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还会出声?”她说,“舌头还会活动?
其实顶好你没有舌头,或者我两耳聋。
你像美人鱼这样一说,叫我加倍伤情。
我本来就心里沉重,听你这话更沉重。
和谐中有龃龉,一派仙乐却奏得极难听。
耳边极美的乐声,却引起心里深创巨痛。
“假设说,我只有两只耳朵,却没有眼睛,
那你内在的美,我目虽不见,耳却能听。
若我两耳聋,那你外表的美,如能看清,
也照样能把我一切感受的器官打动。
如果我也无耳、也无目,只有触觉还余剩,
那我只凭触觉,也要对你产生热烈的爱情。
“再假设,我连触觉也全都失去了功能,
听也听不见,摸也摸不着,看也看不清,
单单剩下嗅觉一种,孤独地把职务行,
那我对你,仍旧一样要有强烈的爱情。
因你的脸发秀挺英,霞蔚云蒸,华升精腾,
有芬芳气息喷涌,叫人嗅着,爱情油然生。
“但你对这四种感官,既这样抚养滋息,
那你对于味觉,该是怎样的华筵盛席?
它们难道不想要客无散日,杯无空时?
难道不想要‘疑虑’,用双簧锁把门锁起,
好叫‘嫉妒’,那不受欢迎、爱闹脾气的东西,
别偷偷地溜了进来,搅扰了它们的宴集?”
他那两扇鲜红的门——嘴唇——又一次敞开,
叫他要说的话,甜蜜地畅通不受阻碍;
那就像清晓刚刚来,就出现了红云彩,
预示那海上船要沉没,陆上雨要成灾;
预示那鸟儿要受苦难,牧羊人要受损害;
牧牛人和牛群要遭疾飘和狂飇的破坏。
这种不吉的预兆,她留心注意早看到。
那就像暴雨之前,狂风一时停止怒号;
又像狼把牙一露,就知道他要开口嗥;
又像浆果一裂,就知道有黑水往外冒。
枪子出了膛,还不是有人遭殃,要被打倒?
所以,他还没开口,他的心思她就已猜着。
她一看他这样的神色,便往地上跌倒。
神色能使“爱”活人间,也能使“爱”赴阴曹,
眉头一皱创伤生,嫣然一笑就创伤好。
伤心人得到“爱”这样治疗,得说福气高。
那个傻孩子,一见她这样,认为她真不妙,
就用手拍她灰白的脸,直拍到脸生红潮。
他满腹惊讶,刚打好的主意也变了卦,
因为,他本来想对她来一番切责痛骂。
但是狡黠的“爱”,却极巧妙地制人先发。
我给“机警”祝福,因为它这样维护了她!
她躺在草地上,呼吸停止,好像一下羞杀。
他给她渡气、接唇,到了她苏醒过来才罢。
他轻轻弯她的手指,使劲按她的脉息,
他微微拍她的两腮,慢慢搓她的鼻子,
轻轻揉她的嘴唇:总之想尽千方百计,
要把他的狠心给她的创伤医疗救治。
他吻她。她呢,一见大喜,就乐得将计就计,
老老实实地躺在那儿,好叫他吻个不止。
原先的愁苦阴沉似夜,现已变为白日。
她那碧波欲流的眼,似碧牖轻轻开启。
那就像辉煌的朝日,穿着耀眼的新衣,
使晨光欢畅,使大地呈现出一片喜气:
就这样,如同丽日映辉得太空明朗美丽,
她那一双美目,映辉得她的脸明艳美丽。
她的眼光,射到他那白净无须的脸上,
好像她的眼光,都从他那儿来的一样。
若非他两眼因不悦而紧蹙,稍显微茫,
从来没有过这样四只眼睛,交辉争光。
她的眼,由于隔着晶莹的泪而放出光芒,
所以就好像夜晚月映清塘看来的景象。
“哦!”她说,“我身在何方?在人间还是天上?
我在海里遭淹没?还是在火里受烧伤?
现是何时光?清晨明朗?还是昏夜漫长?
我还是一心想要活?还是一意愿死亡?
我刚才还活着,但却活得比死了还凄惶;
后来又死了,但在死中却得了生的欢畅。
“你曾叫我死掉,我求你再叫我死一遭。
你的眼受了恶师——你的狠心——的指教,
只会把鄙夷的样子现,不屑的神色表,
因此我这颗可怜的心,你早已杀害了。
我这一双眼,本来是女后我忠实的向导,
如无你的嘴唇,也早就离开了我的躯壳。
“为你双唇救了我,我祝它们长相接!
我祝它们鲜红永不褪,新装永不卸!
我祝它们存在时,青春永保无残缺!
把疫疠从应降大灾的年月中祓除绝。
这样,星象家尽管已把人们的生死判决,
你喘的气,却回天旋地,把人命留,瘟疫灭。
“你的香唇,曾在我的柔唇上留下甜印,
要叫这甜印永存,我订任何契约都肯,
即使我得为此而卖身,我也完全甘心,
只要你肯出价购买,交易公平信用准。
成交以后,如果你还怕会有伪币生纠纷,
那你就把印打上我这火漆般红的嘴唇。
“你只付吻一千,我的心就永远归你管。
你还毋须忙,可以一个一个从容清算。
在我嘴上触一千下就成,有什么麻烦?
你能很快就把它们数好,把它们付完。
若到期交不上款,因受罚全数要加一翻,
那也不过两千吻,于你又哪能算得困难?”
“美丽的爱后,”他说道,“你若有意和我好,
而我对你却老害臊,请原谅我年纪少。
我还未经人道,所以别想和我通人道。
任何渔夫,都要把刚生出来的鱼苗饶;
熟了的梅子自己就会掉,青梅却长得牢;
若是不熟就摘了,它会酸得你皱上眉梢。
“你瞧,人间的安慰者太阳,已脚步疲劳,
在西方把他一天炎热的工作结束了;
夜的先行夜猫也尖声叫;天已经不早;
牛和羊都已经进了圈,众鸟也都归了巢;
乌黑的云彩天空罩,昼光淡淡,夕阴浩浩。
这都说,咱们道晚安而分手的时候来到。
“现在我对你说声晚安,你也把礼还。
你若听我这句话,我就不吝一吻甜。”
于是她说了声晚安。他也果不食言,
未说再见,就使分离的甜蜜酬答实现。
她用两臂把他的脖子温柔地紧围力缠。
于是成一体的他和她,成一个的脸和脸。
他都没法儿喘气,就把身子力挣脱离,
挪开了红似珊瑚的唇,醇如玉醴的气。
她那饥渴的嘴,早把美味吸了个十足;
但虽淋漓尽致,她仍抱怨,说不过点滴。
他们一个饿得要晕去,一个饱得要胀死,
这样,唇和唇一块紧粘,他和她一齐倒地。
强烈的情欲,把不再抵抗的牺牲捉住。
她饕餮一般地大嚼,还是老嫌不满足。
她的唇乘胜征服,他的唇就听命屈服;
战胜者不论要多少赎金,他都不吝惜。
她那贪似鹰鹯的欲望,把价提得冲天起,
不吸尽他唇上丰富的宝藏,就不能停止。
她一旦尝到了战利品的甜蜜滋味,
就开始不顾一切,凶猛地暴掠穷追。
她的脸腾腾冒热气,她的血滚滚沸。
不计一切的情欲,竟叫她放胆畅为!
把所有的一切都付诸流水,把理性击退;
忘了什么是害羞脸红,什么是名誉尽毁。
他叫她紧搂得又热闷、又困顿、又要晕,
就像野鸟,抚弄得太久了,变得很驯顺;
又像捷足的小鹿,被人穷追,精疲力尽;
又像闹脾气的孩子,哄好了,不再耍浑。
所以他现在伏伏贴贴,不抵抗,也不逃遁。
她虽不能尽所欲,却也尽所能大嚼一顿。
黄蜡不论冻得多么硬,经抟弄都要熔,
最后只轻轻一按,还能变成万状千形。
本来无望的事,大胆尝试,往往能成功。
特别在情场中,得寸进尺,更得凭勇猛。
爱并不是一来就晕,和灰脸的懦夫相同;
它的对象越扎手,它的进攻就该越起劲。
他原先皱眉时,哦,娃若轻易畏难而止,
那她就永也不会从他嘴上吸到玉醴。
爱人一定不要叫疾言厉色击退驱逐。
玫瑰还不是一样被采撷,尽管它有刺?
即便用二十把锁,把“美”牢牢地锁在密室,
“爱”也照旧能把锁个个打开而斩关直入。
为了把他赦宥,就势难再把他强拘留;
原来那可怜的傻孩子,直哀求放他走;
因此上她就决定,不再把他硬拽死揪,
和他告别,嘱咐他把她的心好好护守。
因为她指着小爱神的弓作证,赌下大咒,
说她那颗心,早已牢牢地嵌在他的心头。
“甜蜜的孩子,”她说,“我今宵凄凉怎生过?
因为,相思折磨我,怎能叫我把两眼合?
爱的主人,你说,明天你可能再见着我?
你说能吧,然后再把晤会的时间订妥。”
他对她说,他明天不能和她作幽期密约,
因为他打算着和几个朋友把野猪猎获。
“野猪!”她失声一喊;跟着她脸上的娇艳,
一下就让灰白掩,好像薄纱明、轻罗软,
笼得玫瑰羞晕浅。他的话叫她心惊战;
她连忙用两臂,把他的脖子款搂紧挽,
她一面这样缠,一面带着他用力往后扳。
于是只见,她仰卧地上,他就伏在她胸前。
她现在才算真正来到风月寨、花柳阵。
主将已经跨上了坐骑,要酣战把命拚。
谁知道她所想的,只是空幻,难以成真。
他虽已骑在她身上,却不肯挥鞭前进。
只弄得她的苦恼比坦塔罗斯③还更难忍。
原来她虽到了乐土,却得不到乐趣半分。
可怜的鸟,看见了画的葡萄,以假为真,
弄得眼睛胀得要破,肚子却饿得难忍。
她就像这样,爱不见答,因而苦恼万分,
如同那鸟,瞅着水果,却可望而不可近。
她在他身上,既得不到她要的那股热劲,
她就不断地和他接吻,把他来撩拨勾引。
但都不成。好爱后,这可不能随你的心。
一切可以尝试的办法,她都已经用尽。
她费了如许唇舌,本应得到更多温存。
她是爱神,又正动爱劲,却得不到爱人。
“得了得了吧,”他说,“快放手。别挤得人要晕。
你这样搂住了我,真毫无道理,绝无原因。”
“如果你没告诉我,说要去把野猪猎获,
甜蜜的孩子,”她说,“你本来可以早走脱。
哎呀,你可要当心。我想你这是不懂得,
用枪扎凶猛的野猪,都会有什么后果。
它的牙老剑拔弩张,为的便于往快里磨,
磨快了,好学杀生的屠夫,把屠宰的活作。
“它拱起的背上,有刚鬃硬毛,列戟摆枪,
密扎扎地直耸立,叫敌人看着心胆丧。
它的眼似萤火,怒起来便闪烁生光芒。
它的嘴专会破坏,到处一掘就是坟圹。
它受到了招惹,不论什么它都横冲直撞,
被它碰上,都要在它弯曲的长牙下身亡。
“它那肥壮的两膀,也有硬毛刚鬃武装,
厚实坚强,你的枪尖扎不透,也刺不伤。
它那粗而短的脖子,也不容易损毫芒。
它怒气一发,连狮子它都看得很平常。
长着尖刺的荆棘丛,和密接互抱的灌莽,
见它来也害怕,忙分开让路,叫它往前闯。
“你这美貌的面孔,它绝对不知道敬重。
虽然爱神的眼睛,对它痛爱、护惜、尊崇。
你柔嫩的手、甜美的唇、水汪汪的眼睛,
完美得世上的人无不惊奇,它却不懂。
你若叫它得了手,哎呀,它可要斗狠逞凶!
它要把你的美貌,像地上的草一样乱拱。
“哦,让它在它那令人恶心的窝里躲着,
‘美’和这样的恶魔,绝没有丝毫的瓜葛。
千万可别成心去和它麻烦,招灾惹祸。
一个人听朋友的忠告,只有幸福快活。
你一提起野猪的话来,我还并不是做作,
我真替你担惊受怕,吓得全身都直哆嗦。
“难道你没看见我的脸,一下变得灰白?
难道你没看见我的眼,满含恐惧疑猜?
难道我没晕过去,一下就栽倒在尘埃?
你不是伏在我怀里?难道你没觉出来,
我的心预知不妙,又跳又蹦,老不能安泰?
只像地震一样,把在我身上的你都直筛?
“因为,‘爱’所在的心里,有好捣乱的‘妒忌’,
自称为‘爱’的卫士,给它警戒,把它护持;
要永远惹起虚惊,要永远煽动起叛逆;
在太平无事的时候,老大呼杀敌、杀敌;
使温存柔和的‘爱’,也把热劲头冷却减低,
像凉水和湿气,把腾腾的烈火压制灭熄。
“性情乖戾的奸细,贩卖战争的恶匪徒,
专把‘爱’的嫩蕾幼芽残害啮食的花蠹,
造谣生事、挑奸起火、搬是弄非的‘嫉妒’,
有时把真话传播,又有时把谎言散布。
他在我的心里鼓动,在我的耳边上咕噜,
说我若是爱你,我就得为你的性命忧惧。
“不但如此,他还在我眼前呈出幅画图。
画里出现的是一个愤怒凶暴的野猪,
在它那锋利的长牙下面,有一个形体,
和你的极相似,正仰面躺着,血肉模糊。
这血还把地上长的山花野卉濡染沾污,
使它们悲伤哀毁,把身子低弯,把头低俯。
“我现在只想到这种光景,就全身发抖,
如果我想的成了真事,那我该怎么受?
这种想法,叫我这脆弱的心不禁血流。
‘忧愁’教给我,把未来的事,预先就看透。
因此,你若明天一定要去和野猪作对头,
我可预言:你要一下送命,我要一生发愁。
“你若非去行猎不可,那你可得听我说:
只可向胆怯会跑的小兔,放出狗一窝;
或者把狐狸捉,它们只凭狡猾谋逃脱;
或者把小鹿逐,它们见了人只会闪躲。
你只可在丘原,把这类胆小的动物猎获,
还得骑着健壮的马,带着猎犬去把围合。
“你若把目力弱的野兔赶起,你可注意,
看一下,那可怜的小东西,想逃避追敌,
怎样跑得比风还快,怎样想制胜出奇,
拐千弯,转万角,闪躲腾挪,旁突又侧驰。
它在篱落的空隙间,进进出出,扑朔迷离,
使它的敌人,像在迷宫里一样,错乱惊异。
“它有时跑进羊群里,和它们混成一队,
把嗅觉灵敏的猎狗,迷惑得不知其味;
又有时,就躜到小山兔地下的深穴内,
使高声叫唤的追敌,暂时停止了狂吠;
又有时就和鹿群合,叫人难分它属哪类。
这真正是智谋出于急难,巧计生于临危。
“因为这样,它的气味就和别的兽混杂,
用鼻子嗅的猎狗,就无法断定哪是它,
只好暂停吠声嘈杂,一直到忙搜紧查,
才又把失去了的气味找得分明不差。
于是它们又狂吠起来,只闹得回声大发,
就好像另有一场追猎,正在天空里杂沓。
“这时,可怜的小兔,在远处的山上息足,
用后腿支身,叫前身拱起,把两耳耸立,
听一听它的敌人是否仍旧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