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回到纽约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在劳动节的周末去南汉普敦。一年以来,她第一次回到那里,这从某些方面来说无异于一种解脱。仿佛可以再找到他的点点滴滴、让她日思夜想的东西。衣橱里还都是他的东西,当她看见他们的床时就想起来上次见他的情形。在她离开的那个清晨,他轻声说他爱她,她吻了他,他又接着睡了。这里勾起的回忆是无法抗拒的,接连几个小时,她在沙滩上徘徊思念着他。然而就是在这里,终于,她觉得创伤开始愈合了。
劳动节那一周的周末后回到画廊时,她看上去好了很多。将近一个月以来,她一直在琢磨一个主意。还没做好决定。是她以前和亚瑟计划的。现在这个念头对她来说更具有意义了。她想回家。一个人呆在纽约太艰难了。
九月很快就过去了,她安排了一位新画家的开幕式,以及另一场个别展出。她一手操持了他们的展览事务,决定挂哪一幅作品,挂在哪里,力图通过油画间的对比与组合让每幅作品都可以达到最好的展出效果。她在这方面有天才,而且乐此不疲。她还会见了画廊几位熟悉的老客户,出席了博物馆董事会,并计划为亚瑟举办一次周年纪念会。塞维尔答应乘飞机回来参加仪式。可以想像,这次纪念会对于他们所有人来说都会是理智的一刻。亚瑟所有的合伙人,他的孩子,还有他的好朋友都出席了仪式。他们夫妇的朋友看见萨莎肃穆悲伤的样子都很难过。在离开教堂之时,大家都难以相信他去世已经一年了。
纪念会之后,塔蒂安娜在当晚对萨莎说,她辞了职并打算和朋友到印度旅游几个月。她想拍一些照片,回来以后,准备在杂志社找份工作。她答应在圣诞节前回来。她二十三岁了,说需要展翅翱翔了,这让萨莎有点担忧,但她明白自己没有选择,只能给她自由。萨莎也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他们。她决定搬回巴黎,在那里经营画廊,一反十三年来往返的线路。自从亚瑟去世后,她就想回到自己的根基之地。塔蒂安娜走了以后,她在巴黎至少可以离塞维尔近一些。她的决定让塔蒂安娜吃了一惊,但塞维尔很喜欢这个主意。
“我认为这样做对你很好,”他善意地说。这一年来,他一直在担心她。他觉得以前在巴黎时她总是好像要更开心些,现在住在那里或许会让她开心的。过去的一年里她一直都非常痛苦。
“你要把公寓卖了吗?”塔蒂安娜问,有点担心的样子。她很少再呆在那里,但喜欢知道它还在原处。她并不知道父亲退休的计划,也不知道父母关于卖掉公寓买临时住所的对话。
“没有。回来的时候我还要住呢。”塔蒂安娜看上去放心了。实际上,搬回巴黎对于萨莎来说没有多少变化。如今她一个月内会在巴黎呆三周,不再是过去的一两周,并在纽约呆上一周,需要时就呆久一些。她在两个城市都已经站稳了脚跟,十三年来向来如此。她在两处的经理个个训练有素并按照她的意愿办事,在她离开时可以随时保持联系。这对于她来说只是一次简单的调整。
萨莎直等到十一月才搬回巴黎。纽约的艺术界在十月一向活动频繁。她需要出席董事会会议,组织展览,而且在把工作时间重心放在巴黎之前,她还想会会纽约的一些朋友。她大约有一年没见过他们了。她为爱兰娜举办了个小型晚宴,爱兰娜刚刚订婚,看上去大大解脱的样子。她将嫁给曾在六月向萨莎介绍过的那位男士,这两人都显得心满意足。爱兰娜改不了老脾气,禁不住要问萨莎打不打算约会。每次谈话时她都会问这个问题。这都成了萨莎厌恶的咒语了。
“还不。”萨莎愉快地笑着,转移了话题。永远不。她对自己说。她在汉普顿度过了临行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并和朋友一起庆祝了感恩节。塞维尔已经回到伦敦,塔蒂安娜在印度和朋友一起旅游。这方便了萨莎在别人家里过感恩节。这样做可以更不受个人感情的影响,不会感觉那么痛苦。去年在自己的家中,亚瑟的缺席对于他们大家来说都太突然、太剧烈了。今年好了一些。在晚宴上她意外地碰见了一位老朋友,还发现他在结婚三十四年后,刚刚离了婚。他和亚瑟一样大,他们也有很久没见过他了。在吃饭时他谨慎地告诉萨莎,他的妻子酗酒,在过去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中一直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摆脱了婚姻,让他有些难过,但也感到了轻松。听说萨莎要搬走,他表示很遗憾。晚餐的谈话很愉快,萨莎看见宴会主人充满希望地注视着他们。在发出邀请之际,她就希望他们之间会有情况发生。他们俩是宴会上惟一的单身男女。第二天萨莎很吃惊地接到了他的电话。她正收拾去巴黎的行李时他把电话打了过来。第二天她就要离开了。
“可以请你和我一起共进晚餐吗?”他说,语气有点犹豫,还带点尴尬。他一向喜欢亚瑟夫妇,而且和萨莎一样,他多年来一直没有和什么人约会。听起来他很紧张而且不自信。
“我很乐意,”她轻松地说道。想到自己即将出行,因此就觉得这不成问题,而且也不会是问题了。对她而言,他们只是老朋友,不会有其他关系。“我明天去巴黎。我要搬回去了,”她如释重负地说。她明白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连她的孩子都表示了同意。
“很遗憾听你这么说。我原来希望什么时候可以请你去看电影,或者吃饭呢。”他很高兴再次碰见萨莎。即使是萨莎也不得不承认,他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他是个好人。但他不是亚瑟,她没有兴趣和别人在一起。
“我每个月会回来几天。你有时间可以来参加我们的开幕式,”她含糊地讲道,他允诺说自己会参加的。
“到巴黎的话,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在那儿我有时也会有些生意。”然而,他要找的是从地理位置上和情感上来说更可以接近的人,萨莎知道不会再接到他的电话了。实际上,她并不在意。他祝福她好运,第二天早上,萨莎乘出租车去了机场。九点前她已经在空中了,半小时以后,她沉沉地睡去。在她离开时,纽约的天气清新明媚,而当她在巴黎下机时,天气很冷还下着大雨。有时候她都忘记了巴黎的冬天会多么让人颓丧。但能在巴黎就让她很开心了。晚上,她躺在巴黎寓所的床上睡觉,外面雨声哗啦啦响个不停。
星期天早上醒来时,浓雾几乎压近了房顶。天气又冷又阴,房子里湿漉漉的。昨晚她溜上床的时候,床单甚至也让人觉得不舒服,让她冻到了骨头里。有那么一小会儿,她思念起纽约温暖舒适的公寓来。在竭力让自己入睡时,她意识到不论走到哪里,痛苦都会尾随而来。问题不在于她住在哪个城市,或睡在哪张床上。无论她在哪里,在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她的床总是空荡荡的,她一个人。
第三章
十二月,萨莎在巴黎的生活相当繁忙。画廊的生意蒸蒸日上。她会见了很多重要的客户,这些客户在年关前想进行一些重要的收购,或者想出售自己的一些收藏。她几乎天天与在伦敦的塞维尔通话。她替自己和孩子们安排了一次滑雪游。圣诞节过后他们就前往圣莫里茨,在那里她也有几位重要的客户。
她在巴黎的社交生活比起在纽约的社交要正式许多。纽约的客户通常是成功人士,但比较不拘小节,这么多年来他们中很多人已经成为她的朋友。那里受她喜欢的人都很风趣,而且来自于不同的背景和行业。在巴黎却划分了一些更具欧洲特色的社会界限。她在巴黎的主要客户都是贵族出身,常常拥有头衔、雄厚的家世背景或者几代相传的财富,如罗斯财德家族的人以及其他一些出手阔绰的人,他们很多人也曾是她父亲的朋友。她应邀出席的宴会比她在纽约、亚瑟活着的时候出席的宴会要求衣着更为考究,也更多一些繁文缛节。这里的邀请更加难以拒绝,因为很多邀请人都从她那儿买过重要的作品。她觉得自己不可不去。她为此向塞维尔抱怨,他则坚称这对她有好处。但是就她这年纪,她时常也是房间里最年轻的人,这通常让她感到厌烦。如果只是出于生意的需要,而不是其他原因,她才去参加宴会。每次回到家中总是让她开心。
十二月中旬又一个灰色的雾蒙蒙的日子里,她正在办公室工作时,秘书告诉她有客户来见。她前一天晚上在晚宴上遇见过他。他想买一幅佛兰得斯的重要作品,他来继续洽谈萨莎很高兴。她离开办公室去见他,并向他展示了几幅似乎讨他喜欢的油画。
在他两个半小时的来访中,除了萨莎,人人都看得出来他也很中意画廊的主人。他邀请她第二天到艾伦杜卡斯饭店共进晚宴并和他讨论最终购买的事情。艾伦杜卡斯饭店是巴黎最豪华的饭店之一,她知道这顿饭会持续三四个小时,这会让她觉得单调而无趣。但她也把这当作做成百万美元买卖的机会。除了给塔蒂安娜和塞维尔打电话之外,她脑子里想的只有工作。
“可能他不仅仅是对画画感兴趣吧,妈妈,”当她把接受了次日晚宴邀请的事告诉塞维尔时,他取笑说。
“别傻兮兮的,我父亲一直都参加客户宴请的。相信我,没有人追过他。”不过她知道在母亲死后有几位女士追求过他。但是她从没见父亲对任何人有过意思。和她一样,他一直到最后都忠于对自己配偶的回忆。至少他给她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她从未和他为此讨论过。如果那些年他生活中有女人的话,他肯定是极其小心的,但她不相信他有过。
“你从来就不知道,”塞维尔希望地说。他和妹妹都不想她独善终身。“你是个漂亮女人,而且还年轻呢。”
“不,我不年轻了。都四十八岁了。”
“我听着挺年轻的。我的一个朋友还和比你大的女人出去呢。”
“真让人恶心。那是小孩过家家,”她嘲笑说。找个年轻男人的想法让她觉着荒唐。
“如果是像你这样年纪的男人和年轻女人出去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这是不同的,”她强调说,这次轮到塞维尔嘲笑她了。
“是,是不同。你只是见怪不怪罢了。如果年纪大些的女人和年纪轻的男人出去,同样也是说得通的。”
“你是不是说你现在的情人比你大两倍?如果是的,我可不想知道。”至少,萨莎晓得如果真是这样,这女人在一周以内也会走人的。不论多大年纪,和塞维尔在一起的女人都是这样的命运。在女人方面,他的注意力范围可有跳蚤那么大。
“没有,我还没试过,但是如果遇上了让我喜欢而且我乐意和她出去的老女人,我还是会试试的。别那么老派,妈妈。”通常她并不老派,实际上在他的事情上她总是很开放的,他非常欣赏她这点。在这类事情上她是地道的法国人,从来不会因为他活跃的爱情生活而犯难。在他到纽约上学结交美国朋友的时候,她就比其他人的母亲要开放许多。她给他和他所有的朋友买来避孕套,放在他们房间特大号的金属螺盖玻璃瓶里。她从不问问题,但总是定期地装满玻璃瓶。对这种事她倾向于讲求实际。从这层意义上说,她是地道的法国人。
“我警告你,如果你娶了比你大两倍的女人,我是不会参加婚礼的,如果她是我朋友的话就更不用提了。”
“谁会知道呢。我只是想你应该对自己大方一些。”他知道她还没有开始约会。他们母子之间坦诚布公,如果她约会的话会告诉他的。
“或许我应该从当地的幼儿园开始招摇过市,或者在中学散发我的电话号码。如果找不到人约会的话,我可以收养他们中的一个。”她在取笑他,也在取笑自己和一个年轻男孩、甚至更年轻的人在一起荒唐至极令人恶心的情景。她习惯与比自己年长的人在一起。
“当你想找人约会时,妈妈,你就会了,”塞维尔冷静地说。
“我不想,”她坚定地说,笑意从她的声音中消失了。她不想和他,也不想和任何人探讨这个话题。
“我明白。但还是希望在将来的某天,你会这样做。”父亲已经去世一年两个月了,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有多么孤单。她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的给他打电话,他听得出她不工作时声音里的哀伤。他不愿意想起她那种样子。塔蒂安娜到印度去了,较少和母亲联系。他感觉得到母亲和他说话时更放得开。他们俩之间具备有时会存在于母子间的那种特殊的纽带,既相互信任又是朋友。
她告诉他她下周去纽约参加一次董事会,在圣诞夜前返回。
他和塔蒂安娜预计在圣诞夜当天的下午抵达巴黎。在圣诞节后第二天,他们将出发去圣莫里茨。他们都期待着这一天。有望成为萨莎新客户的那个人在那里也有房子。她希望到时候可以把交易做成。
第二天客户来接她去吃晚餐,把她带到了位于雅典娜广场的艾伦杜卡斯饭店。她更愿意在伏尔泰饭店吃一顿简单而精致的晚餐,但这是做生意,客户想去哪里她就得去哪里。很容易看出他在尽力取悦她,但纷繁油腻的食物从来不会让她特别感兴趣,厨师有多少颗星也不行。杜卡斯有三颗星。
可以预见得到,这是一顿令人咂舌的晚餐。两人一直在饶有兴趣地交谈,在郭扎格·德·圣玛洛伊开车送她回家时,交易似乎唾手可得了。他富有魅力,受过良好教育,家财万贯,是位伯爵,还是个大大的势利者。圣玛洛伊伯爵结过两次婚,他谈起并承认的有五个孩子,她知道还有三个是他没承认的。在这类事情上,法国只是个小国家,巴黎也只是个小城市而已。他的故事都很有传奇色彩,他的情妇颇受眷顾,他的私生子也是城里人的话题。
“我在考虑,在最后做决定前,可以把这幅画挂在圣莫里茨的房子里试试看,”伯爵在用自己的法拉利车送她回家的路上若有所思地说。像他这样的车在巴黎相当少见,因为大型车在巴黎开起来很不方便。萨莎开的是一辆小雷诺,容易停车,也容易操作。她觉得没有必要在巴黎或其他地方用昂贵的轿车炫耀身份。“也许你可以来参观并把看法告诉我,”当他们在独立旅店的画廊、她家门前停下之际,他说。
“这对我来说很容易做到,”她愉快地说。“我们可以先把它船运到圣莫里茨交给您,我和孩子两周后就会到那里。”她说这话的时候,他露出不高兴的神色。
“我想你可以和我呆在一起。也许你可以在其他时间带他们到那里去。”在他看来,她的孩子很容易打发掉。她可不同意。
“恐怕不可能,”萨莎径直盯着他的眼睛明确地说道。“我们为这次旅行已经计划很长时间了。即便不是这样,我也期待着和孩子们一起度假。”她试图让他明白不考虑自己的孩子是打错了算盘。她没有将生意和欢乐混为一谈的打算,尤其不会和他这样。这个人好色的臭名众人皆知。他五十四岁,出了名的喜欢和年轻女人胡搞。
“我认为你是想把那幅画卖掉吧,”郭扎格也明白地说。“我想你明白,苏文利小姐。”
“我明白,伯爵先生。那幅画是供出售的。我不是的。哪怕出价一百万美元。我到那儿时会很乐意去参观的,”她有点愈发文雅地说道。但他的眼睛在那时已经冒火了。他们俩都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而他不喜欢自己听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