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了吸鼻子,鹿小雨对着镜子练习了好几分钟的自然表情,终于让自己看起来有了那么一点的若无其事。深呼吸两下,鹿小雨轻轻的走出洗手间,然后悄无声息的进了卧室。
床上,陈涛面对墙的方向侧身躺着,鹿小雨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烟灰缸里堆成了小山,屋内是干冰都达不到的朦胧效果,俨然继陈涛那不通风烂尾楼之后的盘丝洞分店。
鹿小雨站在床边,半天没敢说话。一直那么安静,就好像陈涛是某位大师的传世作品,让看的人着了魔。
忽然,陈涛翻了个身,转过来的男人,深邃得透不出一丝光的眸子就那么对上了鹿小雨黯然的眼。两个人都是一怔,然后很快,陈涛又把眼睛闭上,摆明一副不想理人的架势。鹿小雨那心都快给拧成抹布了。
咬咬牙,鹿小雨带着点讨好的意味靠过去:小心翼翼的戳戳陈涛:“喂,别生气了……”
陈涛不吱声,眼睛闭得更加用力。
“……”鹿小雨把嘴唇都快咬出了血,却再也找不到言语。他从来没和人服过软,更别说这么低声下气了,刚刚那几个字,已经是他的极限。
陈涛虽然闭着眼睛,可心里压根没那么消停。从蛋糕被顺着窗户丢出去的时候,他就愤怒的想揍人,却又偏偏忍住了,接踵而来的就是无穷无尽的憋屈和苦闷。找不到发泄的渠道,又不能揍罪魁祸首,他简直要……
嗯?什么声音?陈涛竖起耳朵,若有若无的异样喘息声让他皱起了眉头。
鹿小雨……在哭?这个认知就像一柄锋利的剑,瞬间划破陈涛一切莫明其妙的坚持,倏的张开眼睛,鹿小雨平日里神采飞扬的眸子,此刻黯得让人心疼。眼泪争先恐后的往出涌,但又那么的安静,脆弱却倔强。
陈涛不是第一次见鹿小雨哭,但往常即使被他折腾的再惨,挂着泪珠儿的小白眼狼还是不忘张牙舞爪咬他两下。可这一次,小家伙收起爪子安静下来了,却让陈涛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揪心。
鹿小雨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是哭得乱七八糟,可他豁出去了,反正丢人也就这么一次,只要某个家伙能消气……
看着这样的鹿小雨,陈涛那心一下子就软了,什么生气愤怒委屈不甘统统丢到了银河系,猛的将鹿小雨拉进怀里,陈涛使劲揉乱了他的头发:“你个小白眼儿狼,就不能对你太好……”
鹿小雨咬着嘴唇没说话,只是眼眶一下子又热了。陈涛似乎满意自己造成的效果,在鹿小雨鼻子上咬了两下,接着说:“所以啊,一天到晚想着怎么巴结你的我纯属自虐。”
“啥叫巴结……”鹿小雨总算出了声,虽然这抗议照比平时微弱得多,嗓子哑哑的,怎么听都没震慑力。
“怎么不是巴结,”陈涛用下巴使劲蹭着鹿小雨的脖子,嘟囔着,“任打任骂任摧残还不带还嘴还手还脚丫的,你看着吧,我迟早得有一天改名……”
“嗯?”
“改叫小涛子呗。”
鹿小雨憋了半天没憋住,终于破涕为笑,浅浅的笑纹爬上眉眼,整张脸马上就有了神采。陈涛看得入了迷,眼里仿佛有火焰在跳。鹿小雨望着陈涛,一瞬间忽然就有了某种不知名的冲动,他迅速低下头,深深的吻了上去。
这是陈涛漫长的二十五年人生里最美好的时刻,他几乎想跳下床跪在地上给耶稣磕三个响头,抑或弄来无数金纸使劲叠金元宝好给各路神佛烧它几箩筐。鹿小雨青涩的吻却比中世纪的红酒还醇香醉人,陈涛在晕眩的灿烂花海里迷了路,并且一辈子不想出来。
鹿小雨的嘴唇香香软软的,就像他的人。明明一身的刺,可你要是真正摊开他才会发现,那层层小刺包裹着的,却是比别人来得更甚的柔软。
也许是吻得太过纯粹,当这一甜蜜的触碰结束时,陈涛竟然没有了进一步的念头。他只是把鹿小雨轻轻搂进怀里,然后两个人枕着一个枕头,安静的仰望着纯白的屋顶。
原来吻,也可以有这般悠长的余韵。
“中考那次,我说要和你一起报十中,是真的……”鹿小雨淡淡的声音,划破了静谧的空气,“那是中考冲刺一百天的时候我和你说的,我都记着呢……”
陈涛呼吸一窒,他们从来没有真真正正的掰扯过这件事,他也无数次的说服自己,过去的根本没意义,现在鹿小雨搁自己身边,这就够了。可如今,当尘封多年的盒子被鹿小雨如此自然的掀开,陈涛才发现,那痛楚还在。也许变得淡了,浅了,却仍有着丝丝的苦。
“但我后来害怕了,呵,真的,我就想着自己怎么有了和一个男生往一快堆儿凑的愿望了呢,还拉钩,啧,多不……”
“鹿小雨!”陈涛越听越来气,“瞧瞧你那点胆儿,你不是号称……”
“对不起。”鹿小雨忽然打断陈涛,然后着了魔一般不断的低吼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陈涛吸吸鼻子,死死的搂住鹿小雨,恨不得把人揉进自己怀里。
原来,那块石头不只压在他一个人的心底。
原来,他真的不是自作多情。
酿了这么多年的苦涩,随着那一声声的呢喃消散一干二净,不可思议般,就好像它们从未存在过。
不知过了多久,鹿小雨脸上的泪花只剩下了淡淡痕迹,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脑袋一点点拱着,恨不得把头缩到枕头底下。
可惜,革命尚未成功,就被人毫不留情的揪了出来。陈涛笑着揶揄:“现在才觉出来丢人太晚了吧。”
鹿小雨愣愣的忘了要回答,他目不转睛的看着陈涛,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家伙眉眼都笑得弯弯的样子,怪可爱的。
“喂,傻了?”陈涛被盯得颇不自在,拿手在鹿小雨眼前乱晃。
“咦?”鹿小雨一把抓住陈涛乱晃的爪子,凑过去瞧的那叫一个仔细,“这个……看着怎么有点眼熟?”
陈涛没好气的敲他脑袋:“废话,和你那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一款。”
“你一次买俩?”
“我倒是想买情侣戒了,你那手指头也得能塞得进去啊。”
“陈涛!说两句顺耳的能要你命不?”
“不能。”
“……”
“怎么了?”
“等你说呢啊。”
“哦。”
“哦什么?”
“我想和你戴一样的……我乐意……”
“……”
“嘿,感动了吧。”
“别说话,我在思考。”
“……”
“你这戒指……
“嗯?”
“是银的吧?”
“……”陈涛把牙磨出了声响,“你要想当铂金我也不介意。”
鹿小雨夸张的叹口气,然后在陈涛即将揍人的瞬间把男人的手抓起来和自己那只并排举着,对着灯光仔细端详。素白的银,被灯光晕染得熠熠生辉。
“喂,你怎么知道我戴多大的戒指?”鹿小雨忽然问。
“我大致估摸着买的。”
“呵呵,那还挺准。”
“粗了就缠点线呗,小问题。”
“……”鹿小雨怀疑陈涛还活在改革开放初期。同时猛烈庆幸亏得尺寸合适。
陈涛也看着灯光下那两只不同的手,他的大一点,粗一点,鹿小雨的小一点,白一点,可就这么并排挨着,却意外的搭配。不知怎么的,陈涛心头一动,酝酿多时却总看不清形状的心情在此刻终于明朗起来,承诺变得如此自然。
“等赚了大钱,我把你当玉皇大帝似的供起来。”
灯光从张开的指缝间透过来,鹿小雨有瞬间的晕眩。陈涛的声音忽然是那么的飘渺,鹿小雨费尽全身力气才把那些贵重的字扯住,然后牢牢抱进怀里。下意识的就捂得严严实实,好像被人看一下都会缺掉边边角角。
悄悄深呼吸,鹿小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那咱俩说好了。玉皇大帝啥标准我也不知道,反正你赚了大钱就得让我吃好喝好玩好。”
“嗯。”陈涛重重的应了一声。
然后仿佛言灵一般,他忽然觉得四肢百骸都充满了力量——足够他努力去实践诺言的无穷力量。
翻身把鹿小雨压在身下,陈涛凝视着这个牵动了自己全部喜怒哀乐的家伙。做这个世界上对小白眼儿狼最好的人吧,一个声音在陈涛脑袋里拿着扩音喇叭不断的循环播放,就像句咒语,蛊惑了陈涛的全部神经。下意识的,他就开了口:“我发誓,做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
鹿小雨望着陈涛,眼中的光芒闪了又闪,好半天才出声:“那是我姥姥,没人能超过她对我的好。”
陈涛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发个誓也带夭折的?
“行啦行啦,”陈涛撇撇嘴,“那做世界上第二对你……”
“那是我哥。”
“……”鹿小雨朴实的让陈涛牙痒痒,一口咬在小白眼狼脖子上,“第三,他妈的这总没人和我争了吧!”
“嗯……”
“靠!有我这么窝囊的么!”埋头耕耘的陈涛,没有看到鹿小雨偷偷扬起的嘴角,和那刹那间灿若星辰的眸子。
其实鹿小雨感动得快要疯掉了。陈涛并不知道,鹿小雨什么都不缺,只缺别人对他的好。鹿小雨也并没有告诉陈涛,姥姥和沈盟的好都不是只对他一个人的,而他对陈涛的期望,却是全部。
当天晚上的恩爱很成功,成功的陈涛都有点不敢相信,不再胡乱扑腾的鹿小雨别有一番风情,陈涛几乎溺死在前所未有的快乐里。那一夜,纠缠中的两个人难得的默契一回。他们不约而同的期盼着,这个夜晚永不结束。
夏天,随着的最后的几场雨,随着一片片凋零的落叶,悄然离去。无论经历了多少动情时刻,或者坎坷挫折,平静,总是生活的主旋律。鹿小雨依旧在电视台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里挣扎,陈涛依旧为了他刚起步的事业忙得焦头烂额。
没营养的小日子,继续向前滑行。
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可鹿小雨和白范这明显归不到一家恐怕往上数八辈都得是敌对宗族的二位,却因为陈涛的关系不得不划进了一个圈里。尽管他们俩都不约而同的去避免,但偶尔的交集在所难免。也许是初次的邂逅过于糟糕,之后再见面的几次,仍然是不欢而散。
也许是下意识的就觉得鹿小雨的任性基本整改无望,所以陈涛再没和他念叨白范的事儿,每次有了矛盾,陈涛的策略都是侧面安抚,而鹿小雨呢,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基本上第二天就释然了。只是偶尔会在上网的时候,突发奇想的搜寻他和大米饭的生辰八字,看看是不是真的相克。
等到了白范那里,陈涛便没了这么多顾忌。自己哥们儿嘛,想什么说什么。
“你俩上辈子肯定有仇,不是他抢了你家地就是你拔了他家苗儿……”一次并不算愉快的会面之后,陈涛颇为认真的向白范展示自己的推论。
不想却得到了白范的严重附议:“别说,你这猜想很靠谱啊。”
“嗯?”陈涛不明所以。
“就你那位,上辈子肯定一地主婆。”白范眉毛鼻子皱到了一块儿。
“靠,那我不成地主了。”陈涛嚷嚷着不轻不重的给了白范一下,没好气的笑。
“切,你就那么肯定上辈子也是跟他?”白范不以为然的挑眉。
这回轮到陈涛无言以对了。确实,他凭什么以为上辈子他和鹿小雨也凑到一块儿了呢。没准他上辈子是一青年才俊社会栋梁之类,然后有福有寿家大业大子孙满堂,所以这辈子才混成这个熊样——能量守恒嘛。
见陈涛没了声,白范暗暗叹口气,其实还有半句话他忍住了没说。那鹿小雨上辈子是地主婆,这辈子就一升级版的祖奶奶!
其实白范也总和自己说,甭管鹿小雨啥样,人家陈涛都乐颠了颠的,自己操的哪门子心。可话是这个理儿,但真等见了鹿小雨,白范还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怎么看怎么不舒坦。得,这就是命,白范叹口气,人得认命不是?
和大米饭的战争俨然从最初的遭遇战进入到了拉锯阶段,鹿小雨不知道这糟心的事儿还得持续多久,难不成他和陈涛好多久就得和大米饭PK多久?靠!一想起这茬儿鹿小雨就郁闷,他觉得如果将来有一天自己和陈涛分了,那肯定就是大米饭搞的鬼。
“喂,我脸上写的啥你也给我念念,”陈涛受不了的捏捏鹿小雨的脸,“我看看啥字能让你盯着一个晚上不放。”
“保密,想知道自己照镜子去。”鹿小雨不怀好意的笑。
陈涛怀疑的看着鹿小雨,却被其纯洁的眼神弄得不确定了,居然还真的去了卫生间。结果半秒之后,就听他在卫生间嚷嚷:“哪有啊,你就耍我吧……”
鹿小雨笑出了声:“忘了和你说,只有聪明人才能看见……”
笑够了,鹿小雨慢慢的安静下来。关于大米饭的猜想让他害怕,和陈涛分手这五个字,就好像能把他所有的一切都吞噬进去的黑洞,一点点的,慢慢扩大,然后让他的整个人都开始恐惧。是的,他害怕和陈涛分手,丢人也豁出去了,鹿小雨承认自己就是怕得要命。
啧,啥时候变成这样的,怎么就栽那土匪手里了呢。鹿小雨想不通,可却一点不郁闷。相反还有点开心,当纠结不清的心情有了个合理的解释,就好像爱迪生忽然发现钨丝能放灯泡里似的,那叫一个豁然开朗。
陈涛从卫生间回来的时候,就看鹿小雨坐床上对着自己手指头上的戒指傻笑,先把脑袋歪到左边笑了十几秒,又换到右边笑了有半分钟,陈涛困难的咽了咽口水,忽然就有点毛骨悚然。因为恍惚间,他看见套在鹿小雨手指上的不是戒指,而是拟态了的自己。
九月初,鹿小雨听说台里新来了个办公室主任。与这个主任同来的,就是思想政治办公室这个新部门,鹿小雨再笨也明白这叫因人设岗,那么很明显了——人家上面有人。
本来这事儿和鹿小雨关系不大,毕竟隔着好几层领导呢,可当星期一台长召开全台大会隆重推出这位新主任时,鹿小雨在台下差点没把凳子坐翻了。
来了新主任不稀奇,但这主任居然是熟面孔?好,退一步,陆朗来当新主任也不稀奇,可横竖你也不能挂着做思想政治工作的招牌啊,这不明摆着毁人嘛!
台上,陆朗正在进行貌似诚恳的自我介绍:“各位同事,大家好。没有来这里之前,我就知道咱们台是一个充满了智慧和活力的集体,我从业多年,资深谈不上,只能说摔得跟头多了,所以多多少少收获了些东西。如今,我成了这个集体的一分子,我非常希望可以和大家分享我的这些想法,当然也希望大家不吝赐教。我不是来学做官的,而是来学做人的,我相信一切的成功都要建立在做好一个人的基础上。那么在以后的工作里,我有什么不足的地方,希望大家多提宝贵意见,我们互相学习互相……”
“喂,你说他有多大?”坐在鹿小雨身旁的美食栏目女主持轻轻推了推鹿小雨,一脸的桃花。
“三十多吧。”鹿小雨记得比赛时主持人无意中说过。
不料小丫头一脸不信:“不能吧,看着也就二十九。”
鹿小雨无语,特想问问这MM二十九和三十的区别到底在哪里。不过话说回来,陆朗长得倒还真的挺有迷惑性的。
“这么年轻就能这么厉害,你知道么,我听说他这次是下放基层锻炼,什么办公室主任那都是闲职,是为以后升迁时的履历做准备呢。”小姑娘说着一脸崇拜,“看着吧,过不了两年就得调回去,我听说组织上准备把他弄进中央搞宣传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