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呢,只要愿意,随时能藏起自己。
“乌鸦可以在泥沼里,把一双黑翅膀洗涮,
沾染了泥浆飞走,污痕却难以发现;
若是雪白的天鹅,也来个依样照办,
它那素净的绒羽,就不免留下污斑。
臣仆是冥冥的黑夜,帝王是朗朗的白天。
小蚊子飞来飞去,到哪儿也不显眼,
可是鹰隼飞来了,就为万目所共见。
“去吧,无聊的废话!去伺候浅薄的笨蛋!
枉费唇舌的谈吐!软弱无能的裁判!
到竞技学堂去吧,在那儿把口才表演;(31)
要么,与闲人为伍,陪他们高谈雄辩;
要么,充任调停者,为官司两造斡旋;
而我对词讼纷争,却丝毫也不动念,
因为我这宗案件,非法律所能救援。
“我枉然咒骂机缘,咒骂塔昆的罪孽,
也枉然咒骂时间,咒骂不祥的黑夜;
枉然想严词斥退我面临的身败名裂,
枉然想横眉峻拒我注定难逃的侮蔑;
无益的空谈又岂能给我以公正的裁决。
看来,事到如今,行之有效的妙诀,
只有倾洒这一腔已遭败坏的热血。
“可怜的手儿!你何必因这一指令而战栗?
让我从羞辱中解脱,能成全你的荣誉:
因为我若是死去,荣誉将活着,归于你,
而我若偷生苟活,你就要活在丑闻里。
既然你未能卫护你的主母于危急,
而又怯于去撕掐她那万恶的仇敌,
就为这可耻的屈从,杀死她,杀死你自己!”
说完了这些,她从凌乱的床上坐起,
环顾着,想要找一把致人死命的凶器;
这从不杀生的屋宇里,却没有任何器具
能在她气息的孔道外,再增添别的孔隙;
她的气息密集着,从唇间向外奔逸,
好像火炮发射后喷出而飘散的烟气,
也像火山的浓烟,在空中徐徐消去。(32)
“我枉自活着,”她说,“而我又枉费心思
想找个侥幸的办法,把不幸的生命终止。
我害怕塔昆的利剑会把我一剑刺死,
而为了同样的目的,却又来寻一把刀子。
那时——我害怕的时候,我曾是忠实的妻室;
如今我还是这样——不对,我已经不是!
塔昆已经劫夺了我的忠贞的标志。
“我的生活的目标,已经全部沦丧,
既然如此,现在,我无需害怕死亡。
死亡将洗清污秽,至少至少,
也将给这耻辱的衣服,佩上名节的徽章,
让那死后的新生,掩却生前的毁谤。
可怜无补的补救:当珠宝已被偷光,
再来焚毁这无辜的、盛装珠宝的宝箱!
“得了,得了,柯拉廷,我决不让你尝到
横遭摧辱的婚姻那种馊败的味道;
你待我真心实意,我岂能有负知交,
岂能凭已毁的誓约,对你讲恩爱的虚套;
这一次异种的拼接,长不出成活的枝条:
玷污你家族的恶人,休想有机会夸耀,
说你是痴愚的假父,抚育的是他的幼苗。
“他也休想背地里将你侮弄揶揄,
休想在友伴面前讥笑你的境遇;
只是你应当知晓:你所失去的宝物
并非用金钱买走,而是从门口盗出。
至于我,我的命运,是由我自家做主,
对我失节的丑行,我永远也不会宽恕,
直到这胁从的罪过,用我的一死来赔补。
“我不想以我的污秽,来把你毒害腐蚀,
也不想巧言辩解,来掩盖我的过失;
罪恶的乌黑底色,我不想把它涂饰,
也不想隐瞒暗夜里那些龌龊的事实;
我要让这根舌头把一切尽行揭示;
我的两眼似水闸,也与山泉相似,
要涌出纯洁的净水,洗净我不洁的故事。”
伤心的菲罗墨拉,这时终止了悲吟,(33)
不再宛转倾诉她夜间凄楚的心情;
肃穆森严的夜色,步子迟缓而沉闷,
走向阴惨的地府;看呵,赬红的早晨
把一片光明赐给了企盼光明的眼睛;
而愁苦的鲁克丽丝,耻于看见她自身,
情愿在幽幽夜色里,继续把身形幽禁。
光华乍展的白昼,从条条缝隙里侦视,
仿佛要指给人们看:她坐在那厢哭泣;
鲁克丽丝哽咽着,叫道:“太阳呵!你何必
在窗口伸头探脑?再不要向我偷觑;
你该用撩人的光线,去戏弄熟睡的眼皮,
不该用刺目的明辉,来烙烫我的眉宇;
黑夜的所作所为,与白昼毫无关系。”
这样,她见了什么,就挑什么的毛病;
这种真切的悲痛,好比任性的顽童——
他一旦闹了别扭,什么都不肯答应。
旧恨会显得温顺,新愁却截然不同:
岁月调驯了旧的;新的却一身野性,
像不善游泳的愣小子,愣生生跳入水中,
只因他功夫欠缺,拼命游仍然灭顶。
这样,她深深浸溺在愁苦的汪洋大海中,
同她所见的一切,刺刺不休地争论;
以人间各种忧患,来比照自己的不幸,
比了一种又一种,可真是层出不穷,
不论同什么相比,都使她更加苦痛。
有时候,她的悲思,默默地不做一声;
有时候又变为狂乱,滔滔地说个不停。
鸟雀们啁啾合唱,赞美欢畅的清晨,
这甜美愉悦的曲调,更使她怆痛难禁;
因为欢乐总是要探察苦恼的底蕴;
与快活的伙伴为伍,忧郁的心灵活不成;
置身于悲哀的群体,悲哀最感到高兴:
真切的苦痛得到了同病相怜的知音,
也就会心满意足,也就会感激涕零。
望见了海岸才溺死,是死得双倍凄惨;
眼前有食物却挨饿,会饿得十倍焦烦;
看到了治伤的膏药,伤口更疼痛不堪;
能解救悲哀的事物,使悲哀升到顶点。
深沉的痛苦像河水,滚滚不息地向前:
河水若遭到拦阻,会漫出夹峙的堤岸;
痛苦若遭到玩忽,会凌越法度和界限。
“鸟儿呵!”鲁克丽丝说,“你们像在嘲弄我;
别唱了,把歌声埋入你们虚胀的胸膈!
在我听得见的地方,请你们闭口藏舌;
我心里噪音杂乱,听不得乐律谐和;
心情凄苦的女主人,受不了欢娱的宾客;
把你们轻快的音符,送向快活的耳朵;
当泪水滴着节拍,伤心人只爱听悲歌。
“来吧,菲罗墨拉呵,怨诉暴行的鸣禽!
请把我纷披的乱发,当作你幽暗的丛林!
见了你憔悴的姿容,大地也含悲而湿润,
听了你哀婉的曲调,我更会热泪淋淋;
我要以深长的呻唤,引出低沉的歌吟;
当你用佳妙的清音,悲叹忒柔斯的蹂躏,
我会以伴唱的调子,低诉塔昆的侵凌。
“你常常让你的胸口,凭靠着尖刺一根,
好让你锐利的苦痛,时时刻刻都清醒;
不幸的我呵,仿效你,愿意以尖刀一柄
对准我这颗心儿,慑服我这双眼睛;
只要眼睛一闭拢,心儿就饮刀毙命。
让尖刺、尖刀的功用,与琴弦横柱相等,
为我们把心弦调准,奏出凋殒的哀音。
“夜莺呵,你白天不唱歌,像羞于被人窥望;
让我们找一片漠野:僻远,幽暗,荒凉,
既没有炎虐的暑热,也没有凝冻的冰霜;
向那儿的走兽飞禽,把悲歌曼声吟唱,
改变它们的天性,叫凶悍化作纯良;
既然事实已表明人们像禽兽一样,
不如让禽兽具有温和宽厚的心肠。”
像一头受惊的麋鹿,兀立着仓皇四顾,
昏昏然难以定夺:该从哪条路逃出;
又像一个迷途者,在迂回盘道上踌躇,
无法从容不迫地找到便捷的去路;
鲁克丽丝就这样,思想中自相牴牾,
弄不清生死二者,哪个有较多的好处:
生既已蒙受垢污,而死也难逃责辱。
“杀死我自己,”她说,“那又算什么出路?
无非让我的灵魂,像躯体一样受污!(34)
不同于一场动乱中财富全失的失主,
家当只损失一半的,会格外小心守护。
倘若有这样的母亲,那可真算得残酷——
她生有两个娇儿,当一个被死神攫捕,
她就要杀掉另一个,连一个也不乳哺。
“哪一个更为宝贵,是躯体还是灵魂?
其中一个若干净,另一个也就贞纯。
灵魂和躯体都已经许给天国和柯拉廷,
是天国还是柯拉廷,谁的爱对我更亲近?
葱茏挺拔的青松,树皮一旦被剥尽,
汁液自然会枯竭,针叶难免要凋零;
我灵魂也被剥了皮,她又怎能不消殒!
“灵魂的寓所遭劫,灵魂的安宁告终,
她那堂皇的府第,被敌军轰毁夷平;
她那祀神的庙宇,被玷辱、糟践、污损,
还被可耻的恶名密密层层地围困;
若在这残败堡垒中,我凿通一个小孔,
好穿过这条孔道,度出我受难的灵魂,
那就决不能叫作冒犯神明的行径。
“如今我还不能死,我一定要让柯拉廷
在我死以前听明白我短命而死的原因;
这样,在我临终时,他就会指天作证:
谁使我终止呼吸,就向谁报仇索命。
而这些染污的赤血,我要遗留给塔昆;
血既为他所染污,必将为他而流尽,
要算作他的欠债,在我遗嘱上写清。
“我要把我的荣誉,遗赠给那把刀子——
它将要刺入我这丧失了荣誉的身躯。
剥夺不荣誉的生命,是一桩荣誉的壮举,
荣誉会重获生机,当生命黯然死去;
从那耻辱的尸灰中,我的令名将诞育;
在刺杀自己的同时,我也把恶名刺死,
死去的是我的耻辱,新生的是我的荣誉。
“我的珍宝已失去,柯拉廷——珍宝的主君!
还剩下什么遗产,我可以向你遗赠?
亲爱的,我的决定,该让你感到骄矜,
比照我做出的范例,你就能报仇雪恨。
该怎样处置塔昆,从我的范例来思忖:
请看我——你的朋友,杀死我——你的敌人,
为了我,请你也这般处置那欺诈的塔昆。
“现在将我的遗嘱,撮述简短的大意:
我的灵魂和躯体,分别上天与入地;
我的决定,柯拉廷,你务必信守不渝;
光荣归于那把刀——它戳入我的身躯;
耻辱归于那个人——他毁了我的名誉;
所有我留存的名誉,我都要分发出去,
赠给留存于世间的,不鄙薄我的男女。
“我要委任你,柯拉廷,照管遗嘱的执行;
我被人坑骗得好苦,累及你受这种委任!
鲜血一定能洗净我的罪过和丑名,
我以洁白的一死,荡涤污黑的行径。
心儿呵,不要怯弱,要毅然回答:‘遵命!’
我的手定要攻克你,向手儿屈服吧,
我的心;心与手,双双死去吧,你们会双双得胜。”
这样凄凄惶惶地安排了自己的末路,
她从晶亮的两眼拭去微咸的泪珠,
以沙哑反常的音调,将她的侍女招呼,
侍女应声而来,恭谨地奔向主妇,
忠顺之心像飞鸟,展双翅急急飞翥。
鲁克丽丝的脸颊,在侍女看来正如
阳光下冰融雪化的一片冬日的平芜。
侍女规规矩矩地向主妇问候起居,
声调徐缓而柔和,显示出谦卑有礼;
见主妇容态异常,一脸哀痛的神气,
便以忧郁的表情,投合主妇的悲戚;
可是这侍女不敢冒冒失失地问及:
她那明艳的双眸,为何让愁云遮蔽,
她那白嫩的两颊,为何让苦雨冲洗。
正如太阳一沉落,大地就哭泣不停,
朵朵花儿濡湿了,像泪水汪汪的眼睛;
侍女以潸潸热泪,把自己两眼浸润,
对那双明艳的太阳,充满了怜惜之情——
从她主妇的天宇,那双太阳已沉沦,(35)
在咸浪滔滔的海里,收敛了它们的光明,(36)
这侍女便为之悲恸,泪珠如夜露涔涔。
这两个美人儿伫立,如象牙雕像一般,
滔滔的泪水似喷泉,向珊瑚水池喷溅:(37)
一个哭得有理由;另一个泪流满面
却没有什么原因,只有个流泪的伙伴;
禀性温柔的妇女,常乐于涕泣涟涟,
揣测别人的苦痛,引起自身的伤感,
揉碎一颗颗芳心,浸湿一双双媚眼。
男子的心肠像顽石,女子的像蜡一样,
由着顽石的意图,捏塑她们的形状;
弱者被强者压制,异性的印记和影响
靠暴力、奸谋或巧技,施加在她们身上。
罪魁祸首的恶名,不该由她们承当,
正如在一块蜡上,印出了魔鬼的肖像,
不能因此就认为:这块蜡邪恶不良。
她们是了无障蔽,像旷阔坦荡的平芜,
每一只爬行的小虫,无不历历在目;
男子却像一丛丛桠杈横生的林木,
有多少灾厄凶险,在幽林暗穴里蛰伏;
隔着透明的水晶墙,什么都纤毫毕露;
男子用岸然道貌,将他们罪行掩覆,
然而女子的面容,将她们过失都供述。
谁也不要苛责那些萎谢的花瓣,
而应痛斥凶狠的,摧残花卉的冬天;
那被吞噬者不该,吞噬者才该受责难。
如果不幸的女子经常受男子欺骗,
这不能归咎于妇女,说她们品行不端。
将自己的丑事出租,叫柔弱女子来租佃,
这些刁蛮的地主,才应该遭到严谴。
鲁克丽丝的遭遇,是女子命运的例证:
在深夜陡遭侵袭,面临险恶的绝境,
若敢于奋身抗拒,会立即被刺殒命,
凌辱会随之而来,败坏她丈夫的名声;
鉴于抗拒和死亡会招来这样的不幸,
对这种死亡的恐惧,扩散到她的周身;
一具死去的躯体,谁不能任意侮弄?
这时候,鲁克丽丝,出于宽厚和仁慈,
向那陪着她哭泣的、可怜的侍女启齿:
“我的姑娘呵,”她说,“是什么原因促使
你热泪滚下双颊,霖雨般淋漓不止?
你若是为了悲悯我的遭遇而哭泣,
好心的姑娘,要明白:这难解我的悲思,
要是眼泪能救我,我自己的眼泪也济事。
“那么,姑娘,告诉我,”她说到这儿停住,
深深叹息了一声,“塔昆何时离去?”
“那时我还没起床,”侍女回答主妇,
“这原该多多责怪我的怠惰和疏忽;
不过也有些情由,能减轻我的错处:
我自己起身的时分,东方的曙光未露,
而在我起来以前,塔昆已经上路。
“夫人,您若是不嫌您的侍女太唐突,
她就想问个明白:您到底有什么悲苦。”
“别问了!”鲁克丽丝说,“如果那可以吐露,
即便是说了又说,也难减半分痛楚;
因为那样的情景,远非我所能描述:
那种深重的苦难,简直像阴曹地府,
我所感受的虽多,却没有力量说出。
“去吧,把纸笔墨水,拿到这厢来伺候——
不用费那个事了,因为我这儿就有。
我还该说些什么?——你快去吩咐左右,
要一个男仆准备好,再过一会儿以后,
送一封书信给我的主君、亲人、爱友;
要他快安排停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