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形竟在瞬息间疾退了数丈。只闻一声巨响,顿时褐黄的烟雾爆裂,缭绕至半空,周遭的一切都淹没在浓烈呛人的烟雾中。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浓烟才渐渐散去,露出原本的一切来。
方才所站之处,竟赫然出现一个数尺来深丈来宽的大坑。
惊人的威力。沐云走近凝视片刻,面上不无讽刺:连昂贵稀有的屠龙胆都用上了,果然是个体贴下属的好王爷。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应付从六方越境而来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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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
“内力伤及内腑,若非他天生命好这次我跟着来了,就等着你父皇替他颁个英忠仁勇圣将军的谥号吧。”
明明床上之人内伤严重,这诊断之人却说得一脸轻松,放了把脉的手,一个转身优优雅雅地坐在椅上喝起茶来,待喝了几口,却又叹气起来:“唉,这人命是好,只可惜我那个娇滴滴的小徒儿就没他这么命好了,这会儿只怕连骨头都没剩了几根。”
如此说着他面上竟露出悲伤模样,只是他依旧喝着香茶的嘴仍然带笑的眉却不得不让人怀疑他面上的悲伤真有几分。本自生就一副俊美样,更加之那一双含媚带俏的桃花眼,越发让人觉得艳不可逼视,若非那明晰可见的喉结,高挑的身材,谁见了第一眼怕也只会把他看错性别,任谁也难想到,江湖上二十年来最神秘莫测的玲珑圣手竟是这么一个冶艳明丽更甚女子的美人,更加之……如此心性。
七皇子潜冷哼一声。椅上喝茶的人霎地一声夸张的怪叫,“哇,他最好是连骨头都不要剩了最好——你这个坏小子,刚刚心里定是这么想的,是不是?”
潜一声冷笑:“是又如何?”
齐无玉放了茶杯,以手抚额,一副痛心的模样:“你这死小孩,才这么大就这么坏心,什么不好学,偏偏去学人家那断袖之癖。”
潜瞪了双眼:“你说什么鬼话!”
“嗯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小脑袋里整天想的什么,我老人家走的路可比你过的桥多。断袖也就罢了,对象居然还是自己的叔叔,唉,叔叔也就罢了,竟还把我那徒儿扯进来,可怜我老人家半辈子好不容易收到个称心如意的好徒弟……”
潜竭力忍着,却是眉间皱了又皱跳了又跳都不知道多少下,终于,潜皇子看着一旁兀自旁若无人的絮絮叨叨的那人,阴森地道:“齐无玉,你若再继续聒噪下去,你肖想了三年的那株仙蒂草我就叫人把它从御花园里挖了拿去喂羊。”
“哇,你怎么能这样,我今天可是帮了你大忙呐,”齐无玉站起来,指着床上昏睡的人,“要不是我,他今天恐怕半条命都不会剩。”
“他死了又怎样?”
“真是没良心的小孩啊,他死了,你父皇就少了个能征善战的大将军,随王府就等于去了一臂,更重要的是,若是今天人没救到,你拿什么向你亲爱的叔—叔—交待呐。”
“哼。”被说中心事的少年不甘地甩了甩衣袖,不再说话。
“啧啧,真不诚实,还有,若不是我今天牺牲色相,站在楼上任人观赏,你那场戏演得下去吗?”
听到这里,毕竟小孩心性,潜终于忍不住,咂了下嘴,这一大一小便开始了唇舌相斗:“之前不知是哪个厚脸皮的要跟来,死活要过过王爷瘾,真是污了别人眼睛伤了他的形象。”
刚坐下的齐无玉霍地又从椅上站起,语声激动:“死小孩!你说我哪里污了别人眼睛了。”
“哟,别激动,不然就更难看了。”
玲珑圣手平生最恨人不懂欣赏他的美貌,听了潜故意的挑衅,生气之下眼珠一转,忽然移动身子轻盈转了几转,转头回眸,莞尔一笑,竟是媚态横生,作势揽镜自照,“此等相貌,这世上又有谁能如斯俊美。”
“不男不女,妖怪。”潜作势欲呕。
“小子,再看。”
齐无玉背过身去,瞬间转回来时,却是变了副相貌,婷婷袅袅走到潜面前,笑嘻嘻地叫道:“来,乖侄儿,快给叔叔我磕个头。”
对着猛然出现的再熟悉不过的面容,潜怔了一瞬,顷刻只觉全身鸡皮疙瘩暴起,顿时一掌挥出,齐无玉边笑边躲,还兀自捂嘴埋怨,“啊哟,乖侄儿,你怎能这样对待你亲亲叔叔我呢,要不,给你就着这张脸亲亲如何,就算我老人家吃点亏算了~”
“啊!可恶!!”潜暴怒,挥起掌气赶着齐无玉满屋转,无奈只是伤不了他分毫。“齐老怪,马上把那东西给我剥下来,不然本殿下让你好看!”
“哟,我怕怕~”
正当一大一小怒骂嬉笑大玩猫抓老鼠游戏时,一个虚弱却不失沉稳的声音插了进来。
“我说,你们俩个不能让我安静些吗?”
见狄长清醒来,两人停了动作靠过来。
“醒得倒挺快,觉得怎样?”齐无玉收起嬉笑,看了看他颜色。
“还好,死不了。”
“我去给你开服药。”
“劳烦先生了。”
齐无玉出去后,潜面容马上冷了下来,定定看着狄长清,“想不到号称智将的你也会有意气之争时,真让我吃惊,还以为你在这方面和他一样,从不会感情用事。”
狄长清默然半晌才道:“人都会有感情用事的时候,只怕……”
语气迟疑,终是欲语还休。
“只怕?”
潜疑惑地看他,狄长清却不愿再多说,潜见他不说也不再问说了声离开便径直走了,待潜走出房门,狄长清闭上的眼微微睁开来,一声忧叹,声音几轻不可闻,“只怕……王爷他……日后也有感情用事却不知之时……”
27
暮色正浓,飞云阁主负手站在山坡之上,青州之行,狄长清虽未死,却也丢了半条命,目的已达,战未始,对方已损了员大将,去了只臂膀,应该算初捷。
一声低鸣,寒气缭绕的上空突然出现一只品种罕见的绿嘴白鸽,绕着上方盘着圈儿孤叫,一抬手,白鸽顿拍翅落在他肩头。取出缚在它脚上的特制信筒展开,看信之人眉头骤然而皱。
信乃身在滁州的封三一日前所写,其中提到之事也未必便是大事,然决战在即,任何意料之外的状况都可能造成决策上的失误。更让沐云担忧的是飞云阁总坛那边的情形。出来三日,一直未有讯息回报,前日派出告知起兵之日的传讯兵也未回转,甚至就连……沐云心中忽起了种不详的预感,当夜带了数千人马自小路赶赴滁州。
一人,百人,千人,风紧之夜,在丛林小道中打马疾行。数千人之众,也未打破夜的寂静,无声无息,仿佛黑夜幽灵之兵降临人间之境。
一身黑衣的飞云阁主,纵马在前,夜风呼啸,马蹄无声,路途太遥,暗夜过寂,风声愈大之时,脑中却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来,晶亮的眼,淡然的眉,浅笑的唇。征战在外,却想到了翠云阁露园之中那个浅浅而笑的人,是铮铮豪情中夹杂的丝丝柔情。
马上的人被记忆中的笑容染得略有一丝熏然,清啸一声,催马更急。曾是同样的夜里,在翠云阁中,他曾半逼迫半威胁地挟持那个人与他做了件也许是让世俗惊诧的事。柔和的烛光,交错而握的酒杯,还有那个人别扭又无奈的神情,两个男人的交杯酒,此举若要他再为第二次恐怕也是不易,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也会觉得不可思议,但当那时那刻那景,他却无多想地那样做了。回味之际,嘴角已是不自觉地扬起。
人说儿女情长,最是消磨英雄之气,可如今马上之人忆及情事却是陡然间意气风发,竟无视数千人暗夜衔枚马束蹄的小心谨慎,长啸一声,突然间独自于马背上大笑起来。
“帝子弹剑问天高,银汉人间岂是遥,云飞龙腾四海定,醉卧明月仙子娇。”
雄浑的内力沉厚无比的强烈气息让周遭隐于林中的飞鸟走兽尽飞窜逃离。
身后本自悄然而行的飞云阁众本疑惑主上为何突然打马行得愈来愈疾,这下倒好,猛然间又听得那遥遥在前的主子一人在马上纵声大笑,倒是吟起诗来了,一时间不由面面相觑,个个吓得不轻,心中又是紧张又是纳闷,不明白自己这平日里冷漠似冰深不可测的主子为何突然间失控。
其实,这沐云平日虽冷漠似冰,看似不动如山,性子却也狂妄无羁,不会刻意在人前压抑自己的情绪,自疯自笑,全不以他人为念。旁人当然不知这些究里,当他只是冷酷无情的性子。
世事如浮云,变幻难莫测。沐云思及拢翠阁露园中的人,意气盛极一时,率众连夜至滁州地界,却在将入滁州地界时遇到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阁主……”
两队人马,暗夜丛林中,狭道相遇。封三脸上血污遍染,夜色火光中看来模样有些吓人,只是仍不失往日剽悍精明之色。见到他这幅模样,沐云料知情形有变,当下沉声问道:“封三,这是怎样一回事?仔细说来。”
封三此刻,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应该在滁州大营里布置好一切,只待时机一到,便举兵。
“主上,我们被大批朝廷军队偷袭。幸得我警觉,带人突围冲出,但损失了不少人马。”
沐云眉一皱。
“不仅如此,我们在滁州的数十处暗哨好几处营地悉数被毁,地下兵库里的两百多架虎王大弓来不及架上箭盒便悉……”
封三深吸了口气:“主上……我认为朝廷似乎对我们的计划知晓,甚至何时起兵何处布营都一清二楚。所以才会在我们大军到来之前突然来袭。”
飞云阁主沉然不语,陷入深深思索当中。深邃的表情看不出丝毫情绪,暗沉的双眼尽是幽光闪动。
封三望着自己的主上,静静地等他作出下一步计划。作为下属,作为兄弟,即便是如此之近的距离,封三也完全看不出眼前这个男人在想什么,是何心情。原本寂静的夜更静谧得诡异。
片刻,沐云抬头:“你先带人马退回遥河以北等我,待大军一来,便先自遥河边临洮起兵,先给大军铺平道路。”
“那主上你……”封三不由一愣,“难道你要独自……”
“飞云阁那边情况有待查明。”沐云面容平静,只说了一句便不愿再多说。
封三听了却不再如平常冷静,语声略急:“朝廷方面既然连滁州暗哨都知晓,飞云阁一带本就是朝廷势力范围,如今暴露形迹情况恐怕更是凶险万分。”
听了此语,沐云神情未变,只是那眉间轻轻一皱却未逃过封三探寻的双眼。
看着眼前沉然不语的男人,封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叫了声“七哥”,却也再说不出什么。良久,整鞍上马:“七哥,小弟这便走,你,自己一切小心。”
沐云眉一抬,依然是狂气不改:“我若要走,这世上还没人能留得住我。”
封三叹道:“七哥,飞云阁,还有……真值得你如此冒险?”
“飞云阁虽事小,却也是我一番心血而成,岂能见它被毁。”沐云说罢,领了数名高手调转马首自来路朝飞云阁方向奔去。
封三目光灼灼看着前方人影,良久,喃喃道:“七哥,你是不放心里面的人吧,不然仅仅一个飞云阁你又岂会如此在乎……”说罢一挥手领着一队人马自朝临洮而去。
离翠云山脚数里处,沐云便勒住马脚,不再前行。
身后数名飞云阁高手先是诧异,不久之后便是齐齐色变。风中渐渐传来隐约似雷鸣之声,一阵急似一阵,仔细一听,却是整齐划一未有丝毫凌乱,马蹄,脚步,竟是千军万马直奔翠云山脚而来。
“主上……”身后的属下都是身负绝艺的高手,自然也明白了当下他们的处境,只是前方自己的上司屹然而立,他们身为下属也自然誓死跟随。
沐云马上身形丝毫未动。这一路赶赴翠云山,脑中便闪过无数猜想。朝廷对每一个计划的了如指掌,除非随王真是洞若神明,不然,飞云阁高层中绝对存在背叛者……知道如此详细的军备部署的,也就是那么寥寥数人而已……就在方才,他凝神施功欲指挥拢翠阁那数千药人时却毫无回应。他的‘移魂’术在数里之外便能凭意念操控,如今却失效,那只有一种情况。
沐云缓缓合上眼。知道备战计划的有数人,然而,知道如何解开他的‘移魂’控制术的人却……只有那么一个。
记得还是在那样的夜晚,交错的酒杯,别扭的面庞,当时,完全是为博佳人开怀而说出解药人之法,并允诺一旦战事结束便让他亲自解开药人禁制。
待他如此,他,依然为那个随王为那个朝廷背叛了他。
沐云在马上闭眼而坐。
胯下之战马,乃是千锤百炼的良驹,随主人安然而立。马上之人垂眸静待慢慢靠近的一切,静待着,那个他长久以来视为对手却一直未曾谋面的人。
傲然而立的人,身后是数名紧随的死士,而他的前方,战马千匹,兵士万计,盔甲鲜亮,旗帜鲜明。远处山坡上隐隐埋伏有兵士无数,难以计数的虎王大弓将整个山脚平地纳入攻击范围之内。
沐云缓缓睁开眼。银盔银甲的精兵在数十丈外,正以着训练有素的步伐迅速齐整地分列数队,形成一个巨大空旷的包围圈将沐云数人围在其中。
银盔军,横扫沙场,战无不胜,赫赫威名,只提个名字便能让人热血沸腾。
可沐云完全对这支英雄军队视若无睹,他正看着前方队伍中央,那高高打出的约数丈的一面大旗。那迎风飞舞的“随”字在烈日下显得无比刺目。
就是这面旗,数年前,他还只是远远地眺望着它。如今,距它,却只隔数丈。
收回目光,沐云于马上昂然一笑,提声道:“王爷,如今到了此处,你还不欲出来一见吗?”
提了内力之声在整个翠云山脚扩散开来,而那高亢之音却又似直冲云霄。
强大的内力冲击之下,整个山脚反而落入一片静寂中,片刻,才有一个声音缓缓自前方军阵中传出,清越中多了几许低沉,似是无奈,似是叹息。
“我没料到你竟会回来,沐云。”
耳闻这声音,本是威然而立的人身体顿时僵住,一时动弹不得。太过熟悉的嗓音,霎时竟让威震天下的飞云阁主有一刻的茫然,近似麻木的冰冷,随之而来好似有源源不断的痛自心尖钻出。
28
前方,旗帜分开,车乘让道。一人,一马,缓缓自阵中而出。
昔时乌黑的发上如今是明黄剔透的簪。
人,已不再是昔日江湖青衫的潇洒淡然,
千军之前,这人横马而出,气势竟不逊身后的大军威容,那从容之态反而为这太过沉寂肃然的战场更添了份潇洒飘逸之灵气。
单看眉眼确与飞云阁前日抓回的‘假随王’有七分相似。明眸皓齿,神采飞扬。只观这眉目,或许有人会说这张脸确具倾城之貌,可看着面前这人,没人怀疑,那是绝对的王者之姿。
沐云远远望着遥遥相对的人,良久,忽然道:“这便是随王的真容。能见到本尊,也不枉我此行了,哈——哈——好!随王!哈——哈——很好!”
突然而起的长笑,连绵不绝,似要震碎翠云山脚的一切,方圆十丈之内的兵士多不愿再听这强悍震耳欲聋的笑声,不由捂上耳朵。
静坐马上的随王一扬手,方形军阵齐整后移,再退开数百步以避沐云深厚的内力震耳,自己却催马往对面而去。
“王爷!”一旁银盔军将领横跨一步,出了队列。
随王轻轻摆了摆手:“无妨,传令:整队再退百步,无我命令,不得上前。”
平和中,自带一股威严与让人信服之力。军阵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