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农庄的割草场,分布在库尔库列马河湾的滩地上。库尔库列马河在离我们不远处冲出了峡谷,变成一条脱缰野马似的、疯狂的急流,奔驰在平川地上。割草时节,就是山洪暴发的时节。榜晚时分开始涨水,大水混浊而泡沫翻腾。半夜里我在窝棚里几次被河水强烈的震荡声惊醒。已经澄清下来的蓝幽幽的夜空,借星星做眼睛窥探着窝棚,冷风阵阵袭来,大地睡熟了,只有咆哮的河水,好象正气势汹汹地朝我们奔来。虽然我们不是紧靠河边,夜晚水声却令人感到那样近,以至常常不由地浮起一种恐惧:万一河水冲来,万一把窝棚冲跑呢?我的伙伴们正睡着那样香甜的、割草季节的好觉,我却不能入睡,于是走出棚外。
库尔库列马河湾之夜美丽而又可怖。草地上这里那里呈现着被绊住的马匹的黑影。马儿饱餐了夜露浸润的青草,这会儿,在半醒不醒地打着盹儿,间或喷一喷鼻子。就在一旁,库尔库列乌河水冲过水漉漉的、弯下了腰的柳丛,向河岸奔去,一路上滚动着石块,发出暗哑的声音。不肯片刻安静的河流,使黑夜充满了狂乱的、恐怖的声音。惊心动魄。可怕极了。
在这样的夜里,我经常想起丹尼亚尔。他平常睡在紧靠河边的草垛里。难道他不害怕?河水的声音怎会震不坏他的耳朵?他能睡得着吗?为什么他要一个人在河边过夜?他在这里面能得到什么样的乐趣?怪人,超世派。这会儿他在哪儿?我四面望望,看不到一个人。河岸象两条倾斜的山岗似地伸向远方,夜色中露出群山的脊背。在那上游一带,万籁无声,星光灿烂。
似乎丹尼亚尔该在村里结交一些朋友了。但是他依然孤零零的,仿佛友谊或仇敌,同情或嫉妒,这些观念对他全都格格不久。要晓得,只有那种能够替自己、也能替别人站出来说话的男子汉,才能在村里出头露面,他们有力量造福,有时也能为祸,他们能够在喜宴上和丧宴上发令司仪,不亚于族长们——这样的男子汉也受到女人们的青睐。
如果一个人,就象丹尼亚尔一样,凡事站在一边,不参与村中事务,那末有些人就干脆不觉得有他这个人,有些人就宽厚地说:
“没有人得他的好处,也没有人得他的害处。就这么活着,凑合着捱自己的岁月,就这么的也好……”
这样的人,照例要成为嘲笑和怜悯的对象。我们这些总想表现得比自己年龄老大些的少年们,为了和真正的男子汉们步调取得一致,若不是当面,便是常常在我们之间取笑丹尼亚尔。我们甚至笑他自己在河里洗他那件军装上衣。他洗过后,不等全干就穿上,因为他只有这么一件。
但奇怪的是,丹尼亚尔似乎和气而又老实,可我们却从来不敢和他亲近。也并不是因为他比我们年长——差个三岁、四岁,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对大几岁的人从不客气,就称“你”——也并不是因为他爱板面孔或者摆架子——板面孔,摆架子有时能引起一种类似尊敬的东西——不是的,是一种不可理解的东西隐藏在他那默默不语、忧郁的沉思中,正是这一点,使我们这些跟谁都打交道的孩子们不敢和他打交道。
很可能,有一件事情算得上我们不敢和他打交道的缘由。我是一个非常好奇的孩子,常常因为爱刨根问底惹得人讨厌,而向前方战士打听战争情形,更是我真正热衷的事。丹尼亚尔来到我们割草场上以后,我一直在寻找适当机会,向这位新归来的前方战士打听一点什么。
有一次傍晚收工后,吃罢了饭,我们坐在篝火旁安静地休息。
“丹尼克,讲一点战争情形吧,趁大家还没睡,”我请求说。
丹尼亚尔起初没有讲话,甚至似乎很生气。他久久地望着火堆,然后拍起头来,望着我们。
“你说,讲讲战争?”他问道,接着,象是回答他自己的思路似的,又声音低沉地说:“不,最好你们还是不要知道战争!”
然后他扭过身去,抓了一把枯草,扔到火里,吹起火来,不管对我们哪一个都不望一眼。
丹尼亚尔再也不多讲了。但是甚至从他讲的这短短的一句话中可以理解到:战争可不是讲讲好玩的,这不是童话,讲出来可以叫你们睡觉前解闷儿。战争在人们心灵深处印下了牢牢的血印,讲战争可并不轻松。我自己感到惭愧。再也没有向丹尼亚尔问起战争的事。
不过,那个傍晚报快就被忘却了,就象村里对丹尼亚尔本人的兴趣很快便消失了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丹尼亚尔将马带到打谷场上,这时查密莉雅也来了。她看到我们,老远就喊:“喂,小兄弟,去,把我的马带来!我的马轭在哪儿?”接着,就象当了一辈子车把式似的,一本正经地检查车辆,蹬两脚试试轮毂安得好不好。
当我和丹尼亚尔骑马走近时,我们的模样儿她觉得开心死了。丹尼亚尔两条瘦瘦的长腿搭拉着,穿一双厚油布马靴,靴筒大得要命,眼看着就要从脚上掉下来。我光着脚儿踢马前进,脚底板僵硬乌黑。
“真是一对儿!”查密莉雅快活地昂起头来。她再不耽搁,对我们发起号令:“动作快些,好在天热以前赶过草原!”
她抓住马勒,满有把握地把马牵到车前,动手套车。她全是自己套的,只有一次要我做给她看,怎样调理缰绳。她没有理会丹尼亚尔,仿佛他根本不在旁边。
查密莉雅的果敢和甚至是逞能似的自信,显然使丹尼亚尔感到惊讶。他敬而远之地闭紧嘴唇,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同时却又暗暗赞赏地望着她。当他一声不响地从磅秤上搬起粮食袋,举向车上时,查密莉雅朝他奔去:“这算怎么回事,每个人就这么各使各的冤枉力气?不成,伙计,这么干不行,快把手给我!喂,小兄弟,发什么呆,到车上去,把袋子摆好!”
查密莉雅自己抓住丹尼亚尔的手,当他们一块儿,手攥手地将粮食袋朝上摔的时候,他这个可怜人儿,羞得脸都红了。此后,每当他们彼此紧握住手搬粮袋,两个头几乎碰在一起的时候,我看到丹尼亚尔是多么不自在,他紧张地咬着嘴唇,极力不去看查密莉雅的脸。查密莉雅却毫不在乎,她在同女司磅员开着玩笑,好象就不觉得有这个配手似的。
后来,当车子装好,我们把缰绳拿在手里的时候,查密莉雅调皮地眨眨眼睛,带笑说:“呃,你叫什么,丹尼亚尔,是不是?看样子你象是个男子汉,头前开路!”
丹尼亚尔还是一声不哼地赶动了车子。“瞧你这可怜样儿,怎么搞的呀,为什么这样喜欢害臊呢?”我想道。
第六章
我们要走的路很远:二十公里左右的草原,然后穿过峡谷,走向车站。好在是,从出发直到目的地,一路都是下坡,马匹不吃力。
我们的库尔库列马村沿河展开,坐落在高山的山坡上,一直伸展到黑山脚下。只要不走进峡谷,就总能看得见我们的村子和它那葱郁的树丛。
一天的工夫我们只能来回跑一趟。我们早上出发,来到车站已是过午了。
太阳无情地炙烧着,车站上十分拥挤,水泄不通:平原上各地来的运粮马车、四轮大车和从辽远的山区农庄来的驮粮食的牛和驴,挤得满满的。赶牲口的都是孩子和妇女,黑黑的,穿着褪色的衣服,光脚丫被石头碰得到处是伤,嘴唇因为炎热和尘土干裂得出血。
粮站大门口悬着一条横幅:“将每一颗粮食支援前方!”院子里忙乱、拥挤,赶车赶牲口的人吵吵嚷嚷。左近,矮墙外面,机车在调车,随着一团团浓浓的热气,喷吐着煤屑儿。列车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横擦而过。有一些骆驼,咧着那流诞的大嘴,恶狠狠地济命吼着,很不愿意从地上爬起来。
在验收站,在发烫的铁房顶下面,粮食堆成山。须要把粮袋顺着木板扛到上面紧靠房顶的地方。浓烈的粮食气味和尘土呛得人端不过气来。
“喂,小伙子,你给我小心点儿!”熬夜熬得眼睛通红的验收员在下面大声叫着,“往上扛,扛到顶上去i”他用拳头吓唬,气呼呼地驾着。
他可骂什么呀?就不骂我们也晓得往哪里扛,我们会扛上去的。要晓得,这粮食是我们用双肩一直从地里拉来的,在那里,女人、老头子、小孩把它一粒粒地培植长成,收割下来,在那里,就这会儿,在这热火朝天的农忙时节,康拜因手正驾着破烂不堪、早该报废的康拜因在苦战,在那里,女人们日日夜夜弯腰握着火烫的镰刀,在那里,孩子们的小手珍惜地拉起每一颗掉下的谷粒儿。
就现在我还记得,我用肩膀扛过的那些粮袋是多么沉重。这类活儿只适合最强壮的男人干。我朝上走着,在咯吱咯吱响着的、压得一弯一弯的木板上,好容易才走得稳,用牙死死地咬住袋边儿,好把粮袋封住,不使撤掉。尘土呛得喉咙发痒,助部压得酸痛,眼前冒着一团团的火星。有多少次,半路上气力不支,只觉粮袋毫不留情地从背上往下滑,我真想把它摔掉,并且同它一起滚下去。但是后面有人走着。他们也拉着粮袋,他们和我年龄相仿,同样是少年,或者是已经有了和我一般大的孩子的妇女。要不是战争,会让他们扛这样重的东西?不能,当妇女子着和我同样的活儿的时候,我没有权利摔掉。
瞧,查密莉雅走在前面,她把长衫撩到膝盖以上,我于是看到,她那黑黑的好看的腿上凸起的肌肉绷得多紧,我看到,粮袋压得她象弹簧似地一弯一弯的,她用多大的气力才支撑住那柔软的身躯。查密莉雅只不过有时候停一会儿,她似乎觉得我气力越来越不行了。
“坚持一下,小兄弟,剩不几步了!”
可她自己声音也并不响亮,下气不接上气的。
当我们倒掉粮食,往回走的时候,迎面碰上丹尼亚尔。他微微瘸着腿,迈着坚强而均匀的步子在木板上走着,家平常一样孤孤零零,一言不发。在我们走近时,丹尼亚尔向查密莉雅投过忧郁而炽热的一眼,查密莉雅却弯下累坏了的腰,抻抻撩皱了的衣裙。丹尼亚尔每次望她,就象头一次看到她似的,查密莉雅却仍然不去理睬他。
确实,已经成了惯例:查密莉雅要么就嘲笑他,要么就根本不去理睬他。这要看她的情绪而定。譬如,我们正在路上走着,她忽然灵机一动,对我喊道:“喂,快走!”于是一面吆喝着,把鞭子举过头顶,打马飞奔。我跟着她。我们超在丹尼亚尔前头,将他甩在久久不落的浓浓尘雾当中。虽然这是开玩笑,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忍受得了这样一招儿。可你瞧,丹尼亚尔看样子就不生气。我们从旁边驰过,他却带着一种抑郁而赞赏的神情,望着站在车上哈哈大笑的查密莉雅。我回头一望,丹尼亚尔甚至造过尘土在望着她。在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善良的、原谅一切的神情,而我还猜度到里面有一种痴心的、隐在深处的恋情。
不论是查密莉雅的嘲笑,还是百分之百的冷淡,一次也没有惹恼丹尼亚尔。他象是发下了誓愿忍受一切。
起初我很可怜他,有几次我对查密莉雅说:“嫂子,你干吗老是取笑他,他是那样一个老实人!”
“去他的!”查密莉雅把手一挥,笑着说,“我这么的,不过开开玩笑,对这个孤僻家伙根本没有别的意思!”
后来我也嘲弄取笑起丹尼亚尔来,一点也不比查密莉雅客气。他那奇怪的、直愣愣的目光,开始使我不安。当她将粮袋扛上肩膀时,他是怎样瞧她啊!确也是的,在这人声喧嚣、拥拥挤挤、满院子嘈杂声里,在慌张忙乱、喉咙嘶哑的人们中间,查密莉难是多么显眼,瞧她动作多么老练,多么利落,步子多么轻快,一切如人无人之境。
真也不能不瞧她。为了从车上卸下粮袋,查密莉雅弯弯地探过身子,伸出肩膀,将头尽力向后仰,这就露出她那好看的颈子,那被阳光染成棕色的长辫子几乎就碰到地面。丹尼亚尔好象无意之间似的,停下步子,用眼睛把她一直送到门口。想必他认为这样做不被人注意,但我全都注意到了,而且这种行动开始使我十分不快,甚至似乎我的感情受到了屈辱,因为我认为无论怎样丹尼亚尔都不配盯查密莉雅。
“你想想,连他都要盯她,就甭说别人了!”把我整个儿恼透了。于是我那尚未摆脱掉孩子气的自私心,又燃烧起炽烈的妒火。要晓得,孩子们常因为爱自己的亲人而嫉妒别人。这会儿我对丹尼亚尔不再怜悯,而是怀着深深的敌意,以至当别人嘲笑他的时候,我就幸灾床锅。
不过,有一块我和查密莉雅玩的把戏,结局可够伤心的。在我们用来运粮食的粮袋当中,有一只很大的,可装七普特,是用粗羊毛织成的。平常我们是两个人对付它,一个人是吃不住的。有一天在打谷场上,我们商量好要跟丹尼亚尔开个玩笑。我们把这只大粮袋放到他的车上,上面压上别的粮袋。路上我和查密莉雅跑到一个俄罗斯族村子一家果园里,摘了些苹果,一路上笑着闹着;查密莉雅把苹果摔到丹尼亚尔身上。然后我们象往常一样,超在他前头,扬起一阵灰尘。过了峡谷,来到铁路过道口,他赶上了我们,因为过道口正好关着。打这儿我们一块儿走到车站。不晓得怎么搞的,我们完全忘记了这只七普特重的粮袋,只是在车快卸完的时候才想了起来。查密莉雅调皮地捅捅我,朝他指指。他站在车上,犯愁地打量着那只粮袋,显然是在考虑怎么对付它。后来他四下望了望,当发现查密莉雅把肚子都要笑破时,脸孔变得通红。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把裤子紧一紧,要不,半路上会掉的!”查密莉雅喊道。
丹尼亚尔朝我们没过狠狠的一瞥,我们还没来得及转过念头,他已经在车上把粮袋挪动,放到车厢沿上,一手扶住粮袋跳下车来,将它向背上一背就走。
起初我们装出没事儿的样子,好象这件事一点儿没什么特别的。别的人也很久没有在意:一个人背着粮袋走路,大家准不是这样。但是当丹尼亚尔走到木板跟前时,查密莉雅撵上了他:“把袋子扔下吧,我是开玩笑的!”
“走——开!”他斩钉截铁地说,于是登上了木板。
“瞧,他背得动!”她说,好象在证明自己并没有错。
她依然在轻轻笑着,但是她的笑越来越有点不自然,似乎在勉强自己笑。
我们发觉丹尼亚尔受伤的那条腿越来越瘸得厉害。我们怎么早没有想到这一点呢?直到现在,我还不能原谅自己这个愚蠢的玩笑,因为这个花样是我这个蠢货想出来的!
“回来吧!”查密莉雅带着苦笑说。
但是丹尼亚尔已经不能转来了,他后面走着很多人。
底下情形怎样,详情细节我记不清了。我当时看到丹尼亚尔在那只老大的粮袋底下钢着的身子、压得很低的头和咬紧的嘴唇。他小心翼翼地挪动着那条受伤的腿,慢慢地走着。看得出,每走一步,他都感到极大的痛楚,痛得地缩着脑袋,停息片时。他朝上爬得越高,身子朝两边晃得越厉害。粮袋使他摇来摆去。我当时又害怕又羞愧,急得我嗓子眼儿发干。我吓呆了,我整个身心都感受着他那粮袋的重压、他那条受伤的腿上的难忍的痛楚。瞧他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