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意。”江远蹭地一下自突然靠近的沐云身边跳开,将头转到另一边。
“很好笑?”身后沐云阴阴发问。
“啊……完全不好笑。”
“那你刚刚是在暗里嘲讽我讲笑话的水平差?”
“不,”江远低眉顺目,满脸正经:“主上说笑的水平简直独步天下。”
“真的?”沐云眯着眼细细审视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孔半晌,淡淡开口:“江远,若你想继续笑,本座有十七八种方法让你笑个痛快,或者……比起笑来,你更想尝尝那种欲仙欲死的滋味?本座那方面的功夫保管让你打从心底赞叹,绝、对、腹诽不起来,想试?”
像突然踩到响尾蛇尾巴,江远对那两道不怀好意的邪佞眼神退避不及,又跳开好几步。神经坚硬如黑耀岩的男人竟然经不起他三言两语的嘲笑,就这么恼羞成怒起来。呃,这该说是可爱还是可怕?
江远苦着脸,烦恼该如何平抚自己煽起的怒气。一声轻微的低哼让剑拔弩张的二人注意力瞬间转移过去。那一直未睁开的长睫,闪动两下,便缓缓张开。
“你醒了,王爷?”江远俯身。
那长睫神经质地急促眨动,乌亮的眼眸中还是一片昏睡刚醒的迷懵,对凑到自己眼前的这副平凡男人脸孔只是呆呆瞪着发愣。
江远不由笑了:“王爷莫非还在梦中?”
一声哧笑,即令那呆滞眼神倏然褪去,恢复了原本的清亮。
“你是谁?”
“在下江远。”
“王爷此刻觉得怎样?”
随王轻哼:“即已为阶下囚,本王身死早已不计,又问这些无聊的作甚。”随王转过脸不再理睬江远,江远望望沐云,随后退开。
沐云走到床榻前,“王爷万金之体,若轻言身死,岂不让这天下骚动黎民不安。”
随王冷笑:“你休要打这种如意算盘,以为抓了本王便可任你为所欲为,那可要大错特错。”
沐云挑高眉宇,神色悠然:“哦,本座以为,在那威风凛凛的银盔军前王爷你这张脸可比那御制虎符更有震慑力啊。”
纵然如此处境,随王依旧神色未有丝毫慌乱。“银盔军兵不过数万,领军之将不过数百,而我朝能征善战之士,善用谋略之将又何止数万数百。你不知己不知彼,未战已呈败势,还兀自狂妄。”
沐云听了,竟未生气,反而哈哈大笑两声:“如此说来,王爷你未必也真个知己知彼不仅王府军士,就是这整个朝野,甚至百姓黎民,都将你奉为神明,王爷你切莫自我贬低身价,何况你的价值还远不止此啊……”
沐云捏住随王下颌将那偏向一旁的脸颊拉正,一脸轻谩:“抛却‘随王’之名,单凭这容姿,恐怕就能令天下男女俯首称臣,哈哈”
随王静静看着上方放声肆笑如梦魇般的男人,忽然露出一丝复杂笑意。“你以为万事皆在你掌握之中,须知这世间之事最是变幻莫测……”
这笑来得突然,复杂中突着诡异,让人极是捉摸不透。未待片许,一阵奇怪的轻脆如暴栗般的声响从床上的随王身上发出。
“不好!”一直垂眉顺目未有声息的江远一声轻呼,身形未及展动,旁边的男人已是一声惊怒暴喝,双手如电连点随王数处大|穴,饶是身手快捷如飞云阁主,那白玉般的面孔已透着血色的殷红,一缕鲜血如华丽的上好朱丝自随王精致的嘴角不断溢出。
“九转断魂裂。”沐云静静吐出几个字。
“没想到堂堂王爷也会学这种绝命招数,以为你不会武,一时大意,险些酿成大错。”自方才那声惊怒交加的暴喝响过,沐云面色便一直冷得出奇,眼中却有暴虐的星子沸腾。
随王发出微弱的笑意:“某种情况下,自绝也是一种必要的自救。”
鲜血历历之下,笑意鲜艳刺目。沐云手起掌落,竟将本已气息微弱的随王打晕过去。这男人,虽未出声,甚至自方才起,那坚毅面孔上的表情变化也少得可怜,但他周身的气息早已凝滞,冻结在他的暴怒中。
“主上,你……方才失控了……”看着男人兀自未歇的狂暴,江远在身后轻叹。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再对已是命悬一线的重要筹码再做雪上加霜的举动。
江远朝床上晕厥的人浅浅一瞥。“他的身体似乎……”
沐云沉然不语,将床上虚弱的身躯横抱肋下,转身步出牢门。
一辈子视为敌手的男人如今如羔羊般横卧在自己臂间,任人宰割,这种违和的荒谬感让沐云无法忽视。
“我不会让他就这么死不管他是谁。”
沐云凝冷的声音自前方几步之遥传来,跟在他身后的脚步微一停滞,瞬即恢复往日自若,如常跟上。
12
这几日,拢翠阁西苑东边的留园暗中飘着一种不寻常的神秘气息。整个西苑都在谈论那个园子里的神秘新进住客,其骚动程度也只有半月前江远住进露园时可比。
“公子,公子,那屋里的人到底长什么模样?”这是最近几天来秋云每日必提的话茬。
“什么人?”一手拿着书卷身子斜斜靠在软椅上,江远此刻的模样比食饮餍足后腆着肚皮在外晒太阳的碧虎还要慵懒。
秋云鼓起嘴,一脸不悦。“公子尽打马虎眼,那天你明明和主上一起回来,还带回那个神秘的美人。”
“哦,你说那个人啊。”江远放下书卷,语气闲散。
“啊,他到底长啥样子啊?”
“一个鼻子两只眼。”
秋云瞪着眼珠子愣了半天,忽地扑楞一笑,舌头搭得啧啧作响。“这就奇了,公子向来是那种有啥说啥不藏着掖着的人,今日个是怎么了呀。”小丫头凑到江远近处,一脸暧昧的笑,“莫非你在吃醋不成,公子?”
吃醋?江远不明所以。“公子”秋云双眼微睨江远,一脸你又开始装傻了吧的表情。“整个西苑这几天都吵得热火朝天,更有趣的是,据说,肖公子房里的小琴偶尔瞥见那人相貌,一脸惊呆的表情,哈哈,那个眼高于顶的臭丫头一直凭着她主子的好样貌在西苑里耀武扬威,这次大概受到的打击不小。”秋云笑得像十年怨气终于得出得畅快淋漓,回神一看,她那位公子又自去看他的书去了。“公子,你到底明不明白?”
“明白什么?”
“那个人是个人人吃惊的美人耶。”秋云声调猛提高了八度。
“那又怎样,就算那人美若天仙,干我何事?”
秋云朝似乎真是一头雾水的江远眨眨眼:“公子,你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整个西苑的人都看着呢,现在忽然来了这么个神秘美人,主上似乎也很紧张他西苑那些人可都盼着你失宠呐……”
‘失宠’二字让江远从白纸黑字的书间抬头,失宠?
“‘失宠’?谁失宠?失谁的宠?”江远的嘴呆呆地微张。
秋云弯腰低头,正正对准江远询问的眼神,掷地有声。
“你失宠,失主上的宠。”
每由秋云嘴中蹦出的每一个字便让向来沉静如水的江远公子的嘴愈张大一分。
把江远手中书卷拿过放一旁,秋云一脸受不了的表情开始叹气叨唠不停,全不顾她眼前这位公子险些一个坐不稳从软椅上摔下来。
“公子容貌虽算不上出众,但公子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气质,主上眼中的公子肯定是特别的。”
“秋云……”江远终于有点受不了的打断她的自言自语,“我是因养伤才临时住进西苑。”
虽然是被逼不得已进来,却不得不承认舒适清幽的西苑是疗伤佳地,更有飞云阁主亲自诊断配药,是以由最初的不情愿及到后来,江远也无理可拒了。
不料,竟生出这样的流言。
“公子,秋云其实也清楚你和主上并没有她们所认为的那种关系,不过,这流言也决不是空|穴来风我们虽然脑袋简单,可眼睛却亮得很。主上确实对你很特别……常人也许未必,可以主上性格,他对你的所作所为已超出一般上司下属关系。”秋云转过屏风后拿了茶壶泡茶,嘴中兀自不肯停。
“公子可能不知道,你刚住进的那几天,伤口迸裂,高烧一直不退,都是主上亲自为你配药敷药换药莫说这个西苑,放眼整个飞云阁,又有哪个受过这种殊荣……也难怪她们会眼红……”
茶泡好,出来一看,软椅上早已不见人。
斜晖脉脉,入秋的林子染上层橘色的淡金。让人感动的柔和温暖里,有直令人无限遐思的明亮绮丽流转于初秋傍晚的空气中。
林下,落叶成毡。一人左手持壶右手倾杯,靠着树干坐在枯叶之上独酌。
独酌,无醉。
“莫不成你常常偷了酒来这里喝?”突然现身近处的人实已站了会儿。一身黑衫,简单的衣着,晦暗的颜色,然这人身上所透出的危险凌厉气息却比任何华丽装饰更攫人心神让人深感压迫。十步之内,让人绝对不可逼视。
对于自己上司突然现身,江远并未有任何局促吃惊,微转过脸孔对着沐云扬扬手中酒壶,微笑:“要不要也来上一杯,可惜壶中所剩不多。”
沐云走至跟前站定,扫了他手中酒壶一眼,沉声道:“你箭伤未愈,酒还是少饮的好。”
“伤已大好,”江远将壶中剩酒满满斟上一杯递上,面上浅浅笑意比酒更醇。“顶级状元红,请君品尝。”
沐云瞅着那酒杯少许,接了,才道:“这酒哪来的?”江远伤好之前,露园不会有酒这种东西。
“乘秋云睡觉时在西苑大厨房地窖里偷的。”看着沐云还算平和的脸色,江远老实交待。
淡淡一瞥,沐云并未再说,靠着树干坐下默默喝起酒来。空旷沉寂的树林,娴静柔顺的风声,似睡似醒的二人。
晚风慵懒,却吹不散突兀静默中如弦般紧绷的气息。
江远拉紧嗓子不自然地咳嗽了声。普天之下恐怕还没有人能和飞云阁主并肩坐着而不紧张局促的,何况,他还是自己的上司。
“咳,主上找我有事?”
沐云眼神自他面上滑过,语声冷硬:“是你有话对我说吧?你这几天不是一直都为那些药人胸中郁闷吗?”江远望上自己上司无论何时都挂着冷漠的脸,有淡淡的惊讶。
沐云嘴角微扬,竟含了抹笑。“早就知以你的个性,必定不会对他们视而不见,没想到你还忍了这好几天不去找我。”
清亮的眼神在沐云面上谨慎缓慢地游移,似疑惑又似探询,仿佛要看清面前这人的眼中自己的模样。四目两两在空中交汇,思潮如蝶翼翻飞,却也只是片刻瞬间之事,尔后顺即错开。
江远移开对视的目光,头微微垂下。
“虽蒙主上器重,然你是主,我是臣,主上行事又哪里能容我置喙……”
“所以你就天天躲在这里喝闷酒?”沐云肃冷的眼直视江远。
“我不明白……”江远轻轻叹道,“为何要将他们变成那样,寻常人不行吗……”
沐云冷冷道:“我需要的是能听从命令完成职责的下属,比起正常人,他们绝对忠诚决不会背叛。”
江远闭了闭眼,将眼中快要溢出的忧伤遮盖了去。眼前这个男人或许明白他,可他却着实不明白这个男人。他曾看见那双冰凉冷酷能瞬间置人于死的手轻巧甚至堪称温柔地为碧虎裹伤。能亲和地对待一只猫,却冷酷地对待一群人。
“那些人还活着吧?”
“如果你所指的‘活’没有深层的含义,你可以如此认为。”
江远默然片刻方继续发问:“还能让他们恢复正常吗?”
“当然。”
看到表情瞬间轻松下来的江远,沐云发出一声沉笑。“表情变化还真大,担心他们永远沦为活死人你还真是善心。”
嘲笑讥讽江远并不理会,望着沐云满脸诚恳。“江远恳请,主上他日大事成就之际,让他们恢复正常。”
沐云挑挑眉,语气轻飘飘的。“为何要放人?这对我完全无半点好处,而且作为交易一方,我实在吃亏得很。”
江远一时愣住,未料到沐云拒绝得如此迅速直接。
“我若说他们是自愿作药人,你大概也不会相信。”江远默然。
沐云看着他表情便当了默认,冷哼一声,也不多作解释,闭了嘴不再言语。就这样让静默在两人之间的气氛愈拉愈紧。
江远低眉垂目,整个人都陷入压抑的沉默中。夕阳打在他低垂的眉睑上,那份淡淡的忧郁也似阴影在光下显出透明的幻惑。
沐云紧紧凝视,终于,暗里轻叹声,开口说道:“他们大都是边界流民,生活无法为继,没有出路,一箱白银抵自己一条命来换取家人安稳无忧的生活,与白白杀死自己徒留一笔无法支付的安葬费给家人,这二者间的差别,你觉得还用我逼迫他们为我试药吗?”
事实很明显。江远沉默着。
“那位随王爷,以为他辖下江山福临万家,尽是富贵安定——贵为王爷,终究是抛不掉玉堂金马高高在上的贵族气,恐怕料不到他苦心经营的国家已风雨飘摇,有那么多无法生活穷苦到甘愿出卖躯体灵魂来换取亲人生存的存在。”沐云眼中露出些许嘲弄。
约有一盏茶功夫,江远未出任何声响,连声息都淡了去。当天际那抹橘色褪去,先前的丽色变得暗淡,江远嘴角轻扬,脸上竟也带出了分明的轻嘲。
“你说的没错,不了解自己百姓的真正境况,他这个随王,不过尔尔。”江远把玩着手上酒杯,脸上泛起不以为然的轻笑。“自以为天下清平,却连他子民是否衣食飨足都无法保证,随王——随王——这二字还真令人遗憾呐。”
沐云听了哈哈大笑接道:“更为遗憾的是,即便他真个明白,现今恐怕也无力做些什么。”
江远眼神闪了闪,却未说什么。
两人在树下靠坐,不觉间已是天色沉暗。远处隐隐传来侍女的呼唤,万家炊烟,暮鼓声声,正是晚饭时刻。
沐云起身朝回苑方向走去。江远伸手拂落沾上衣襟的枯叶,耳中听着远处秋云的呼唤一声盖过一声,一刻想到了什么,手停了一下,然后用一种近似怪异的腔调对前面的人说:“主上……我最近听到一些怪异的传言。”
江远徐徐跟在沐云身后,语气却躲闪不定。
沐云回头,正看到自己那向来淡定的属下一脸尴尬神色,显然在为不知该如何措辞而烦恼,心中好笑,却淡淡开口。
“说什么?”
“说……我是你……的……”
“男宠?”沐云眉宇轻扬,脸上的揶揄之色让整个面部柔和了不少,飞云阁主心情不错。
江远嘴张得大大的:“主上难道你一点也不吃惊,不觉得荒唐?”
“荒唐?该说正常吧。”促狭的笑意出现在飞云阁主黝黑锐利的眸中。那幅神情又变成了江远平日里最最讨厌避之不及的表情略带轻佻,几分邪佞,却终是深沉。
“你住我寝苑,日日和我相伴,你不做我的男宠,难道”飞云阁主眯着眼,拉紧眉,促狭中多了分危险。
“你想让我作你的?”
咚地一声,江远一个不留神额头撞上一旁斜伸出来的树枝。
他根本就是故意,这流言他乐见其成。明白这点后,江远放下揉捏额头的手,挺挺胸膛,让自己的声音听来更中气十足。
“主上,我明天就搬出露园。”
“伤好再说。”
“伤已经大好。”
“不许。”
“为什么?!”
“不许就是不许。”
“我们根本就不是那样的关系,那些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胡编乱造。”
“如果你这么在意事实,我不介意让它名副其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