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向众大臣道:“倭寇作乱内地,一刻不可容留,腾欲再遣大臣督师,尔众臣可举才勇兼全者,朕便委用。”
徐阶奏道:“臣所知才勇兼全之将,无有过南阳总兵官林岱、真定总兵官俞大猷。”明帝喜动颜色,道:“林岱人去得。
“徐阶又奏道:“二总兵固勇冠三军,然出谋制胜,有昨岁被赵文华参革之朱文炜,实堪胜提调军马之任。昔年平师尚诏,多建立奇功,仰恳圣上开恩复用。”明帝道:“非卿言,朕几忘之矣。人为赵文华所参,则其人不言可知,年来朱语文炜大抱屈抑矣。赵文华以经拿问,其兵部尚书着兵部左侍郎沈良材补授;朱文炜即着补授兵部左侍郎,总督河南、山东、江南三省人马,与二总兵一同进剿。着吏、兵二部火速行文,知会该员等,驰驿速赴军前。”又道:“林润本内言:前巡抚张经苦战三月有余,杀倭贼五千余人,想非虚语,可惜被赵文华参革正法!张经着追封原官,荫一子锦衣千户。还有给事中李用敏、御史阎望云,系保奏张经革职之员,俱着复用。”徐阶、林润,各谢恩归班。
这几道旨意一下,朝野称庆。京中大小文武,没一个不服林润少年有胆有智。惟有严嵩自入阁以来,从未受明帝半句言语,今日招此大辱,心上、脸上都过意不去,恨林润、徐阶入骨。忙忙的老着面皮,向刑部堂官替赵文华嘱托,说了许多感情不尽的话。若是素日,就硬行吩咐如何办理了。吏、兵二部,各发文书,调朱文炜、林岱、俞大猷星夜驰赴军营。
再说文炜自被参之后,回到虞城县柏叶村,不但不与外人交往,连本地父母官也不一面,止是到祖茔上拜扫,逐日家养花、吃酒、看书,顽耍他的儿子;家中事务,总付他哥嫂和段诚料理,自享清闲自在之福。一日,正与文魁闲话,家人们跑来,说道:“京报到,老爷升了兵部左侍郎。”文炜听了,向文魁道:“这又是何说?莫非有人保荐么?”文魁乐的手舞足蹈,笑说道:“将来人叫人一问便知。”文炜令家人唤入。那几个京报人叩贺毕,将报单呈阅。文炜问道:“你这信从何处得来?”京报道:“小的们是吏部听差人役。如今兵部尚书赵大人同浙江巡抚胡大人,已奉旨锁拿入都,交刑部严刑审讯。
大人是吏部尚书徐大人保荐。”文炜惊问道:“为什么拿问他二人?”京报人道:“小的等恐怕大人猜疑,已从吏部将林老爷参奏全稿并圣旨,尽行抄来。”说罢,从怀中取出送上。文炜通行看完,大喜道,“我不意料林润贤侄小小年纪,能做这般大事业,真令我辈愧死!”
京报人又将严嵩隐匿陆总督本章,圣上如何动怒,京中哄传林润老爷少年有胆智,说了一遍。文炜大喜不尽,令家人们打发酒饭。京报人辞出,文炜将前后情由,细细与文魁说知。
文魁道:“如此真是天大喜事!只是你早晚又得起身到军前去。”文炜道:“出力报效,乃臣子分所应为。兄弟到不喜超升这一官,喜得是林贤侄有此奇胆,又喜此行得与林大哥相聚,真是快事!只是这徐大人,我不过在公所地方一揖之外,再无别言,又从无半点交往,怎么他保荐起我来?实出人意想之外。
我想军机事件,刻不可缓,早晚必有部文知会。行李今日就收拾,以便闻信起身。”至午后,虞城县知县亲拿部文,到文炜家请安贺喜禀见。文炜着文魁留酒席,并赏发京报人去后。
第二日上间,接到林岱羽檄,传来书字一封,内贺升兵部,并想念情节。又言:“真定府镇台,有飞扎约会。倭寇残破两省郡县,官民望救甚切。天子日深悬计。若带领本属下人马一同起身,未免耽延时日。已吩咐参游等官,押人马后来,约同驰驿先到淮安府,商议破敌之策。扬州现有赵文华所统水陆军兵,即可挑选应用。并着扎商贤弟,愚兄已于某日起身,伫候星夜赴淮安”等语。文炜看罢,向文魁嘱咐了些家事,发谕帖晓示沿途驿站,伺侯夫马。第三日,即带领家人起身。不过八九日,与林岱先后俱到淮安。两人相见大喜。言及林润参赵文华事,互相嗟叹。
又过了几日,俞大猷亦到,先差人与文炜投递手本。缘明朝不但一侍郎,便是兵部一司员,武官那里敢轻慢他?即至会面,文炜见大猷志节忠诚,语言慷慨,甚相投合。次日,即约同林岱,三人结为生死弟兄,大猷甚喜。序齿以大猷为长,林岱为二,文炜为三。私际让大猷中坐,官场办公,文炜中坐。
传问淮安文武各官,知倭寇已攻破镇江,目下大众俱攻围南京省城。陆凤仪鼓励大小文武、绅衿士庶并藩王府,各出丁壮守城,以待救兵。又问明赵、胡两人,在扬州拥水陆军兵尚有十一万众。众官退去,林岱道:“水陆军至十万余,何须等候我们属下人马?只用拣选精壮者十分之六七,破贼足矣!”文炜道:“赵文华拥兵扬州,全是为保全自己身体,等候严中堂与他想开解妙法,那里知道林贤侄已将他纱帽打破?只是这提骑还未到扬州,不解何故。”
俞大猷道:“你与林二弟一日夜行四百里,我从真定一日夜驰行五百里。提骑至快,一日夜走二百里,便是极大程头,我打算也只在五六天内可到。”又向林岱道:“扬州水陆军兵既足应用,我们理合先解江宁之围,以保全省城为重。”文炜道:“大哥所见极是!此刻就与扬州文官并水陆军将,发谕单各一张,内言;我们系于本月某日,奉旨驰驿到江南,提调河南、山东并本省水陆人马,剿除倭寇。定于某日到扬州,文官修理船只,武官整齐人马,伺候讨贼,违者定按军法斩首!赵文华的话,一字不题。所发谕单,限明日已时到扬州。我们即于明日早间起身可也。”至次日,三人一同赴扬州。正是:受命悬牌日,此身属国家。
征夫宜竭力,不必赋《皇华》。
第七十七回读谕单文华心恐惧问贼情大猷出奇谋
词曰:
钦差促至,兵权扫地。靦颜问个中情事,恐惧,恐惧。老花面无策躲避。
细询贼情,度时量力。预行定埋伏奇计,知趣,知趣。大元戎威扬异域。
右调《鸳鸯结》
且说文炜发了谕单,淮安至扬州,不过三百余里,驿站传递军情事件,五六个时辰即到。赵文华所统军将,并地方文武官,见了谕文内话,一个个互相私议,将谕单送入赵文华公馆。
文华看了第一行“钦命总督河南、山东、江南三省水陆军马兵部左侍郎朱”。看了这几个字,觉得耳朵里响了一声,心下乱跳起来。连忙又往下看,第二行是“河南南阳总镇左都督林”,第三行是“直隶真定总镇都督同知俞,为晓谕事”。再往下看,是他三人奉旨统兵平倭寇的话说,也不知把自己安放何地,不由的神魂沮丧。心中想道:“难道我的书字没寄到太师府中?
兵败江中的话,圣上知道了么?就是江南有人启奏,这严太师在内阁是做什么的?也该设法存留,与我想解脱妙法才是,怎么任凭人家作弄?这不是故意儿闹我?”又想道:“我们本兵部,侍郎内没个姓朱的。这若是朱文炜,就了不得了!”又笑道:“他是参革之人,总有保举,也不过与他个御史,连佥都也想不上,怎能到兵部侍郎?”急急的将中军传人,询问原委。
中军道:“此谕单是昨晚戌时从淮安发的,上面系如此等语,中军也不晓得是什么原故。刻下满城文武,并合营大小水陆将官,俱准备衣甲战船,迎接钦差,听候命令。中军还要在大人前禀知,好去远接。大要今晚不到,明早亦准到。”文华道:“南阳总兵官,自然是林岱;真定总兵官,我记得是俞大猷;这兵部左侍郎朱,到的是那个?”中军道:“谕单上只有姓,没填着名讳。沿途探马传说,都说是昨年同大人领兵讳文炜的朱大人。早晚来了,大人一见就明白。”文华道:“你快去查明,禀我知道。”中军去了。
文华挝耳挠腮,甚是恐惧,在地下来回乱走。忽见家人报道:“胡大人来了!”文华迎将入来。胡宗宪道:“我与大人的事,有些可虑。目今各营将士、文武官员,俱支应新钦差,公馆看在天宁寺,还定不住他们在城里城外祝细问一路塘站,都说是提调水陆军马总帅是朱文炜,喜得还是我们的旧人;副帅是林岱,也是我的旧人。惟俞大猷,我认不得他。如今他们来了,我们的旨意还未定吉凶。有严太师,也错不到那里去,不过是调回交部议处,总降级调用,将来还可斡旋。”文华瞑目摇头道:“你我这事,不破则已,破则不可救药!”宗宪大惊失色道:“不可救药便怎么?”文华道:“身家性命俱尽,岂止降级调用已也?”宗宪听了,也着急起来,和文华商解脱之法。议论了半晌,也没个摆布。宗宪辞回。
少刻,家人禀道:“淮安又发了令箭来,吩咐各营水陆诸官,一个不许去迎接。又听得河、东人马在城内驻扎,大不是朱大人的意思,此刻都用令箭,押出城外安营;擅入城者,照违军令治罪。又吩咐我们的中军,拣拨一百名精细小卒,去镇江、江宁,探听倭寇动静。发来三四十款条要,违令斩杀的话极多,声势甚是威严!刻下公馆外,只有几个千把和佐杂官,副、参、府、道,大些的一个也不见。怎么他们该这样势利?
就是不教老爷领兵,到京里还是个兵部尚书,这也该晓谕他们一番;一次宽过他,他便日日放肆起来!”赵文华合着眼,摇着头道:“不是争这些的时候了。你们须要处处收敛,设或事有不测,徒着人家笑话。我想朱文炜去岁被我参倒,他自怀恨在心。今他领兵平寇,若是败了,与我一样;假如胜了,我的事件都在他肚里装着,被他列款参劾起来,真是活不成!须想个妙策,奉承的话,喜欢了忘却前仇,才好!”想了一回道:“也罢,你们可写我一年家眷寅教弟帖,与朱大人配二十四色礼物,须价值三千两方好,务必跪恳他全收才好。此事必须丁全一行。再写年家眷侍生两帖,与二总兵。”又教了丁全许多话,方押礼物迎接去了。
到三鼓时分,丁全回来禀说道:“小的拿老爷名帖并礼物,亲见了朱大人。朱大人颜色甚是和气,也结计老爷的事体。小的看光景,不但不怨恨,且还有些感激。”文华道:“信口胡说!都是遇见鬼的勾当!”丁全道:“小的在老爷前,敢欺半字?看朱大人口气,不过是难说出来。其意思间,若不是老爷昨年参了他,到今年也和老爷一样了。”文华听了,点了点头儿道:“这话还有一二分,我也不求他和我喜欢,只求他将来放过我去,就是大情分了!”又问道:“礼物收了几样?”丁全道:“礼虽一样没收,话说的甚好,向小的道:‘一则有两个总兵同寓,二则行军之际,耳目众多,将礼单收下,诸物烦老爷代为收存,回京时定行亲领。’着老爷不必挂怀!”文华心上甚喜,又问道:“你也该探探我的下落!”丁全道:“小的亦曾问过,朱大人说:‘我是在虞城县接得部文,星夜到此,连我升兵部侍郎原由,尚且不知,那知你大人的话?’大要一到,就来见老爷。两个总兵,俱有手本请安。”文华听了这一番话,又放心了一头。正言间,只听得大炮震响,人声鼎沸,丁全道:“小的是迎到邵伯见朱大人,此时入天宁寺了。”
再说文炜等三人,在天宁寺住了一夜。次早林岱道:“赵、胡两人和盐院鄢懋卿,俱差人远接。府道处不去罢,这三处也须走走。”俞大猷道:“赵文华、胡宗宪都做过兵部尚书,谁耐烦与他投手本,走角门?况在行军之际,人马、船只俱要查点,是极有推托的,差人去一说罢了。”林岱道:“三个人没一个人去,到的不好看。”文炜道:“我去走遭罢。”
随即三人吃罢早饭,文炜打轿先到赵文华公馆。文华老着面皮,迎将出来。到庭上叙礼,文华先跪下顿首道:“去岁小弟误听谗人之言,一时冒昧,实罪在不赦,数月来愧悔欲死。
本拟平定倭寇,替大人再行奏请,少赎弟愆;不意才庸行拙,又致丧败。今天子圣明,复以军政大权委任,固是公道自在,却亦大快弟心。”说罢,又连连顿首。朱文炜亦顿首相还道:“弟樗栎散材,久当废弃;蒙圣恩高厚,隶身言官。去岁承大人保全回籍,正可以苟延岁月;今复叨委任,无异居炉火上也。
“说罢,两人方起来就坐。文华道:“大人率同二总兵督师,小弟与胡大人事,亦可想而知矣。但不知已问何罪?乞开诚实告,毋记前嫌!”说着,又连连作了几个揖。文炜道:“昨承大人遣尊纪慰劳,已详告一切,嘱令代陈。小弟得升兵部,尚在梦中。大人与胡大人旨意,委实一字未闻。”文华道:“二总兵必有密信,大人不可相瞒,万望实告!”文炜道:“伊等接兵部火牌日,即束装起身,日夜遄行四五百里不等,连本部人马一个未暇带来,他们越发不知首尾。”文华蹙着眉头道:“胡大人还可望保全;小弟若死于此地,自是朝廷国法。设有一线生机,”说着,又跪了下去。文炜亦跪下扶起。文华道:“小弟在苏、扬二府事件,还望格外汪涵。”文炜道:“大人在苏、扬二府,光明正大,有何不可对人处?即小事偶失拣点,小弟自应留心。”叙谈了一会,文炜告辞,文华亲至送到轿前,看的上了轿,方才回去。
文炜又到胡宗宪公馆。宗宪连忙请入,接到大厅阶下。文炜行礼请候毕,各就坐。宗宪道:“去秋一别,时刻想念。今贤契又叨蒙圣眷,越格特升,指顾与林、俞二总兵大建勋绩。
我与赵大人将来竟不知作何究竟,旨意也不知怎么下着?你须向我据实说,开我怀抱。”文炜道:“适赵大人问之至再,门生不好直说。今老师大人下问,理合直言无隐,老师好作趋避。
“遂将林润如何参奏文华,圣上如何大怒,辱及严中堂,徐阶如何保奏,详详细细说了一遍。宗宪道:“我与赵大人,可俱革职么?”文炜道:“革职焉能了局?已着锦衣卫遣缇骑矣。
大要早晚即到,老师可早些打照一切!”宗宪听了,只吓的浑身乱抖,面目失色,好半晌,方才说出话来。向文炜道:“贤契去岁临别,着我告病速退,我彼时深以为然。后来赵大人报捷,将我也叙在里面,又补授浙江巡抚。一时贪恋爵禄,又爱西湖景致,处处皆是诗料,将身子牵绊住,致有今日。这皆是我年老昏庸,不查时势之过。”
说着,放声大哭起来。文炜道:“林润所重参者,赵大人一人;老师不过一半句稍带而已,必无大罪。况老师原系科甲出身,军旅之事未谙,即圣上亦所深悉,将来不过革职罢了。
即或别有处分,但愿门生托圣上威福,速平倭寇,奏捷之时,只用与老师开解几句,自万无一失矣。”宗宪拭泪,与文炜作揖道:“但愿贤契速刻成功,救我于水深火热,便是我万分侥幸。只是指顾拿交刑部,赵大人要了银钱,把我乱动无情夹棍,我这老骨头如何经当的起?你须大大的教我个主见方好。”文炜道:“只用将赵大人在苏、扬种种贪贿,剥索商民,又复屈杀张巡抚,假冒军功,都替他和盘托出,老师自可从轻问拟。
“宗宪道:“若审官问起,你当日为何不参奏?”文炜道:“老师只说日日苦劝不从,又惧他威势,不敢参奏是实。”宗宪道:“我又怕得罪下严太师。”文炜道:“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