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齐贡生来。周通同沈襄迎接,贡生举手道:“昨小女回家,说令郎同一妇人驾云而回。此天皇氏未有之奇闻。
《学庸》云:‘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老亲家急宜修剩”周通也不回答他,让到书房坐下。贡生道:“此妇还在么?”
沈襄道:“现在内园东屋。”贡生道:“先生可知其根底否?
“沈襄道:“他来去不测,兼通幻术,我焉能知其根底?”贡生道:“至诚之道,可以前知。我辈俱未能造此,言之可愧!
“又向周通道:“此妇可许一见否?”周通怕他语言迂腐,得罪下了,连忙止他道:“此妇不肯见客,就见他也无益。到是叫小儿出来一见,以慰亲家悬计。”贡生道:“弟欲见之心确乎其不可拔,必须一见,以决弟疑。”周通却他不过,着人说与冷氏,先向新妇道达,并言贡生说话冒昧。少刻家人出来,向周通低语道:“太太道达过了,新妇说这有何妨,着请入去拜见。”周通请沈襄一同相陪,到妇人房内。
冷氏先向贡生一拂.贡生还揖,沈襄忙与冷氏下拜,被周通拉祝妇人与贡生、沈襄万福,大家坐下。贡生伸二指,指着妇人问周通道:“昨日驾云来的,就是他么?”周通点头。
贡生听了,便将两眼紧闭,口中默默念诵起来。周通低低向沈襄道:“舍亲是无书不读的人,或者念诵什么咒语,亦未敢定。
“沈襄道:“不必惊动他,少刻自知。”不意他念诵的功夫颇大,众妇女交头接耳,互相窃笑。好半晌,只见贡生将两眼睁开,大声道:“你还不去么?”两只眼硬看妇人,看了一会,向周通、沈襄道:“吾无能为矣。”周通道:“老亲家适才念诵甚么?”贡生道:“我闻圣经最能逼邪,方才从‘大学之道直念到读者不可以其近而忽之也。”‘沈襄忍不住鼻子内呼出了一声,勾引的大小妇女都笑起来。周通也由不得笑了笑。连忙让贡生外边坐,和沈襄陪了出来。贡生向沈襄道:“此妇明眸善睐,娇艳异常,奸淫必矣!吾甚为小婿忧之。假如死于此妇之手,于小女大不利焉。”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去了。
“周通留他吃早饭,贡生道:“虽有旨酒佳肴,其如五脏神不愿随鞭镫何?”言讫,坐轿子去了。
周通回到书房,问沈襄道:“先生看此妇何如?”沈襄道:“容貌实系绝色,仙妖均未敢定。然举止文雅大方,似与小户人家妇女天渊。”周通道:“先生博通经史,淹贯百家,仙女下嫁凡夫,亦有此书否?”沈襄道:“野史外传,纪载宁仅千百?要皆不可为训。以晚生愚见看来,日前那阵大风,怪异非常。藉此风将令郎摄去,今又同回,此又系为令郎情欲所迷。
神仙决不如此。愚意揣夺,十有八九系狐之通天者。可将令郎叫来,问他床被间事,果有异于人否?”周通连连点头,差人将周琏叫来,同沈襄细问。周琏道:“事事与人无异。惟下步内过寒。”沈襄沉吟道:“如此说,必非狐狸,乃阴妖也。”
周通道:“我家人中有一扎拉布,是西域人,颇有胆力。今晚着他刺死此妇,未知可否?”沈襄大笑道:“此妇有通天彻地手段,岂一刺客所能了决!倘刺而不死,下文可胜道耶!愚意邪不胜正,晚生此刻做呈词两张,差人求本县用印,代为申详关帝并牒本县城隍,向庙中焚烧,或者邀冥诛,即是老先生福德感应。”周通道:“甚好。然须慎密之,被他知道,惹祸不浅。”不意焚烧后,寂然无应。
又过了数天,见周琏面色黄瘦,神情也有些痴呆,周通夫妇大是愁苦,又与沈襄相商,欲访求术士降妖。沈襄道:“此妇与令郎有言在先,若把他当妖魔鬼怪看待,有那时休要怨他之语。我们知道谁是高人?胡乱请些僧道来,除妖降不成,再将令郎被他摄去,终身求一面而不可得,悔之晚矣!”周通道:“信如先生言,则小儿可静听其死乎?”沈襄道:“晚生到想出一策。若得此人来,可立辨真伪。本省龙虎山上清宫,现有张天师,何不差人备重礼诚恳,晚生再写一张呈词,到彼投递,倘邀降临,则万无一失矣。”周通大喜道:“非先生言,我那里想得起?”于是秘差能干家人四个,连夜赍厚礼去了。岂期周琏为色欲所困,日甚一日,形容与前大不相同。周通暗中劝他以保养身体为重,他如何肯听?止知和妇人取乐。周通夫妇愁惧欲死。
过了几天,请天师人回来,言天师于数日前奉诏入都祈雨去了,今请来极有道力法官二人,少刻即到。周通听得天师虽未至,有法官来,觉得怀抱少开。忙吩咐在园子第二层西院,迎辉轩做客舍,又令整备酒席。须臾,法官到来。周通、沈襄迎入。一老年人姓裘,一少年人姓魏,席间叙说妇人原由。酒席完后,裘法官道:“我两人入去看看此妇,何如?”周通又将妇人和周琏说的话细述了一遍,裘法官道:“哪些说,是教他知道不得。也罢了,请令郎来一见。”周通着人将周琏叫至,两法官看了一会,周琏去了。魏法官道:“令郎满脸都是阴气,又非鬼物缠绕,我且画一道符,拿去试试他。”裘法官连连摆手道:“此妇云来雾去,手握风雷,岂一符所能遣除?还得大费周章。”向周通道:“可着尊纪们于此院中设一坛,用七张方桌、香烛黄纸、朱笔宝剑、神降甲马等物,交二鼓时分,俱要完备。”再吩咐大小男女:“不可在门隙中偷窥,不可在背间议论长短,到不妨在妇人房屋左近观望。若见异样神物到彼处,切不可大惊小怪,不可谈论形像凶恶,不可用手指点。”
周通一一答应,着人内外暗中说知。又问裘法官道:“今晚法师遣将拘神,逐除妖妇,奈小儿与妖妇同宿,又不敢教他回避。
万一小儿亦被伤在内,该怎处?”裘法官大笑道:“若伤了令郎,是我们特来除人矣,那里还是除妖!放心,放心!”
到二更以后,两个法官将迎晖轩院门关闭,众男妇俱在妇人院外远远观望。等至三更将近,只见西北上烟云缭绕,约料从二法官院中升起。少刻,那云气如飞而至,隐隐绰绰。看的里面有一神将,披金甲,执长矛,将到妇人房前。只见妇人屋顶上出白气一股,将那云气和神将冲起数丈高下,化为乌有。
到四鼓时,又见西北上火光忽明忽灭。少刻,那火光一闪,于火光中进出一物。月色之中,看的甚是真切。只见那物赤发蓝面,海口锯牙,身约五尺长短,手中拿一大杵。疾同鹰隼,光若掣电,直奔妇人房前。只见屋内喷出一珠,大如酒杯,红似火炭,在那物头上碰了一下。只见那物若天星四散,化红光一缕,冲空而去。众男妇等候至天明,再无所见。周通令人窥探妇人动静,安然无恙。周通走入书房,向沈襄道:“裘、魏两法师要算极有本领的人!”遂将夜间所见细细说了一遍,沈襄只是咬指摇头。周通道:“此妇是妖无疑矣,只是除不了他,该怎么?”沈襄道:“此刻天色初明,俟日出时,同老先生见二位法师,他或者还有妙术奇法。”
至日高时分,同到迎晖轩来。两个法官各面带惭色,说道:“我辈此时即告别矣。”周通道:“妖妇尚在,如何去得?”
裘法官道:“昨夜举动,想皆众目共见,我辈法力止此,若再不识进退,必讨大没趣味。”周通再四苦留,沈襄亦相帮劝阻,两个法官那里肯听。周通跪在地下哀恳,两个法官也一齐跪下,只是绝意要行。周通又留吃早饭,亦不肯吃。周通没法,厚备劳金相赠,两个法官辞了四五次,方肯收受。向周通道:“老先生宜速访高人,此妖神通不校若天师在,或请龙虎英或五雷印,庶可降服:奈天师人都,归期未定。今有负委任,反叨厚贶,讨愧之至!”周通道:“难道贵同事中,岂再没个有大法力的?祈荐一二人,救小弟一家性命。”魏法官道:“我辈法力实无有出这位裘敝友之右者。就是天师,亦常刮目相待,每以法师相称。今他且不能,余之又何右者。就是天师,亦常刮目相待,每以法师相称。今他且不能,余人又何足算?”周通道:“小儿夜夜与这妖妇同宿,未知伤的了性命否?”裘法官笑道:“夫妻房欲不节,尚可促寿,况与妖妇作对垒耶?我看令郎神气还未到阻丧地步,多则二十天,少则半月,精力竭矣。到那时,便真是无救!快快的于四方求访高人。”说着,又将双眉紧蹙,摇着头儿道:“我不怕与老先生添愁烦,此妖妇非真正神仙,第二个也拿他不了。再和老先生实说罢,便请得龙虎、五雷二印俱到,也不过逼他回避一时,他定另想别法,将令郎拿去,直至死而后已。”从人将行李搬去,周通、沈襄送出园门,两人回到外花亭坐下。周通复求沈襄出谋,沈襄到此际也没法,惟以等候天师回来,再做设处开解。
再说妇人早间梳洗毕,向周琏道:“你可同我回五祖山去罢。”周琏虽为情欲所迷,到的还心上恋家。听了此话,大是惊惶,神色惧怕之至。妇人笑道:“你待我恩情,尚有何说。
只是你父母的心大变了。”周琏道:“有何心变处?”妇人道:“昨晚三更以后,你便睡熟,你父母延请术士拘遣神将来害我,我本岛洞真仙,岂惧妖法邪术!”周琏问神将来由,妇人笑而不言。又道:“我若必定逼你走,一则怕伤你怀抱,二则又见你惊惧之至,我心何安?若和你住在此处,有何颜面?且恐你父母把你隐藏起,远避他乡,亦不可不预为防备。”周琏道:“就我父母有此心,其如我不肯去何?况你是神仙,凡我所到之地,焉能欺得过你!”妇人摇着头儿道:“那时我又须费力访你。”说着,凝眸想了一会,于身边取出一小锦囊。锦囊内倾出许多大小丸药,颜色也不一,于内拣出桐子大一紫黑丸,将余丸复归囊内,笑向周琏道:“你若着我和你永远在你家中,不去洞府,你可将这丸药吃在腹中。”周琏道:“你断不忍心用毒药害我,我就吃了。”说着,用手接来,着在口中。此药亦不用嚼咽,即滚入腹内。岂期吃此药后,爱恋妇人,更十倍于前。除两便之外,老不出门,日与妇人欢笑纵淫。于家中男妇,有时认识,有时便忘之矣。周通夫妇叫他,有去的时候,还有十次、八次,叫杀不去的时候。老夫妻两个惟有相对嗟叹,流泪而已。正是:读罢圣经无感应,贡生学问于斯荆犹之逃去二法官,卸责空谈龙虎樱第八十九回骂妖妇庞氏遭毒打盗仙衣不邪运神雷词曰:打的好,泼妇锋铓今罢了。吃尽亏多少。寿仙一衣君知晓,偷须巧,符篆运神雷、犹恐惊栖鸟。
右调《望江怨》
话说周通送法官去后,倍添愁思。再说蕙娘,打听得从上清宫请来两个法官,心下甚喜。次日绝早,催他母亲庞氏到公婆家,一则看望周琏成何光景,二则打探妖怪下落。庞氏雇了轿子,城门一开,便到周家花园外。
家人们报与冷氏,迎接到房内坐下。也没用庞氏问,冷氏便将周琏连日被妖怪迷住,寸步不离,我们做父母的都叫他不来,止知和妖妇亲密,看得面貌也大瘦了,请来两个法官,都是会拘神遣将的人,昨晚闻了一夜,也没法降他。听得说此刻要走,不知去了没有了将来小儿必死于他手,我老夫妇性命还不知怎么!说罢,涕哭起来。庞氏听了,大不快活。冷氏又问蕙娘:“头和臂上伤可好了么?”庞氏道:“头上破处已收口,左臂自接住后,伸舒不得自如,还时时觉疼。”又道:“妖妇还在东房么?我去看看他,还要看看女婿。”冷氏道:“亲家看也是白看,只索听天由命罢。”庞氏一定要去,冷氏只得相陪。
妖妇见冷氏和庞氏入来,即忙下床,还拜了庞氏。庞氏放的脸有一尺厚,也不回礼。随到东边椅上坐了。素常周琏见了庞氏,必先作揖,说几句热闹话儿。今日看见庞氏,和平人一样,坐着动也不动。宠氏又添上个不快活。大家也没个说的,冷氏让庞氏到西边房内用早饭,庞氏正要起身,冷眼见妖妇与周琏眉目传情,又见周琏含笑送意,庞氏眼中看见,心中便忍受不得。思想着自己女儿为他回避在家中,平白跌下平台,现带重伤,女婿又被他硬霸祝今见周琏反和他交好,素日和老贡生吵闹惯了的性儿,不由的眼睛内出起火来,脸和耳朵都红了。冷氏见庞氏面色更变,说道:“亲家,我们去罢,在此坐着无益:“庞氏听了“无益”二字,越发触起火来,道:“我管他有益、无益,我今日既来,到要问问他。”
于是指着妇人说道:“妖精!你什么人儿钩挂不的,你必定将我的女婿钩挂住?若人认不得你也罢了,如今家中男男女女,谁不知你是个妖精?你好没廉耻呀!”妇人听了,将脸掉转。冷氏道:“亲家不必说顽话了,请到那边用早饭去罢。”
庞氏道:“我还要问问这妖精,他把我女婿霸住,要霸到几时是个了手?我见了些妖精,也没见你这无耻的妖精!呵呀呀,将霸占人家的汉子当平常事做!”骂的众妇女都忍笑不祝冷氏恐怕惹起大风波来,连忙站起劝说道:“亲家罢说了,快同我到那边去罢。”庞氏骂了好一会,见妇人一声儿不言语,只当他有些惧怕,越发收拦不住,向冷氏道:“亲家你不知道,我今日定要问他个明白。他苦苦害着我娘儿们为什么?”说着,只两步,走到妇人床前,用手一搬道:“妖精,你不掉过脸,”话未完,那妇人将身躯一扭,随手一个嘴巴,打在庞氏左脸上。打的庞氏一脚摔倒,有三四步远。半截身子在门内,半截身子在门外,将门帘也触了下来。若是别的妇人,那里当得这一跌?只见庞氏登时扒起,大吼了一声,奋力向妇人扑来,又被妇人迎面一个嘴巴,打的鼻口流血,冠簪坠落,仰面着又摔倒地下。众妇人你拉我泄,把庞氏抢出房门。
大家扶架他到西边房内床上坐下。他此时也顾不得骂了,反呢呢喃喃哭起来。冷氏又替他担惊,又忍不住肚中发笑。猛听得众仆妇丫头们大哄了一声,各手舞足蹈,欢笑不止。冷氏大骂道:“怎么这样没规矩!你们到乐了么!”众人见冷氏发怒,还喧笑不已,指着庞氏的右脚道:“太太看,亲家太太的鞋没了一只。”原来众妇女只顾拉扯庞氏往西房内走,不知被那个妇人将他的鞋踏吊,彼时无人理论,此刻坐下,见庞氏伸下腿来,才看见他精光着一只脚。冷氏低头一看,也忍不住笑了。众妇女见冷氏笑,又复大笑起来。冷氏极力喝断方止。庞氏听得众人大笑,只当笑他挨了打,越发哭起来。
周通在花亭上,猛听得众妇人喧笑不止,心疑妖妇有什么败露。又听得大笑之中夹着哭声,以为是儿子哭妖妇无疑也。
不暇差人打听,连忙亲自跑来。刚到门前,早被冷氏看见,急说道:“你且不必入来。”周通止住脚步,冷氏拉周通在院中,说了原故。周通咳了一声,也笑了,忙忙的回外边去。众妇女将鞋寻来,与庞氏穿,庞氏方知为此喧笑,心上愧悔欲死。越发放声大笑。冷氏同众妇女劝解了好一会,才不哭了。那里还坐得住,用手挽起了头发,便大一步、小一步往园外飞奔。冷氏赶到园外,他已坐轿去了。众家人彼此互传,做了奇闻笑话。
庞氏回到家中,告知蕙娘,母女各添了一肚子气愦,也不敢教贡生知道。周琏至十四五天,越发消瘦的了不得。周通也知无望,惟有与冷氏日夜悲泣而已。
再说猿不邪在玉屋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