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着我的辇周天游遍的,是两只鹁鸽:
它们弱小,却能叫我整天价到处行乐。
爱既这样轻盈柔和,那么,你这个小哥哥,
却为什么,把它看作是沉重得难以负荷?
“难道你会无端爱上了自己的面孔?
难道你的右手会抓住了左手谈情?
那样,你只好自爱自,自弃自,一场空,
自陷自设的情网,自怨解脱不可能。
那耳喀索斯①就这样自己作了自己的爱宠,
后来还为吻泉水中自己的影子送了命。
“蜡炬点起光明来,珠翠盛饰增仪态,
珍馐美味为适口,绮年玉貌宜欢爱,
欲嗅芳芬芳馨折,欲采果实果树栽。
生而只为己,辜负天地好生的本怀。
种因种生,种复生种,天生丽质也无例外;
父母生了你,你再生子女,本你份内应该。
“如果你不繁殖,供给大地生息之资,
那大地为什么就该繁殖,供你生息?
按照自然的大道理,你必须留后嗣:
这样,一旦你死去,你仍旧可以不死;
这样,你虽然死去,却实在仍旧永存于世:
因为有和你一样的生命,永远延续不止。”
说这里,害单思的爱神津津汗湿,
因为他们躺的地方,阴影已经渐移。
日神在中午正热的时候,也有倦意,
眼里冒火,看着下方这对男顽女痴。
他恨不得阿都尼能替他把车马来驾驶,
自己却像阿都尼,在爱神的香怀里偎倚。
这时候,阿都尼心烦意厌,身懒体慵;
满眼都是不快活,一脸全是不高兴;
紧锁眉头,眯得一双秀目朦朦胧胧;
象云雾满空,遮断了蓝蔚,迷迷濛濛。
他阴郁地喊,“别再什么情不情!我不爱听。
太阳晒到了我脸上来了,我得活动活动。”
“哎呀,”维纳斯喊道,“你年纪轻,心可真狠,
居然用这样毫无道理的借口图脱身!
我要吹出像天风的气,叫它习习成阵,
把要西去的红日,搧得清冷冷、凉森森。
我要用头发把你遮住,叫它沉沉生幽阴。
如果头发也晒着了,我就用眼泪把它淋。
“天上照耀的太阳虽然正是最热之时,
但是我却也给你把它完全都遮住。
太阳的火对我并没有什么不舒服。
使我如燃欲焚的火本从你眼里射出。
我若不是长生不死,那我这副柔肠媚骨,
早就要在天上人间二火之间,遭到焚如。
“难道你的心真正比石还顽,比铁还硬?
石经雨滴也会磨损,铁经火炼也能熔。
莫非你不是妇人生,竟连爱情都不懂?
也不知道爱不见答,能给人多大苦痛?
哎哟,如果你妈也会像你这样冥顽无情,
那她到死都要孤零,你就没有机会下生。
“我是不是神,竟会叫你这样鄙视厌恨?
我对你求爱,里面会含什么危险成分?
不过区区一吻,难道会于你双唇有损?
说呀,好人,说好听的,否则不敢有劳您。
我只求你一吻,我回敬你,也决不过一吻。
你若愿我接个双吻,那另一吻就算利润。
“呸!不喘气的画中人物,冰冷冷的顽石,
装满涂饰的偶象,冥顽不灵的死形体,
精妙工致的雕刻,却原来中看不中吃。
样子虽然像人,却不像妇人所生所育。
你并不是个男子,虽然面貌也像个男子;
因为男子对于接吻,求之不得,哪会畏避?”
这话说完,烦躁把她娓娓的语声咽断,
越来越强烈的爱,激动得她有口难言。
她脸发烧、眼冒火,一齐喷出满腹幽怨。
风情月债本归她管,自家公案却难办。
她一会嗫嚅欲开口,一会又涕泗流满面,
另一会就哽噎得要说的话打断难接连。
她有时摇自己的头,又有时拉他的手,
有时往他脸上瞧,又有时就往地上瞅,
另有时就像箍住了一般,用力把他搂。
她愿把他老这样搂,他却要她放他走。
他在她怀里硬挣强夺想要脱身的时候,
她就把百合般的纤指一个一个紧紧扣。
“心肝,”她说,“我既筑起这一道象牙围篱,
把你这样在里面团团围定,紧紧圈起,
那我就是你的苑囿,你就是我的幼麑。
那里有山有溪,可供你随意食宿游息。
先到双唇咀嚼吮吸,如果那儿水枯山瘠,
再往下面游去,那儿有清泉涓涓草萋萋。
“这座囿里水草又丰美,游息又可意,
低谷有绿茵芊绵,平坡有密树阴翳,
丛灌蒙茸交叶暗,丘阜圆圆微坟起,
给你又遮断了狂风,又挡住了暴雨。
苑囿既然这样美,那你为什么不作幼麑?
纵有千条犬吠声狂,都决不能惊扰了你。”
他听了这话微微一笑,好像表示鄙夷,
于是他腮上,两个迷人的小酒窝现出;
那两个小圆坑儿,本是“爱”的精心绝艺,
为的自己遭不幸,能有个简单的坟墓。
但实在说来,他既然是“爱”,那他所在之处,
就不会有死亡:这种情况他早预见先知。
这两个迷人的小圆窝,迷人的小圆坑,
象张着小嘴,使迷恋的爱后坠入其中。
她早就神智失常了,现在更神智不清;
她头一下就打闷了,又何用两下才成?
可怜你,爱神,作法自毙,掉进自掘的陷阱,
一死地迷上了对你只表示鄙夷的面孔。
她现在该怎么办?还有什么话没说完?
话都说完了,她的苦恼却越来越难堪。
时光过去了,她爱的那人却归心似箭,
从紧缠着他的玉臂中,用力挣脱羁绊。
“求你,”她喊道,“把情面稍一顾,把心稍一软。”
他却不管,一跃而起,奔向骏马,想跨雕鞍。
但是你看,在邻近一丛矮树林子里,
有匹捷尼②骡马,口嫩神骏,精壮少比,
瞥见阿都尼的骏骑,正用蹄子刨地,
就连忙跑出来,气喘吁吁,振鬣长嘶。
那匹马首昂然的骏骑,本来在树上软系,
一见了这样,忙扯断缰绳,一直向她跑去。
他威武地又蹦又踢,又腾跃,又长嘶。
密织的马肚带,他一迸就两下分离。
他那硬铁蹄,划伤了生万物的大地,
使地心发出回声,只有天上雷声可比。
他嘴里的马嚼子,他一咬就都碎得像泥,
一下就完全制伏了用来制伏他的东西。
他两耳耸起;编结的长鬣本下垂拂披,
现在却在昂然拱起的长颈上直竖立;
他的鼻子吸进去的,本是清新的空气,
现在却像呼呼的闷炉,喷出一片水汽;
他的眼睛发出像火一般的光,闪烁斜视,
表示他的春心已经大动,情欲已经盛炽。
他有时细步急蹴,好像要把脚步数;
威仪中有温柔含,骄傲中有谦虚露;
忽然又半身直举,往前猛跳又猛扑,
仿佛说,你瞧瞧,我有多么大的气力!
我这是对站在我一旁的骒马显威武,
好教她眼花缭乱,心生爱慕,作我的俘虏。
他主人惊讶、忙乱、气愤,他一概不理论。
他主人用“喂喂,别动!”哄他,他也耳朵沉。
他哪里还管马刺刺得痛,马勒勒得紧?
他哪里还管马衣是否美,马具是否新?
他只见所爱,别的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因为在他那闪烁的眼光里,什么能够可心?
画家若想画一匹骨肉匀停的骏马,
使它比起真的活马来还要增身价,
那他的手笔,得比天工还精巧伟大,
使笔下的死马,远超过自然的活马。
现在这匹马,论起骨胳、色泽、气质、步伐,
胜过普通马,像画家的马,胜过天生的马。
蹄子圆,骹骨短,距毛蒙茸、丛杂而翩跹,
胸脯阔,眼睛圆,头颅小,鼻孔宽,呼吸便,
两耳小而尖,头颈昂而弯,四足直而健,
鬣毛稀,尾毛密,皮肤光润,臀部肥又圆;
看!马所应有的,他没有一样不具备完全,
只少个骑马的人,高踞他阔背上的华鞍。
他有时往远处狂蹿,又站住脚回头看,
于是一根羽毛一战颤,他又往前猛颠。
这一颠,都简直想和风争先后,赛快慢。
但是他还是飞,还是跑,没有人敢断言;
因为劲风正掠着他的尾和鬣,鸣啸呼喊,
把他的毛吹得像长翎的翅膀一般翩跹。
他朝着他的所爱斜视,冲着她长嘶。
她也长嘶回报,好像懂得他的心意;
又像一般女性,见他求爱,把脸绷起,
故意作嫌恶的神气,假装狠心不理;
对他的爱情厌弃,把他炽盛的春情鄙夷。
他从她后面拥抱她,她就用蹄子使劲踢。
于是他就像个失意的人,抑郁又愁闷,
把尾巴像倒垂的羽缨那样,下拂后臀,
给欲火烧得如化的那一部分作覆阴。
他又刨地,又愤怒地把苍蝇乱咬一阵。
他的所爱,看见了他春情这样如狂似焚,
稍露怜心;他也由暴怒渐渐地变为斯文。
他那容易动怒的小主人家想去捉他,
谁知那未经人骑的骒马,一见害了怕,
就连忙把他来撇下,惟恐自己被人抓。
她前奔,他也后随,把阿都尼单独剩下。
疯了一般蹿进树林子里面的是他们俩;
叫他们撂在后面的是想追他们的老鸦。
阿都尼气得肚子发胀,一下坐在地上;
一面大骂这匹不受拘管的畜生混账。
现在又来了一次于爱后有利的时光,
可以用甜言蜜语给她的单思帮帮忙。
因为恋爱的人总说,若不让“爱”借重舌簧,
就是叫它受比平常三倍多的委屈冤枉。
一条河流完全壅障,水就流得更猖狂;
一个闷炉丝毫不通气,火就着得更旺;
密不告人的愁烦,也正是同样的情况;
自由畅谈,可以使“爱”的烈焰稍稍低降。
但是如果一旦“爱”的辩护士都一声不响,
那案中人除了伤心而亡,还有什么希望?
他看见她来到,脸上另一阵又红又烧,
就像要灭的炭火,让微风一下又吹着。
他用帽子把他蹙着的额连忙遮盖牢,
眼睛瞅着无情的地,心里不知怎么好,
也不管她还是并未近前,还是已经挨靠。
因为他眼里的她,只值得从眼角那儿瞧。
留心细看她那样匆匆忙忙,悄悄冥冥,
去就那顽梗任性的孩童,真是一奇景。
你看她脸上忽白忽红,红掩白、白减红,
满心的冲突,都表现在脸色的斗争中。
这一瞬间,她脸上还是灰白的;稍待片顷,
它就要射出红火来,和天上的闪电相同。
她现在已经来到了他坐的那个地点,
就像卑躬屈节的男爱人,跪在他面前,
用纤手把他的帽子,轻轻地撩在一边,
另一只柔嫩的手,就摸他更柔嫩的脸。
他这脸经她一摸,就有她的纤指印出现,
像初雪松又软,一触就留下了斑深痕浅。
哦,他们眼光交锋,多生动的一场战争!
她老满眼含情,望着他的眼哀求恳请。
他就满眼含嗔,好像没看见她的眼睛。
她老用眼传情,他就老用眼鄙视这情。
这一出哑剧,一幕一幕地演得分分明明;
她泪如雨倾,作剧中陪衬,更使剧情生动。
她现在极尽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
就好像白雪筑起围墙,把百合拘囚;
又好像石膏圆箍,把象牙密裹紧扣。
这样白的朋友,碰到这样白的对头!
这场“美”与“美”的斗争,一面猛攻,一面严守,
就好像两只银色的鸽子,喙交喙,口接口。
她的思想传达器官——喉舌又开始动作:
“哦,滚滚尘寰中,你这最秀美的过客,
我恨不得我能变成你,你能变成我;
我心完好似你心,你心伤如我心多;
那样,你只报我以和颜,我便助你得解脱,
即使我得因此舍上命,我也一定无吝色。”
“还我的手,”他说,“你摸我的手什么道理?”
“还我的心,”她说,“那我就把你的手还你。
不然,你的心就要使我的心变成铁石,
变成铁石,它就要不理会动人的叹息,
这样,情人的呻吟,我也要听来绝不在意,
因为阿都尼的心已使我的心变得狠戾。”
“你要点脸,”他喊道,“快放开手,别再纠缠。
我这一天的乐事,算是全完。马也不见。
都是你,闹得我和马,两下里都不照面;
我说,你走开,单留下我在这儿想一番。
因为我一心一意、满头满脑、急忙地盘算,
想要叫我那匹骏马从骒马那儿回转。”
“你的马,”她答道,“该走的路就是这一条,
因为他这是对柔情的强烈攻势回报。
‘爱’和炭相同,烧起来,得设法叫它冷却。
让它任意着,那它就要把一颗心烧焦。
大海有崖岸,热烈的爱却没有边界范牢。
所以你的马跑掉,并非奇事,不值得惊扰。
“他系在树上时,看着多么像驽骀下驷,
仿佛一根皮带,就能治得他老老实实。
但他一见他的所爱——青春应有的美侣,
他并没把那不足道的束缚放在眼里。
他从他那拱起的颈上把缰绳一下甩去,
使他的头、口、颈、胸,都脱去羁绊,获得舒适。
“一个人看到他的所爱,裸体榻上横陈,
雪白的床单,都比不上她肤色的玉润,
那他岂肯只用饕餮的眼睛饱餐一顿,
而别的感官却能不同样地情不自禁?
冰雪凛冽,天气严寒,哪会有人过于小心,
见了热火,却远远躲着,不敢靠前去亲近?
“因此我的小哥哥,你不该骂骏马顽劣。
我反倒恳切地要求你跟他好好地学,
不要对送到门上来的快乐随便轻蔑。
他的行动就是你的模范,毋须我喋喋。
哦,你要学着恋爱;这个玩意简单又明确,
它还是一下学会了,就永远不会再忘却。”
“我不懂恋爱是什么,我也不想学,”
他说,“只有野猪我才爱,因为它能供我猎获。
我不要跟你强借,也不要你强借给我。
我对于‘爱’也爱,但只爱暴露它的龌龊。
因为我听人说,它只能跟‘死亡’讨点生活,
它也哭也笑,但只一呼吸间,便一生度过。
“衣服还未裁好作完,有谁能就去穿?
半个瓣还没长出来的花,谁肯赏玩?
生长发育的东西如受伤,虽只半点,
都要盛年萎谢,不会长得璀璨绚烂。
马驹年幼时,就叫他驮人负物,引重致远,
那他就要精力耗减,永远不能长得壮健。
“我的手叫你攥得痛起来,咱们得分开。
不要再瞎谈什么叫情,胡说什么叫爱。
你顶好撤围;我的心不能投降任屠宰;
它不会给向它猛攻的‘爱’,把城门开开。
请收起誓言、谀词和装出来的热泪满腮,
因为它们在坚定的心里,不能当作炮台。”
“怎么,你还会出声?”她说,“舌头还会活动?
其实顶好你没有舌头,或者我两耳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