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伤再偏几寸就到心脏了吧。”
“应该有一根是直插心脏,却被他挡了去。”封三微微一笑,神情变得遥远,那一刻电光火石间的情景早已刻在他脑中。“我真以为那时就要命丧那只箭下,虎王大弓百箭连发数百步内仍然威力强劲……他就那样靠了过来,用自己的身体作靶然后将那只威力不减的箭震了开去……”
沐云听着,脸上依旧无甚表情。
“他伤得很重?”
“随军大夫说若非他心脏生得比常人略略偏了那么一些,已然命丧箭下。”
……
“大哥……”
……
“若他真是与朝廷脱不了干系的人,你会如何?”
“杀。”沐云眉也未动上一动,“逆我者,杀不留。十年前,你不就已经知道,又何须多问。”
封三神情一肃:“恕属下多嘴。”
“他现在何处?”
“城外二十里燕回坡,整顿兵马,清点物资。”
沐云起身。“半月内,封楼主,你便在此静养,楼中事务,本座会着人替你。”
“谢阁主关怀……”拜谢声空传向门外,人已转瞬去得远了,
封三怔怔望着门外。
阁主……大哥……若他真乃朝廷中人,非我族类……你也会像对她一样,‘杀不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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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回坡”虽名为坡,其实是一片临河的平沙之地,沙乃黄沙,与不远处河岸的河沙全然不同,狭长河床的两岸沿边缘蔓生着芦苇丛,占地广阔,若处于春夏之际想必苇叶疯长的景象应十分繁盛,此刻,初冬斜阳照着干枯颓败的芦苇细杆上,冬意冷峻,只得满眼萧瑟灰败之意。
而当此刻,正是残阳如血,倾洒在平坦黄沙地上,其中又平见一股肃杀诡异之气,与战场遗迹出奇地吻合。
沐云自乘一骑,在临时搭建的军营西南入口处悄然驻马,江远正忙着替重伤病患裹伤递药。满地伤患,四处是身着葛衣头带郎中帽的随军大夫穿梭来往。长身玉立儒袍飘然的江远愈加引人注目。沐云凝目看着,忽瞥见自己肩上落了先前树林子里的一片黄叶,顿时手指微微一弹,那枯叶刹那有如注入了生气蝶翼般翩然飞向不远处的江远,毫无声息地粘在江远头顶。或许稍觉有异,江远伸手往头上一抹,本以为是甚飞蛾虫豸之类,看着手中拈着的是片树叶,不由大是诧异抬头,便见南门入口处一人朝他招手示意。竟是他主子亲自来了。江远当下走近,便要下拜。
“不用。大燕山那边事情已了,为何不回去向我覆命?”
“我以为……有封楼主先去汇报,英不需要我多说。”江远的目光环视周遭场地,“而这里伤患太多,大夫太少……他们都是因我指挥失利而或死或伤,都是有家室老小的年轻的壮丁,死者已已,活着的人岂可抛下他们不管。”
凝视着那张由于愧疚自责变得柔软的面庞,沐云淡淡开口:“你不也是伤患?”
“轻伤,不碍事……唔!”
说话间沐云突然双掌朝自己肩上拍来,下意识一躲,不料扯动伤口,痛哼了声。
沐云突袭的双掌乘势悠忽往他胸口而来,双手一分,宽松的儒袍散开,露出一片白色纱布,隐隐浸着新鲜血迹。
沐云脸色顿寒。“这就是你所谓的‘轻伤’?”
本是没什么事,被你这一闹恐怕又裂开了。江远低下头小声嘀咕,看着眼前那张面色不善的脸,却很识趣地缄口不语。
“你在嘀咕什么?”
“没什么。”
“随我回拢翠居。”
“可这满地伤患……”
沐云头也不回,冷冷地道:“同一个命令,我不想重复两次。”
江远在身后咋舌,谁说飞云阁主冷血无情,这人根本就是一烈性火炉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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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近十年来有什么让江远绝对难忘之事,莫过于一个大男人被另一个大男人搂着,两人亲亲我我,耳鬓厮摩着共乘一骑之事。江远私下里一直为前阵子和沐云两人共乘一骑从燕回坡回来一事耿耿于怀,然最终也只得自去尴尬一番。
“嗯……原来你喜欢吃整个的鱼块,却不喜欢吃做好的碎鱼末。”江远半躺在睡椅上,手边的矮几上放着慢满一碗猫鱼,手上拿了条一尺来长的色泽金黄的干鱼。
脚边是一只虎色斑纹肚皮四肢雪白的大猫。奇怪的是这猫对一旁矮几上放着的任之品尝的那碗猫食正眼也不瞧上一瞧,一双碧绿的眼瞳倒是对江远手中的大鱼虎视眈眈,眼神贪婪而热切,大有江远若不给便来抢的架势。
“现成的猫食放着,偏要和我来抢这鱼,不愧是飞云阁主养的东西,连猫都这么有攻击性。”江远笑着撕了块鱼仍在它面前。“你叫什么名字啊,奇怪又好斗的猫?”
“碧虎。”侍女秋云恰巧从外面回来。
“壁虎?”江远这下真愣住了,明明是只猫不是吗,为什么要叫它壁虎?
秋云噗嗤一声:“远公子这下不可知道了吧,不是那个‘壁虎’,是‘碧玉老虎’那个意思。”
江远低头审视蹲在地上狼吞虎咽的碧虎,那双酣畅进食之际仍不忘警戒地扫视四周动向的碧玉眸子,还有那与幼虎相去无几的体态,威风凛凛的架势,确实深得它名字精髓。江远愉快地伸手摸了摸它的头,换得它一声极为不悦的低沉怒吼,江远笑着问秋云今天的菜色。
他被禁足。已有半月未出拢翠居,每天只是无聊地沦落到与侍女聊天谈笑与猫玩耍的地步。
“今天是八宝香鸡,桂花醋鱼,莲蓉蒸肉,还有补血的纯正凤骨乌鸡汤。”
“又是这些菜……”再这样下去,他迟早要变成胖子。
“这些菜公子都吃腻了?”
“不是。”江远苦笑摇头,将手中最后一块鱼扔在虎视眈眈早已等到不耐烦的碧虎面前,手指朝着那立时低下去嗷嗷进食的胖脑袋一指
“只是我若在吃下去,恐怕就要变成跟它一样了。”
秋云被江远那正经苦恼的神情逗得嘻嘻脆笑不止。“怎么会,公子箭伤在身,主上交待过要多吃一些补血生肌的东西才行……啊!差点忘了,主上身边的小赵刚刚来说,让公子你过去东苑那边一趟。”
“哦。”
“公子要不要先吃了晚饭再过去,主上说不得到时拉上你下棋,一下就是好几个时辰。”
“不用,我还不饿。”
拢翠居分东西两苑,由一个很大的天然活水池子完全隔绝开来。 池上方有长长的碧玉栏廊连接东西两头。人走在回廊,手扶翠玉栏,脚下是活水细细,时有鱼儿翻腾,一种清神醒脑的静谧与清凉。
西苑是阁主私居,屋宇楼阁众多,檩次栉比,俨然一个小型皇家殿宇。东苑则是阁主平日处理阁中事物之所。建筑物相对来说数量较少,却胜在占地广阔,气势开阖。
半月来,江远被允许踏出西苑的次数少之又少,如此刻般散着步悠闲细看拢翠居景色的机会更是难能可贵——拢翠居乃阁主私居,并非所有人能进。
当他悠悠然走到漠楼前,沐云人已在等。
冬日傍晚软绵绵的阳光,完全失却夏日如火的殷红,与沐云那一身那浓艳润泽到几乎接近华丽的庄严黑色相比,更显苍白无力。
只需一眼,便能让人感到一种久经磨砺的剑锋般的清冷寒利——当一个人能把黑色穿到这种地步,那个人,定乃非常人。
眼如剑。
人如剑。
一柄泛着泠泠杀气的幽黑色泽的出尘古剑。
江远在远处向那伫立的挺直人影凝视片刻才走近。
“主上找我?”
这漠楼由来都是飞云阁重地之所在,江远是第一次如此接近。
“带你去见个人。”
纯黑大门内,是两名褐衣守卫。二人均系长剑在腰畔,见有人自门外进来,也不看人,便是‘唰’、‘唰’两声,毫不犹豫举剑相拦。沐云自袖中拿出两粒药丸,一粒递给江远剩下一粒自己喂进口中。见状,江远也吞下药丸。之后便闻一股奇特的甜香自沐云手中传来,不知何时,沐云手中已多了一暗红色皮制小囊,香气正是由那香囊中散发而出。当香气愈来愈浓大范围弥散开来,二守卫齐唰唰地将剑退还进鞘中。这一系列动作进行得全无言语交流,透着诡异的静默。而自始至终,这二人并未如外面侍卫般向沐云躬身行礼,只是垂手直立,双目呆滞,全无神采。江远望进那两双眼眸——那里面,即无尊崇也无畏惧。
没有人类面部该有的表情。
——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自己的言语,甚至于连生命恐怕都已不存在,他们只是一副站立能行的活生生的没有灵魂的皮囊。
江远明白,只要手拿沐云掌中那个香袋,就算面对面将剑刺入他们的身体,他们也会毫无反应。
因为他们是药人。
进到漠楼大厅,沐云径直走到厅中太师椅前,握着左边龙头扶手为一用力,大厅正中的地面顿出现一个一丈见方的地下通道口。有楼道一直延伸到黑暗的下方。
两人手持蜡烛沿着楼梯往下,楼梯尽头是一条平坦的可容两架马车并行的石道。石道壁每隔级米便嵌着龙眼的夜明珠,照得整个石道光线通明。数百来步的石道尽处,是两扇阔大有着宫殿规格的合门,依旧有两名药人把守。其服饰表情都和漠楼大厅入口处那两个毫无二致。只是剑上的穗饰是墨绿色。相对应的,沐云手中的香袋换为绿色。
“跟着我,千万别走出红线之外。”
江远默然点头。
在这有如宫殿城门雄伟的石门内,大概有一个令他惊异的陌生世界。
石门重重地在两人面前缓缓打开。
光线明亮有如露天野外,完全没有处于地底的压抑。
远处红线划定的区域内有成千药人来来往往,做着自己的任务。没有任何指挥者,这里一切却是那么秩序井然。俨然一个地下街市,不,确切说是一个地下兵工厂。各种兵器小至箭、茅、盾、大到攻城用的滚木,土炮,还有……一架架气势骇人的虎王大弓?……
江远疑惑地看向沐云。这应当是朝廷独有的武器。
“这就是此次封三和你受伤的代价之一——封三从小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照着他所画的图纸,我再加以推敲,要造出同样的东西也不难。”
“……”
“看那边。”转过一道侧门,沐云指向右侧石室,“这是飞云阁的一座小型金库。”
顺着沐云手指方向而望,但觉满眼都是光灿灿亮闪闪,几百个暗红色的金箱成列堆放,金砖砌着墙壁,更有数不清的明珠翠玉如破铜烂铁满室堆积。
“这里是我的地下王国。”沐云环视四周,面上泛着的笑意丝毫不掩倨傲与得意。“倾国的宝藏,倾国的兵力——终有一天,我会将这天下置于股掌之上。”
眼前之人不再是一柄幽冷森然的剑,霎那间,已变成一个威临天下的王者在对着自己的王国指点江山。
略带浅绿色泽的眼眸,表露无疑的狂妄、好斗、霸气,江远脑中忽然就浮现出一双与之如出一辙的向他嗷嗷低吼索食的碧绿的猫眼。
江远为自己的无厘头的思绪感到好笑,但不可否认,在狂妄好斗方面,那只猫与它的饲主真是惊人相似,笑罢却又不由叹气。
绝顶的武功
惊世的财富
倾国的兵力
若这人不该狂妄,试问,这天下可还有值得狂妄之人。
更何况……
“不过,比起这扇门里的东西,方才外面所见却也算不得什么。”
方才所见都是死物,而现在江远看到的却是……
“真是价值连城的活宝物。”沐云愉快地笑着。“你说是也不是?”
这应该算是一座牢房。非铁非金打制而成的栏杆。里面摆设却是同于一间平常的卧房,布置得舒适整洁,生活用具一应俱全。柔软的床铺上睡了一个人。
漆黑发亮的长发洒露在被外。沐云让看守开了门,走到床边,将蒙住头脸的被褥轻往下拉,一张惊若天人的脸霎时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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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真美,依你看,这张脸可否抵得过半壁江山,江远?”
沐云目光凝注那白净如玉的脸上。
“……嗯,有他在手,主上将来起兵之日,朝廷兵马定会畏首畏尾,投鼠忌器。到时两军对阵起来应当省却不少功夫。”江远目光也放在那张脸上细细审视。
“不止如此。”沐云摇头,“自十六岁领兵出征以来,随王之名传遍天下,已成为百姓心中众口相传的近似神明的存在。‘随王’二字即是种崇拜,一种支柱。正因为有这种支柱存在,这实际已如朽木腐土的王朝才能持续这看似平安无事的繁盛,苟延残喘至今。”
骨骼分明的粗糙手指将披散在枕头的四散黑发拿了一缕头发放在掌中拈了拈,随后倾斜,任它凌乱地覆盖在那美得几乎透明的面孔上。“天下兴衰,百姓安定,竟有一半系在这个脆弱如陶瓷仿佛一捏就碎的男人身上,很不可思议吧?”
江远向来舒缓的眉头有了轻微的弧度,显然是不太认同自己主子的话。
“虽说随王威望甚高,世间皆知,可主上这番评定未免太过这一朝兴盛繁荣安定,乃千千万万人协力之功,怎可归功于一人身上。”
“七年前若无随王,在塞北,冰河,若非他破蛮夷铁桶兵,大概诸方四夷早已长驱直入,还有他刘姓天下?若非随王新政敛财助民,由着那帮昏君佞臣尽情挥霍,还有现在这中原万里荣华富贵的景象?”
沐云眼神转为黝黑深沉。
不会忘记。一生都磨灭不了的记忆。甚至忘了时间,忘了季节,那景象还会留存。
鼓角,嘶鸣,百万铁骑前巍然立于阵前的身影。旗旆猎猎,半空之中随着黄沙劲舞的用青漆书写的巨大的‘随’字,急雨般的鼓点中恣意扬动的明黄披风……那威凛之气,分毫不损传入他脑中,鲜明深刻。即使看不清他面容,即使他们隔着数里黄沙,整个战场。
那一刻,他看到的绝不是一个十六岁少年,而是一个朗声长笑中,便使敌军销铁断金倒戈数里血染那整片黄沙的男人,一个举手投足间使敌军心惊胆战的王者。那一刻,他记忆里有了一个值得用一生精力去应付的敌手,而不是一个未满十六岁的弱冠少年,更不是眼前这个有着一副令天下女人汗颜的容貌的男人。
“不可思议吗,我也觉得。”盯着这上天精作的脸孔,沐云露出嘲讽之色,“这与我的印象差太多。”任谁知道自己心心念念视为可怕劲敌的人原是这么一个惊天动地的美人,恐怕都会觉得讽刺。
“差太多?莫非主上以前见过随王?”江远眼中有着显然的惊讶。
沐云仰头闭目。“说不上见过,当时隔得太远,根本看不清面容,只是个模糊印象。”
江远点点头,看着沐云一张沉浸回忆的脸,不由笑道:“那原本主上印象中随王又是怎生一幅模样?莫非身高一丈,满面虬髯的彪形大汉一个?”
“不是。”
“呃,那是怎样?”
沐云斜睨了他一眼,“你想知道?”
江远点头。
“獠牙、长鼻、豹眼、狮身,怪物一个。”沐云一字一句。
“……”
江远一双眼瞪得老大,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依旧毫无表情的男人。
“这样的回答能否满足你的好奇?”沐云凑近。
“满……意。”江远蹭地一下自突然靠近的沐云身边跳开,将头转到另一边。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