向台上台下深深一鞠躬,以表达提拔的无限感激。
女侍送上敬杯的酒,大老们一举之间,全场呼应干杯,仪式已成。
制式的礼数过去,严肃的气氛瞬间缓和下来,众人的脸上变得较为轻松,接着便是各成圈子的彼此暄问与交谈。台上的大老们自成无可打入的领域,受奖的军官们则被台下的人群包围。
虽号称全体庆功宴,但难免有人会受到冷落,从环绕的人群中,也隐约可以窥见军官的身分渊源与家世背景。
伊藤博邦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步下台阶,在众人簇嚷间,冷淡而优雅地应付蜂拥而来的祝贺。
一旁的三井俊介脸上也是同样的神情。他最疼爱的外甥,从没有一次让他们失望过。
两人周围的道贺声也持续不断,从友好的政党同僚、内阁阁员到敌方派系的人马,从自分的财团下属、
商业客户到竞争对手的代表,不论那些恭维的背后是什么,他们都微笑地接受。依照致礼的程度,身后
的幕僚们仔细地记下将来回敬的必要。
〃。。。真是了不得的菁英哪!〃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两位大老正朝他们走来,其中发话的是政界大老、第一政党政友会精神领袖的西园寺公望。
原地的两人垂首恭迎。
〃公望兄真是太夸奖了,小孩子不成熟的地方还很多呢!〃
浅笑着回答的是东京会馆主人、商界龙头三井财团现任会长的三井高慎,与谦虚的推辞相左,那向来冷硬的脸上却满是自得之色,引以为傲的目光望着远方那张遗传自其爱女的清丽脸庞,正不卑不亢地与陆军大臣交谈。
西园寺公望爽朗地一笑。
〃高慎兄何须如此客气!这个小辈是我从小看大的,他是多优秀的人我还不知道吗!今日的观礼,就连大君也都深受感动呢!〃
三井高慎微笑着,想起筵席间大君的推崇备至。
西园寺公望转向一旁的伊藤博邦,轻拍他的肩膀。
〃你有个好儿子!有你们在,后继可望,我想你父亲也可以安息了。〃
〃承蒙世伯过奖。关于继承父亲心愿,博邦岂敢妄言。且小犬年纪为轻,资历尚浅,还需多方磨练,望后恳请世伯加以点拨。〃
伊藤博邦谦恭地回答。
〃才二十四岁,年纪轻是事实,不过,擢升将官,颁一级战功勋,可就不能说是资历浅了!〃挥挥手,
西园寺公望哈哈地笑着,〃实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高慎兄,我真是钦羡你有个如此优异的好孙子哪,不像我家那个不成材的劣物。。。。。。〃说着,他重重地叹气。
〃哪里的话,长公子亦是帝大卒业的高材生,卓越的能力同侪之间少有可及,只不过。。。。。。〃三井高慎犹豫了下,似乎是在谨慎地选择述词,〃。。。个性上是稍微好玩了些罢。〃
〃高慎兄不必安慰了,只光提到那个家伙我就心里有气!〃西园寺公望面带悻然之色。
看向远方的人,他叹声似地笑着,〃这次授奖里他是最年轻的吧,真是不简单哪,如此优异的能力,再加上出众的仪态,我看那一辈里是没人比得上他了!〃他接着回过头来对三人笑道,〃若不是早与森家的小姐有了婚约,老头子我就算挺着这把骨头,也要再生出个女儿来嫁给他!〃
语毕众人皆笑。
笑谈了一会儿,几个商界大老走了过来,面带微笑地等待三井高慎。临去之前,他以眼神示意自己的儿子尽力款待之后,即先行离开。
三人正絮谈中,远方一个高拔身影走过他们眼前。
〃说起森家,其中森庆喜的二公子也是不可忽视的菁英派,据说他在陆军省内颇受重视,森氏似乎打算将他培养为将来的接班人。〃看着男人的侧脸,三井俊介说着。
〃那孩子我在私下见过几次,人品、能力感觉都还不错。至于公开的场合,倒也还没有真正接触过,不过听说是相当的能干。〃伊藤博邦冷静地分析后辈。身为政友会的现任总裁,多年养成的敏锐眼光让他对无真见之事决不轻信。
〃他的事迹我也颇有耳闻,〃随着众人的视线,西园寺公望也看向远处那正在交谈的两人,〃我在去年谒典时曾见过他一面,也的确是一流的优秀人才。〃看着看着他不禁又叹气,〃实在是高材辈出哪,那家伙再不振作起来的话,光凭着我这个入土一半的老头子,又能庇荫他到几时呢?〃
虽得意一生,亦不免憾心之事,政坛大老的叹息声徘徊不去。
宴厅里,恭维的热潮逐渐消退,包围的人群也慢慢散开,生理的饥饿淡化了吵杂不休的声音。
好不容易觅得一刻清闲,伊藤泉一郎靠在流穗长垂的餐桌旁,缓缓啜饮着手中那始终未及动一口的鸡尾酒。
那张俊美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平滑的面容里看不出一丝心绪。身后石柱上的挂灯发出昏黄的晕光,与顶上大亮的耀芒相互交错,模糊的光影在他周遭创造出一个彷佛被切割开的独特空间,异样的张力正不断扩散着,那让人无法接近的强烈压迫感。
清脆的靴声回荡着,逐渐地接近。
那与自己质似的锋利气势,伊藤很熟悉。他抬首望向来者。
同样稳挺的军服,白亮的手套,一丝不茍的洁净装扮,绺长的发平整地往脑后梳齐,男人完美的身上没有任何一点缺陷,而极度洁癖的他也绝对无法容忍缺陷的存在。
那张被许多人夸具日本古典色的端整脸容上,一如往常,淡色的薄唇紧抿着,显示出主人刚毅坚定的性格,那双总是威凛有神的细长眼眸,现在正看着他。来人是森武司,他的帝大同窗。
两人一阵相对,隐然的暖意出现在向来刚硬的眼底,森微微扬起嘴角。
〃泉,〃顿了顿,〃你回来了。〃
他举起手中的酒杯向对方致意。
〃恭贺你升为将官。〃
〃谢谢。〃
波澜不起的眼底轻轻瞬动了下。伊藤回应着他的敬酒。
一阵自然的沉默后,带着社交性质的淡然,那双冷机质的目光缓缓移向身旁的森。
〃听说你前日升了省内官房的副官?〃
森回看他,眼眸变得复杂许多。
〃也不过还是个佐官罢了。〃
〃是吗?〃
不是关心,也没有讶异,那清冽的声调,只是单纯的静然。
森不甘心地看着那张冷艳的脸上一片淡漠。
总是这样,总是被漠视的自己。大学时代开始,他们的关系一直处在似友似敌的状态中,随着竞争机会的不断到来,那样漠不在乎的表情自己也不断看见。每每如此的时刻,怨恨着他的存在,痛恶自己的不如人。长久下来,那再真实也不过的心情竟酝酿成难以愈合的伤口。
对方的冷淡,遍及一切事物,可是他不能忍受在那冽然的眼中,优秀的自己被与愚鲁的他人同等看待,那对他而言是一种莫大侮辱。但两人之间无止尽的竞争里,在乎的人似乎永远只有自己。
隐藏起那令人痛恶的现实心结,森问起目前支那的战况。
如梦似幻的宴厅里,那遥远国度的战争似乎变得异常不真实。
边酌饮醇液,两人长谈着,在旁人眼中看来,是何等亲近的朋友,何等密实的谊情。
聊到一个段落,森看着漠然如昔的对方。
〃桩姬很想念你,时刻都问着你的讯息。〃他的妹妹,比在乎自己的生命还要在乎这个人。
听到未婚妻的音信,伊藤只敛了下眼,那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眸。
〃如果你有空的话,出发前去看看她吧!〃
他早已习惯对方那漫不经心的态度,但他的妹妹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来了解那种全面性的自发冷漠。
〃再说吧。〃漠不关心的语调。
想劝说几句的森,正要发话的瞬间,大厅的某处突然传出一阵激烈的声音。厅内的众人一时停住,好奇
地往声音的来源望去,一位大老正高声骂着。
〃你这不成材的家伙!来干什么!?丢人现眼的吗?〃
〃真是蠢材!看你这副邋遢样,成何体统!〃
被骂的年轻男子一脸莫可奈何样,还颇似无辜地搔搔头发。
这个动作却惹得大老更加气愤,破口大骂声不绝于耳,清楚地回荡在变得寂静的宴厅里。
〃又是那个家伙!〃
森皱起眉头,以看废物的眼光望着那个男人。
不久,气极的大老被身旁的众人簇拥到别的房间去,男子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无视于他人异样的眼光,朝着大厅的内侧走来。
随着男人的脚步越近,森脸上的嫌恶也跟着加深。
男人留着一头特异世俗的及肩长发,并随意地扎在身后,其中几绺还胡乱地落在胸前,在这正式非凡的场合里,他并没有穿大家习惯俗成的军礼服,而是穿着一身款式奇异的西服,那少了外套的吊带装,看起来有些狼狈。
特立独行的举止,总被视为大放厥词的言谈,我行我素的男人不知已让多少卫道之士骇然,纵然拥有雄厚的家族实力,但声名狼藉的他早已被社交界排拒于外。
再加上三年前那件不可告人的丑闻。
西园寺彻走到面前的瞬间,森的厌恶也到达了忍耐的顶点。
〃泉,我先走了。〃
刻意不看那个在他眼里比贱物还不如的男人,森向他的同侪轻轻点头。伊藤也礼貌地微一颔首。
正要走开的瞬间,那张讨厌的脸却围了上来。
〃太没有礼貌了吧,学弟?要走也不跟学长打声招呼吗?〃轻佻的笑容。
森怒目瞪他。
〃哟?原来森家的家教是这样的?你引以为傲的礼节到哪里去了呢,学弟?〃西园寺彻嘲讽似地扯起嘴角。
森的眼中射出火光,僵了会儿,他动作极为生硬地向对方微微鞠躬。
〃学长,我有要事,想先离席。〃
西园寺彻微笑地望着他僵硬的表情,感到尽兴之后,才轻哼了声。
离开的路上,森的眼中,充满了无比的愤怒。
〃真是百玩不厌。〃
看着那怒气冲冲的背影,西园寺彻对身旁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人笑道,后者却是依旧面无表情的淡然。
〃啧,真是个不解意的家伙,笑也不笑!我可是排除万难才来看你的耶!〃
伊藤抬眼看他,清冷的眸中平静无波。
〃好好好,我知道你什么都没兴趣!〃
摇头嘟囔着,西园寺彻动作夸张地大声叹了口气。
〃来,泉,祝你不断高升!而且每次都把那个做作的家伙打得落花流水!〃
优雅地一转身,从桌上抄起酒杯,西园寺彻用力地敲击对方的杯缘,说完也不等对方响应,他自己就一
口气喝干杯中的酒。
早已熟知对方的行径,伊藤只慢慢地饮着手里的酒。
不在乎别人投过来的诧蔑目光,西园寺彻大声地说着自己想说的话,也不管伊藤的反应如何,说到开心时他就自己放怀大笑。
边啜着酒液,伊藤静静地听着对方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奇异见闻。
两人一动一静,持续了不短的时间。
忽然,语声断了,默默饮酒的伊藤抬起头来,不意地发现对方那张脸庞居然就近在眼前。
〃怎么了?〃他淡淡地问着。
〃我想问,你、在支那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有趣的事?〃
〃为什么这么问?〃
〃不为什么,我只是想知道。〃
西园寺彻难得认真的表情,其中似乎隐隐挟着某种特异的意涵。
一阵默然后。
〃有趣的事?〃
缓缓地覆述一遍,伊藤把玩着手里的酒杯,那残存的琥珀色液体在灯光下发出眩惑的亮芒,隐约中,映衬得那双清冽的眼眸更加魔魅。
〃没有。。。。。。一样也没有。。。。。。〃
遥望着光灿室内的某一定点,他低语着。
' 此贴被鬼鬼bu乖在2007…04…16 14:15重新编辑 '
'8 楼' Posted:2007…04…15 19:03|
dari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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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第六章之3
零时过后的午夜里,前所未有的大雪狂卷着。
长长的木造回廊中,一片漆然的墨色。
身着和服的男人无声地走着,在彷佛没有尽头、也找不出起点的甬廊中,那安静的背影不发出一点声息地移动着。
一径晦密的封闭里,五感顿失,耳轮也在寂滞空气下变得迟缓起来,厚板外的风雪声遥远得只剩下细小嗡鸣。
男人走着,在这曲回绕环、变幻多端的折廊中,那彷似融入无垠黑景的流畅身影,轻易地跨破所有视觉的魔障,一次复一次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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