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应该回父母那吗?还能去哪里呢?可是,回那个偏僻的小镇吗?回那个学校里充满孩子们嘈杂的声音,农夫醉得不醒人世,自己又找不到合适工作的地方吗?……她思来想去。一件小事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去接尼娜。走在铺着木板的街道上,却穿了一身最好的衣服——她知道是愚蠢的虚荣心在作怪。
“娜斯秋哈娜斯嘉的卑称。,你简直是个女王!你用啥擦的皮鞋?”一个从前的同学穿着肮脏的棉袄,醉醺醺地和她打招呼。以前这个小伙子曾送她回过家,现在却笑嘻嘻地讨好她:“给点钱买瓶酒喝吧,啊?”
不行,她和孩子们将来的日子只能在城里度过。
休完产假后,娜斯嘉没回学校继续读书,因此大学没有毕业。科利亚已经上幼儿园了,尼娜上托儿所,为了贴补家用,她只好到附近的学校去擦地板——丈夫几乎从来没带钱回过家。后来,她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启事,招聘端庄的女士从事文字编辑工作,要求会使用电脑。在大学的业余班里,娜斯嘉多少学过这方面的知识。她拨通报上的电话号码,就成了丘贡科夫的秘书。
娜斯嘉喜欢这里的工作,而且薪水也十分丰厚。尽管人们议论纷纷,说丘贡科夫身犯数罪,她却不相信——他是知名人士,做的是正经生意。他乐于助人,接待室里总是等候着来自社会各阶层的人,从流离失所的乞丐到本市最有影响的人物。话又说回来,不管他做过什么都和娜斯嘉无关,她只要完成自己的工作——打印文件,接电话,给上司沏茶——拿到工资就心满意足了。
丘贡科夫总是亲自给员工发工资。娜斯嘉在那里工作的前半年,向来是第一个拿到工资的,从无耽搁。可是,有一次发工资的日子到了,丘贡科夫和往常一样从她桌旁走过,却毫无表示。娜斯嘉不好意思开口问,下班就回家了。第二天,丘贡科夫给所有雇员都发了工资,却惟独没给她。娜斯嘉继续保持沉默。第三天,丘贡科夫进办公室时,扔给她一句话:“娜斯嘉,进来。”
她跟了进去。
“你怎么,不要钱,免费打工吗?”他不无讽刺地笑了一声。
“您不知道,我没得……”
“我知道,知道……马上就给你……”他站起身,走到门旁,用钥匙把门锁上,然后把娜斯嘉推倒在柔软的皮沙发上。
娜斯嘉虽然没喊叫,但竭尽全力抵抗。可她越用力,丘贡科夫就越兴奋狂野。她害怕了,屈服了。
娜斯嘉走了,没拿工资,第二天她没去上班。不久,丘贡科夫的司机——一个身材瘦高,双颊内陷,目光犀利,面无表情的人找上门来,他把钱塞到娜斯嘉手里说:“别犯傻,想和我们脱离关系,没那么容易。来吧,各取所需……”
醉鬼谢尔盖在厨房里打呼噜。如果他能过来,把这个下流胚扔出去的话……但是他在睡觉……在司机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她把钱收下了。
娜斯嘉去了一次教堂,买了些吃的,给尼娜买了一双鞋,给科利亚买了一件衬衫。第二天,她去上班了。
现在是娜斯嘉为丘贡科夫工作的第二年,她已经习惯了。如果没有丈夫的话,丘贡科夫是个不坏的选择。这样,她说服了自己。尽管去教堂的次数越来越少,她对圣母还是很虔诚:插蜡烛,祈祷,嘴唇翕动。
3
他们之间何时产生的火花?不是在初次见面她漫不经心看他的时候,那时他也只知道她是个漂亮女人而已。漂亮女人少见吗?……不是那时。是他们在走廊里相撞,他帮助她把散落的文件拾起的时候吗?……还是那时,他看到她不安地看一眼趴在车厢里的公狗,坐进丘贡科夫的车,风儿拂动她柔软的头发,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她就垂下头,风衣下摆上有几个黑水点……
伊戈尔为丘贡科夫做事已有月余,诸事顺利。他的工作是为丘贡科夫的报纸编造各种新闻、读者来信和编辑回信,此外,再找一些黄色笑话刊登在最后一版上。丘贡科夫很满意。
……伊戈尔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喝完第二杯茶。这一次,他什么“道”都没走,没有林间隐秘的小路,没有外眼角上斜的引路人……
伊戈尔迅速穿好衣服,去上班。
娜斯嘉没发现自己反常。这个人,这个伊戈尔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窝里窝囊,瘦骨嶙峋,还长着一只老气横秋的奥勃洛莫夫式的鼻子。可是为什么每当小雨淅沥,他站在走廊里凭窗眺望时,她那么想走过去,依偎在他怀里,向他倾诉……如果一定要说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必是他的天使般的气质……
他还有另一种气质——让人惊恐。有一次,她去伊戈尔的办公室送文件,看见他手执茶杯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面无表情,仿佛在沼泽地里徘徊,回过神后,面色沉重而疲倦。此时的他,比丘贡科夫可怕,比丘贡科夫的司机可怕,甚至比丘贡科夫的狗还可怕……
记得他帮她收拾散落在地的文件时,他的脸红了,像个小孩子……
这几天以来,娜斯嘉脑子里想的全是伊戈尔。
今天,相遇时他们都微笑着,好像他们之间已经发生了什么。伊戈尔说:“来喝杯茶吧。”他对自己的勇气感到惊讶。
她点了一下头,看到他脸红,就抿起嘴角笑了。
午饭时,娜斯嘉到伊戈尔办公室去了。尽管他的举止有些慌张,但还算得体。他用香洌的茶水款待她,教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用舌头感受味道,还滔滔不绝地和她说什么“茶道”,她倾听着这些“胡言乱语”,不知为什么,不愿离开……
她已经准备回家了,丘贡科夫从她身边走过时说:“娜斯嘉,去兜风。”为了竞选,他很久没叫她了。娜斯嘉不想等他,匆匆整理好东西,就跑出办公室。
她再也不去他那里、再也不和他兜风了,哪怕被解雇也不去。从那时起,丘贡科夫开始讨厌她了。她也讨厌自己。娜斯嘉攥紧双拳,沿着楼梯向下跑,高跟鞋嗒嗒作响。
伊戈尔从窗口看见她,就抛开未写完的文章追出去。娜斯嘉在公路上跑,没注意到红灯,伊戈尔一把抓住她的手——黑色的伏尔加在他们身旁半米处驰过。
他们并肩在河边散步,在岸上徘徊。
正值七月,白杨花盈盈飞舞。风儿轻拂,灌木篱笆墙脚边的石子缝里,便堆起白色的泡沫。孩子们的声音顺着河水传来。两岸,河水每一个转弯处,都坐落着年代久远的教堂,尖顶直冲云霄,仿佛要刺穿天上的乌云。阳光灿烂,水面波光粼粼,但是,乌云慢慢飘来,淹没了白云。娜斯嘉一言不发,紧张地望着对岸。这时,伊戈尔才第一次仔细打量她,对她有了新的认识。稠李花香充满他的胸膛……
“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娜斯嘉不解地望着他,但并不发问。大雨如注,从天而降,砸在地上啪啪作响。尽管他们躲在树下,还是淋得透湿。
雨很快就停了,万物清新起来。铁栏杆、树叶、草茎都闪闪发亮。河对岸,教堂顶的金色十字架上空架起一弯七彩虹桥。这不是奇迹吗!
伊戈尔住在附近,他像剧本中的老套情节描写的那样,请娜斯嘉去自己家里烘干衣物。娜斯嘉和他并肩走着,时不时地拽一下紧贴在腿上的湿风衣,偶尔会碰到伊戈尔的手。
他们顺路去了一家商店,那有投币电话。碰巧那天娜斯嘉的母亲来看望女儿和外孙,丈夫去上夜班了。娜斯嘉打电话时想出一个借口:女朋友有急事找她,晚上不回去,又说汤在冰箱里……
伊戈尔买了茶叶和其他东西。娜斯嘉看到柜台上的苹果很新鲜,而且比别处便宜,就排队给孩子们买了几斤……
伊戈尔的一室住宅和丘贡科夫叫她去的那所一模一样。娜斯嘉的心有点痛,甚至想要离开,但是她控制住自己,在椅子上坐下。这把椅子的扶手东倒西歪,椅套早已磨损不堪。墙上的老式挂钟发出嘀嗒的响声,圆面包一样的钟摆左右摇摆。伊戈尔在厨房里边哼歌边烹茶。书架上、地板上、桌子上到处是书,到处都灰尘密布。娜斯嘉平静了下来。
伊戈尔端进来两只大高脚杯,一瓶干葡萄酒,一大块奶酪,面包……
再一次,她很想依偎在他怀里。
伊戈尔看到她面颊上的泪水,就走过去,用手抚摸她柔软如羽毛的头发。
她说了很长时间,很详细,像在忏悔,他没有打断。伊戈尔对这个女人无限怜惜,只要能让她过得好,他什么都愿付出。可他明白,什么都帮不上。当然,她想要的,他已经给了,但这对她会有帮助吗?
4
娜斯嘉平静下来。伊戈尔对她没有更多的要求,只是发生了……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发生的事。
她感谢他,感谢这一晚,但不打算再来。
……丘贡科夫一声不吭地听完娜斯嘉的话,他扔下话筒。
他正在考虑换一个秘书。娜斯嘉,外表温顺,工作出色,给他帮了不少忙。他有预感,在温顺的外表掩盖之下,娜斯嘉随时准备尥蹶子,耍鬼把戏。这就已经在耍了。见鬼,什么事都让她参与,这不好,知道得太多。此外,他还觉得窝囊,居然是她把他炒了——主动辞职。
伊戈尔也不干了。他继续想。真见鬼,这个骗子,答应过为我工作。不过总算帮我选上了议员。他是个傻瓜——伊戈尔……虽然是傻瓜,订金可没少拿。还把娜斯嘉拐跑了,从我丘贡科夫这里,伊戈尔。
这位市杜马议员瓦西里·瓦西里耶夫·丘贡科夫大喊一声:“奥丽佳!”
一个姑娘翩翩飞进办公室,短裙,上衣里面两只圆球样的乳房向外鼓起,短发,娃娃脸上带着一成不变的微笑,好像粘上去的一样。
“过来。”
她顺从地弯下腰。丘贡科夫屈起一条腿,猛地将膝盖撞向她那富有弹性的胸部。她尖叫一声,跌倒在地。
“滚出去!”
她连滚带爬地向门跑去。丘贡科夫把放在桌上的印着自己头像的竞选传单揉成一团,向她掷去。
丘贡科夫打电话叫来最信任的人——司机布利诺夫。他们锁上门,拔掉电话线,谈了很久。
丘贡科夫在郊外的贫民区里长大,从童年起就历尽坎坷。十四岁时做过拳击手,虽然在体育界没有取得重大成就,但磨练出了“重拳出击的”性格。十八岁参军上火线,复员时正逢国内允许私人经营企业。朋友中已经有人开起了外国车,可他甚至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正是那时,他去罗马·博茨曼那里贷款,从此一借不还。
他还是常常不高兴,因为人们虽然表面上尊敬他,却害怕和他交往……
此时,伊戈尔疯了。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在儿时玩耍过的街上游荡。一双熟稔的圆眼睛在凝视他,时而从墙上,时而从台灯里,时而从他写的文章下面。
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娜斯嘉。
伊戈尔不知道她的住址。知道又怎样?她有丈夫,有孩子……但知道她的电话号码,伊戈尔决定给她打电话。没人接听,于是他在街上游逛,每遇到一个电话亭就打一次电话。
电话响了很长时间都没人接,后来一个男人接了,伊戈尔不说话,再后来听到娜斯嘉的喊声:“喂……”
“娜斯嘉,娜斯嘉……”他的声音哽住了,“没有你我活不了……”
“伊戈尔,我们都是成年人。”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星期天去教堂吧。”然后定下时间。
5
谢尔盖的生命中似乎一切完美——工作,住房,心爱的妻子,孩子……但是她冷漠的眼神,她的谎言……于是他喝酒。她离开丘贡科夫的公司以后,谢尔盖发现她变了,变得安静了。当她提出全家一起出去散步时,他对自己说:“再也不喝酒了。”晚上她叫他……
“为人,就要战胜天性,尊崇礼仪。”伊戈尔在烹茶……
他光脚穿草鞋走在红色黏土铺成的小路上,两旁长满不知名的乔木,树冠在路上空合拢,树根在路下面交错,构成一条绿色走廊,他踩着碎步向前走,时间停止了,古时戴尖顶圆边帽外眼角上斜的人不时向他招手。伊戈尔累了。耳畔响起孔子的声音:“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汝画。”伊戈尔觉得这条漫漫长道已近尽头,他感知得到真理、自由和幸福。瞧,只剩下一小段路……他步履踉跄,跌倒,爬起,继续追随引路人。孔子的声音再次响起:“虽欲从之,末由也已。”他栽倒在地。一条黑狗跑来,向他尖叫一声,跳到一旁的灌木丛里藏起来。伊戈尔一个人,黑暗更浓了。他感到寒冷,恶心,他觉得窒息,他大口喘气,他想呕吐。他清楚地听到,有人从后面跑来……
门铃声把伊戈尔从梦魇中拯救出来。戈沃尔科夫来了,有说有笑,可伊戈尔什么都没听见。
他们对弈,伊戈尔,当然,一败涂地。
戈沃尔科夫告辞了。伊戈尔走进厨房。炒锅在炉子上,手柄朝向他。他摸一下锅手柄,松了一口气……什么都没发生,一切如常。桶里的垃圾太多了,他脱下拖鞋,换上低腰皮鞋出去倒垃圾。
垃圾箱在院子拐角行人不路过的地方。伊戈尔厌恶地皱起眉头走过去,倒了桶里的垃圾。不知为什么,恰好在这一刻想起她,她现在回到家里,换衣服,去教堂,他们将在那里见面……几张生满蛆虫的香肠衣落在地上,在微风拂动下旋转着,向他爬来。他没有躲避,反而把手伸进衣袋,拿出打火机,用火烧那些蠕动的虫子。肠衣“噗”地冒起火焰,火势蔓延到另几张肠衣上,又燃着从垃圾箱里垂下来的乱纸。瞬间,伴随着噼啪声和尖细的吱吱声,整个垃圾箱都燃烧起来,火势熊熊,火星四溅,浓烟滚滚。伊戈尔站在那里注视着火焰,感到自己的灵魂也在燃烧,其中的一部分化为灰烬,和着黑烟消散……
突然,伊戈尔想到娜斯嘉会有危险。他扔下垃圾桶,撒腿跑上大街,去教堂……
娜斯嘉来到教堂,忏悔。神父——不算老,有点胖,稍微有些络腮胡须,他眼含微笑地说:“我等您很久了……”
谢尔盖牵着尼娜的手,科利亚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父亲对他喊话,用手指警告他,小男孩蹦到人行横道上,试着用一条腿跳。他们身着盛装,来接妈妈去公园坐旋转木马。
布利诺夫的灰色小车镶着茶色玻璃,车牌号被污泥盖住了。从他的位置能清楚看到教堂的出口。他边抽烟边反复琢磨,娜斯嘉会在哪个地方过马路……
丘贡科夫手拿矿泉水,穿着条纹睡袍坐在别墅阳台的椅子上,等布利诺夫的电话。他的公狗在旁边伸着舌头喘气……
娜斯嘉走出教堂。尽管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她还是看到了丈夫和孩子们,也看到了伊戈尔,本来……不管怎么说,应该请他原谅……
伊戈尔向教堂跑来,他看到娜斯嘉站在路边人行横道边上。
她兴高采烈地挥手,匆匆穿过马路,走向丈夫和孩子们……
布利诺夫驾车冲来……
伊戈尔纵身扑过去,把娜斯嘉从车轮前推开……
车,飞驰而去。为数不多的几个目击者甚至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伊戈尔趴在地上,双臂前伸,左腿弯曲,似乎在爬……最后一瞬他在想什么——上帝知道。
(李丹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