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帘这才跃离蛇背,重新落在地上,但见他一抬手,从那灰黑颈箍上一道锁链快如光出连到飞帘手中,使力一扯,竟将那飞腾半空的巨蛇整个扯了下来。庞大的蛇身重重砸落在峰上,扬起大量灰尘。
峰上怪石嶙峋,鸣蛇虽说鳞片坚硬但从天而落重重砸下来也难免一时不能动弹。
那飞沙烟尘随风散去,灰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站在蛇背之上。
只见他抬头看了看蛇背上四根高高支起的黑色蝠翅,然後走过去,双手一抱,眼中青光骤闪,就听“咯喳!!”……极为可怖的骨骼断裂之声……
“啪嗒──”一根黑翼被他生生扯断,丢在地上。鸣蛇背上创口处顿即鲜血喷涌。
听得那鸣蛇一声刺耳的哀鸣,痛得在地上翻滚。对翼鳞一族而言,翅膀既是它们凌驾爬行鳞族的骄傲,却也是无可避免的弱点所在。翼翅之敏感,断翅之烈痛,实在无法以言语形容,只怕剥鳞褪皮也难与之相比。
鸣蛇重创之下,已无力维持四方妖法,豔红旱息随之散失,渐渐隐去。
再看那巨蛇,断翅之处碎筋断脉不时喷跳鲜血,赤红的鳞片被鲜血染得更加鲜豔,血水泊泊混入峰顶砂石中,适才张狂的鸣蛇已无力地瘫软在地,吐息虚弱,赤瞳迷离,躯体偶尔因为剧痛而在抽搐痉挛。
远处的仙众见妖蛇已被降服,自然是一阵欢呼,腾云驾雾一涌上前,用重枷厚链将它捆绑结实。转头看见倒戈的灰衣妖怪一身鲜血,凝立一旁,也不知是敌是友,但见他制服鸣蛇,能力不俗,又出手狠烈,一时间倒也不知该如何处理。
恰在此时,空中响起一声鸾鸣,一头青鸾驮著那苍衣神人落到峰顶。众仙一见顿时精神大震,连忙围了上去:“贪狼星君,你可来了!”
那贪狼星君正是当日於灵山谷内与二妖相遇的仙人,只见他看了一眼已伏擒的鸣蛇大妖,转目看了看垂手一旁面无表情的灰衣妖怪,已然明了,随即朝众仙略一点头,吩咐道:“此战已毕,众位请先将降服的妖怪押送天狱,待天君量罪判刑。”
“那这只妖怪如何处置?”
“他的事,此後天君自会向各位交待。”
众仙虽有疑惑,但碍於贪狼星君神威亦不敢多言其他。
便有天兵上前将鸣蛇拖起,此时蛇颈上的灰黑颈箍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断翅的鸣蛇因被拉扯带动了伤口的剧痛稍稍回复一点神志,混沌的眼瞳无意识地在混乱的人影中搜索著,好不容易从陌生的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灰色影子。
“……飞……帘……”
蛇身虚弱地蠢动起来,企图靠近。
一旁的天兵可见识过这条巨蛇的厉害,见他一动,以为它仍有反抗余力,顿时矛戟四下,将蛇身压在地上,天刃究竟锐利,所过之处均撕裂蛇身,顿时一阵鲜血四溅,赤红的躯体血肉模糊……
“嘀哒──嘀哒──”
血珠滑落坠地,绽开豔丽,如同那灵山河谷中的丝瓣剪秋箩。
巨蛇对伤痛浑然不觉,也许早是痛得麻痹,眼中只追随著灰色的影子:“飞……帘……”此刻它的身躯已被牢牢钉在地上,动弹不得,然硕大的脑袋依旧试图靠过去。
旁边一名天兵见状,恼怒地飞起一脚,“磅!!”一声闷响,他出脚极重,加上又下了狠力,鸣蛇毫无防备,登时重重挨了一脚,蛇口张开吐出一口鲜血,硕大的蛇首缓缓歪侧,恍惚间,带著不解的眼睛始终望向飞帘,最後闭合……
巨蛇终於瘫软在地,彻底失去意识。
那天兵得意地走开,有一个圆滚的白色东西从半启的蛇嘴里滚落地上,竟是一只带血的勾牙。
飞帘站得板硬的身躯猛然一震,呼吸忽然重了一分,妖气在体内蠢动。
就在他欲迈前一步的瞬间,肩膀却是一重,转头看去,是贪狼星君。
那双刚厉的眼睛,依旧带著熟悉的严酷,不容邪,不容恶。即便身为同宗星君,若有犯错,也绝不姑息。
这个,他一直都知道。
熟悉的面孔,依旧刚正不阿,高大的身躯,依旧笔挺如松。然而除了他之外,只怕没有一位仙人察觉得到,此刻贪狼身上璀璨的星芒,俨然黯淡。
他非常疲惫。
即便表面上看不出来,然而他在应帝身边潜伏多年,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应帝,确实有逆天的资本……应帝败北,贪狼也绝不可能毫无损伤。
他也没有看漏,贪狼星君身旁那群仙家虽惧其神威,却在眼神中隐隐透著不屑。他们在天庭身居要位,却要受制於一名小小星君,如何能够心服?!
如今,贪狼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再去费心解决不必要的麻烦。
飞帘身上的妖气收敛了。
转眼间,众天兵已将巨蛇拖起,召来云雾腾空往九霄之上飞去。
吊挂在锁链上的蛇躯,疲软无力,闭合双目任人宰割。
断翅与挂满伤痕的躯体仍滴著血……
赤红如火的鳞片,让他忽然想起那一头张扬的红发,以及头发下也狡诘也单纯的笑容。
一瞬间,飞帘竟觉得平寂万年的心口,有种……被利箭穿透的闷痛。
第十一章 黑塔混沌囚百妖,天律森严镇精魂
万里天空,只看到血一般的红色。
殷红的背景上,从来极难引人瞩目的灰色更为显眼。
他走过去,习惯地搭上那人的背,顺着他的视线,眺望天上九霄。
翻滚的云腾,汹涌的狂风,仿佛有一张大口吞噬天宙。
不过,这些都与他无由。
侧目,又是那张熟悉的毫无表情的面孔。
然而灰白的眼瞳,此刻却深得像漆黑的夜。
他一时愣忡,看着对方伸手过来,毫不留情地将他推落渊底。堕落的瞬间仿佛放慢了的景象,让他清楚看到那人一身血渍,手上,拿着一根断裂的黑色蝠翅……
!!
赤红的大蛇骤然惊醒,眼前漆黑一片,这黑,竟如此重,居然是从来不曾见过的浓。
没有碎末的星光,也没有勾月的微亮。
没有夏日的萤火,也没有冬季的雪映。
这黑暗犹如——混沌初开!
然而混沌中弥漫着腥气,以及冲天的妖息。
此刻只觉得梦如真景,待感觉到背部像剜掉了一块肉般剧痛难休时……
哪里是梦?!
全都是真的!!
他折了他的翅膀……
将他关进锁妖塔……
飞帘……飞帘!飞帘!!飞帘!!!
巨蛇突然鸣声大作,完全不理会自己身上伤痕累累,往背后冰冷的墙壁撞去。然而那撞击如同蚍蜉撼树,连一点灰都没有弄下来,可蛇身上密布的刀戟伤口却因此裂开,凝结的血口再是流出鲜血。
然而他却全然不顾,更甩动长尾用尽全力鞭打塔壁,若是平日,这样的攻击足够让青岩崩裂,可今日打在石壁上,却犹如泥牛入海,无声无色。
身上的伤痛哪里容他这般折腾,背上深入骨髓的折翅之痛在拉持间再度撕裂,巨蛇突然乏力,瘫软在地。虽然黑暗中看不清楚,但那曾经闪烁赤红光泽的鳞身,此刻只怕已像一块利刃划破多处的烂布,砸过墙身的地方更恐怕是鳞碎肉糊。
即便如此,倔犟的赤瞳仍不屈地在黑暗中瞪着那面坚固的墙壁。
猛然蛇口大张,炽烈妖息点燃了虚无的空气,凶烈地焚烧石砖,可惜那石砖似乎早有法术障蔽,并未因此有损,结果不过是在虚耗妖力。
便像烛芯燃至最后的辉煌,赤蛇亦不过是强弩之末,那喧嚣的炽烈突然熄灭,蛇首一偏,再度脱力。
他喘息着,狠狠地瞪着阻隔了一切的塔壁。
锁妖塔,果然名不虚传。
没有门、没有窗,连光线都透不入的黑塔,难怪那些在人间引来连绵灾祸,连天界都奈何不得的大妖亦闻之色变。
飞帘……你就是要把我关在这里……千年?万年?!
这就是,你们天界的律法么?
要我折服于此……
不。可。能。
蛇身突然暴起一层幽深的红光,整条蛇体上的鳞片仿佛聚敛火色流华,哪里是什么妖气?!他竟然试图驱动真元之力,以命相搏!!
然他体态虚弱,点燃真元也不过是玉石俱焚的做法……伤口处,鲜红的血液,逐渐变成火琉璃般的晶体,坠落地上碎成极为愧丽的碎末,而后化烟。
却不知这拼尽性命的一击,会否撼动这屹立万年的锁妖塔?
却在此时,忽然锐痛落在七寸之处,生生打断施法。
七寸乃蛇之要害,心脏所在,被重重打中登时痛得他几乎昏厥。
蛇鳞上的红光骤然散失,一切又回复到黑暗之中。
只觉得背上有异物压伏,然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将其掀翻,真元受损,他连尾巴都无力抬起,甚至喘息都觉每寸筋络剧痛难忍。
黑暗中忽然闪烁出一双青色的小眼睛,然后又闪了闪,多出两只,再闪……竟足有八只眼睛之多。青绿色的幽火缓缓燃起,只见在粗厚的蛇背上,扒了一只大如车轮的山蜘蛛!!
山蜘蛛有夜视之力,最善偷袭,这只关在锁妖塔上千年的山蜘蛛知道那些大妖再怎么厉害,被天界收服关进锁妖塔时多是负伤虚弱,不堪一击。它其时早早盯上这条赤红巨蛇,只不过看他虽然伤后虚弱,但所谓烂船还有三斤钉,异兽法力高强,故不敢轻举妄动。本想放弃,可那蛇不知发什么疯,突然自残般撞击墙壁,更不惜耗燃真元。
妖物修行其实相当艰难,若说有无捷径,便是吃掉其他妖怪的元丹,以作滋补。若是能将元丹炼化为太乙金丹,那更是凭空增长千年功力。
山蜘蛛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鸣蛇毁掉自己的元丹,故此从黑暗中扑了出来,果然一举将这条大得不可思议的蛇给制服了。
八只长着钢毛般的长足将蛇之七寸扒抱住,上颚刀刃般的毒牙扎入蛇身注入毒液,这山蜘蛛虽是低下的虫蚁怪物,但蛛毒只需一滴就可毒死一片湖海的鱼虾水族,可知厉害,那巨蛇登时身体发僵。山蜘蛛见已完全制住巨蛇更是得意,不由得放松长足,却在此时那蛇首骤然抬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后噬来,一口咬住那车轮大的蜘蛛怪!
锋利的勾牙完全陷入山蜘蛛的脑袋,破开的甲壳流出莹绿浆汁,一下要了它的命。巨蛇张开口,将蜘蛛衔进口里,他勾牙断去一只,吞食便变得极不方便,只以左侧勾牙卡住,下颌骨向后移动,往咽部送进,可那车轮大的山蜘蛛,也不过几口只见,便被他完全吞入腹去。
山蜘蛛的浓汁腥臭无比叫人恶心。然鸣蛇已无暇顾及,因为他听到在无边的黑暗中,四面八方地传来虫只飕飕掠过地面的细碎响声。
幽火一点一点地燃起,乃见从暗影之中,山蜘蛛一只一只地爬出来,逐渐向他围来……
便在这生死关头,突闻一声兽啸声震。
那些凶狠的山蜘蛛像听到警号尖叫着重新退入黑暗,点点幽火快速熄灭,很快连声音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四周重新堕入无法窥探的黑暗。
有东西在靠近,没有脚步声,甚至连一丝风都没有带动。然而他却能感觉到对方的巨大超乎想象。
鸣蛇伏在地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然而那双赤红的眼珠,竖瞳变幻,闪烁着不屈的亮光。
生死不由己?
不。只要还有机会,他不会就此放弃。他还要出去,从这个大黑塔里面出去,然后找到那只妖怪,那个星君,问他……为什么?
“……汝不惧吾?”
一个巨大的物事靠了过来,是一只脚,一只竟然有柱子粗长的毛绒绒的大脚踏在身边的石砖上。
“好说。”
对方一阵沉默。
良久:“千年之久,方见一妖不惧吾凶……”
听着好像找到玩具的怪物喃喃自语,九鸣心中暗想,八成又是只闷得发慌的怪物。觉着他似乎无意吃掉他,反而嗅了嗅他的蛇身:“汝伤颇重,何以至此?”
九鸣一阵咬牙,想起被折断的翅膀,以及一身累累刀伤,若非虚弱至此,他又何至被那群蝼蚁般的山蜘蛛欺凌,便是对上眼前这头怪物,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如今种种屈辱,均拜一人所赐……
“……飞帘……”
对方似乎感觉到他语中狠意,表面虚弱的巨蛇只有此刻才表露出锐如钢刀的锋芒。
“汝欲出塔寻之?”
“不错。”
“吾劝汝莫生妄念。此塔高九九之数,有宝珠镇塔,凡妖入必不能出。”
九鸣却不理会:“我偏不信。只要我尚存一息,必要离开这锁妖塔!!”
对方沉默半晌,忽然笑出声来:“吾乃丹饕。汝之放言,吾将拭目以待。”
“哼。”九鸣亦无意与之相辩,那怪物说完便踏步走开,忽然顿了顿,留下一言:“望汝能渡千年,不死不疯!”
话里森意,叫人头皮发麻。脚掌踏在地上无声无息,就像有猫爪子下的肉掌,可撩起了不可忽略的风动,带着血腥的风动。
九鸣此时才会意,原来这妖怪,乃是四凶之一——饕餮。
饕餮乃神州南之恶兽,四目黑皮,长颈四足,性极凶悍,最为好食,且不忌人荤,莫说吃人,便连妖怪神仙,只要遇他所好,非食不可。如此凶兽,人王尧舜亦奈何不得,遂将其与浑沌、穷奇、梼杌并称四凶。此等凶兽驾临,莫怪适才山蜘蛛逃之不及。一群山蜘蛛,只怕也不够它塞个牙缝。
怪物……
九鸣暗哼。
待脚步声远去,九鸣知道再待在原地只有危险,这大黑塔外表看来普通,然塔身之内却非能以常理作论,混沌之中,不知藏了多少妖怪,他不想为了不必争斗浪费体力,只好忍住身上的剧痛,抬起蛇身顺着石壁往上爬去,只是他动一下,背上断翅处似筋断烈痛,身上的伤口更是像被千万针扎,及至他艰难地将半截身子挂上塔室顶的横梁,几乎耗尽了一身力气,那梁柱倒是结实粗壮,重硕的蛇身压上去居然吱都不吱一声。
游动身躯,缠住梁柱,九鸣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伤痛及疲惫很快袭击了他,没有办法再想其他,便再度陷入昏睡。
之后三百年,倒是没有再碰到那头饕餮,可他身上的伤因由天兵所伤居然极难痊愈,塔内莫说疗伤用的灵草妙药,便是连草都不长一根,没有药物辅助,他只好任由那些伤口放着,一点一点地自行愈合,体内的妖气也只能一滴一滴的重新积攒,为此,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避开塔里的妖怪,蜷伏在塔楼的横梁上。
三百年,他花了三百年来恢复。
没有力量,他莫说捕食,更可能成为别的妖怪猎杀的对象,他只能像老鼠一般躲在黑暗的角落。
于是,他也饿了整整三百年。
然而对那些年岁堪与天地争寿的异兽而言,百年,千年,有时,不过恍如一梦。
第十二章 梦寐千年转头空,王屋太乙重遇君
一尾大如蛟龙的蛇,倒挂在房梁上。
反正黑暗中无人瞧见,他也懒得幻化人形,大大咧咧地横展身躯,盘在横梁上。
吱吱磨牙,昨日的狸力味道还不错,就是猪臊味重了些,若是能加点生姜、葱,再来点会稽山的绍酒,沙锅一焖……啧啧!
塔里的妖怪其实满有趣,而且种类丰富,拜那群自持匡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