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活下去[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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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活下去[梁凤仪]-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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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玉荷领到了配给的米粮时,必定先让翁姑吃饱了,轮到自己。
有时彩如看在眼内,心生难过,就会发起脾气来,对母亲说:“娘,你得顾念自己,你看你身上的三两肉也快没有了,这怎么成?毕竟爷爷和奶奶是老年人,他俩不劳动,少吃点不相干,你还得干活呀。”
伍玉荷一听,就慌张地探头出去,看两位老人家是不就在厨房外头坐着,把彩如的话听进耳去。
“你别这样子乱说话,声音提得老高的。”
“怕什么,爷爷的耳朵根本听不见。”
“不许你说这话,说这话,怎么对得起你爹?记不记从前小时候,你爹是怎么个疼爱你,晚晚给你讲故事,教念唐诗,为的是什么呢?就是要你明白道理,百行以孝先,难为你脸不红耳不赤的,倒来给我说那番话呢。”
彩如嗔道:“娘,你怪人须有理。我是看不得你这样捱饥抵饿才急躁,这不是孝顺是什么?”
“彩如,你爷爷和奶奶年纪大了,说得不好听,就让他们在世的日子多一点安乐,少一点忧虑,这是我们的分内事。我们还年轻,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娘!”彩如拥抱着她的母亲:“你孝顺爷爷奶奶,我孝顺你,再下来,我将来的孩子孝顺我,就是这样子一代传一代,你说好不好?”
“好,好,这样才好。”
伍玉荷母女拥抱着,就为了浓郁的亲情,她们才更有力量克服生活上的困难,勇敢地活下去。
当晚,戴祥顺跟他的老妻坐在屋前的两张破烂的竹椅子上,似有很严重的事要商量。
戴祥顺吁一口气,道:“老婆子,我有一个故事要讲给你听。可是,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要不要我讲得慢一点,声线提高一点?”
“老头子呀,别忘了聋的是你,不是我,我只不过是看不到东西罢了,耳朵可灵得很,谁在屋子哪一个角落里说话,我会不听得一清二楚?”
“对,对。你的耳朵还灵敏,我差点忘了。”
“你要说什么故事就说吧,可不要提高声浪,让屋里人听到了不方便。”
“是,是。”戴祥顺一叠连声地应着,才缓缓地继续说话:“老婆子,我讲的是日本人的故事,你知道吗?日本有个地方的村落,流行一种习俗:年纪老迈的人活到七十岁,就得到山上去。”
“到山上去干什么?
“到山上去远离亲属,自生自灭。因为村庄穷,口粮不足,人活到七十岁,也就很足够了,不死的话,也得自己寻生活,不可再牵累后代。听说,七十岁的老人都由儿子背着上山去,孝顺的儿子总舍不得放下老爹,管自下山回家。那些没孝心的,被怕死的老人家纠缠着,为求脱身,会狠狠地踩他老爹或者老娘一脚,掉头便走。”
“真是的。我认为呀,对孝顺的儿媳,不妨成全他们;对那些不孝的人,哪怕是牵累他至死,也叫活该。如果是对待我们的修球,我可缠他一生一世,不放过他,让他没有好日子过就是。”
“你说什么,老婆子,我听不清楚。”
戴祥顺的妻附在她丈夫的耳边,再说:“我没说什么,你把故事说完吧,我在听着。”
于是戴祥顺夫妇一个说一个听,聊至半夜,然后戴祥顺缓缓地站起来,搀扶着他的老妻,说:“你的眼睛不好,走路小心一点。”
“怕什么呢,不是晚上了吗?天都黑了,看得见与看不见也都一样,你扶着我,慢慢一步步地走就好。”
他们二人,互相搀扶着走进黯黑的长巷之中。
翌晨,伍玉荷差不多是吓疯了,满屋都找不着她的家翁家姑,连左邻右里都寻遍了,就是找不着。
“两个老人能到哪儿去了?”伍玉荷急得哭了出来。
彩如和贝清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安慰伍玉荷。
“你俩别干站在这儿了,快快给我到处找找看,他们会有什么去处?”
根本是无亲无故,能到哪儿去了。
寻了整日整夜,都杳无音讯。
伍玉荷的忧虑几乎叫她整个人都崩溃下来过了三天,到底有消息了。
在村镇近郊的一条小河下游,发现了躺在河中的乱石堆上的戴祥顺夫妇,尸首已经微微发胀发臭了。
伍玉荷哭得死去活来,抱住了翁姑的尸体就是不肯放,口中嚷道:“你叫我往后怎么向修棋交代?为什么不让我有个侍奉你们到底的机会?”
彩如把母亲抱到怀里去,说:“娘,你镇静点,听我说。”
伍玉荷只管哭,只管摇头。
“娘,想想看,没有人可以逼着爷爷和奶奶走出屋外,到河边去。从我们家到河边有好一段路,他们在任何一分钟要回头都可以,只是他们不愿意这样做。”
“为什么?”伍玉荷哭着:“为什么不好好地活下去?”
彩如说:“他们觉得自己活够了,不要再成为负累,他们只希望我们会好好地活下去,所以才会走。”
伍玉荷凝视着女儿,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回答彩如的话来。
“娘,不要哭,不要辜负爷爷和奶奶,我们活下去,且要活得更好。”
伍玉荷紧紧地抱着彩如,但觉心已碎成一片片,再凑不全了。
为了能活下去,盼望明天,究竟还要熬多少的生离死别,要经历几许的心灵创伤,要克服无穷无尽地涌现眼前的悲痛难堪,直至真的无能为力的一天,是这样吗?
伍玉荷在翁姑去世之后的一段日子内,心情最是难过,她没有想过自己对他们的感情会如此深刻。每当伍玉荷捧着那只青蓝色的饭碗,吃着一口一口白饭时,就想到翁姑对她的爱护与怜惜有多深,甚至舍弃了自己的生命,就是为了要让她好好地活下去。
“娘,那你就别辜负他们了。”彩如说。
就为了女儿给她说的这句话,伍玉荷才昂起头,不让眼泪滴在白米饭之上,好好地把一顿饭吃掉了。
有一夜,贝清趁彩如还未睡,就跟她说:“彩如,我想到一件事情,打算跟你商量。”
“你说呀。”
彩如抬头望着贝清,他可又没有把话说下去,脸上生了个怯怯的表情。
“你怎么啦,有话只管说嘛。”
“彩如,我想我们这就结婚好了。”
彩如听了,要静默好一阵子,才能把那句话消化掉,知道其中的意义。
要一个少女转变她的身分,是既惊惧且欣喜的一件事。
其实彩如潜意识里也有过这种想法,但一旦由贝清提出来,把一个梦想拖到现实来,她不觉有点愕然。
贝清看彩如没有回应,有一点点慌了手脚,道:“我这样提议,是有我的想法和意思的。”
“什么想法?什么意思?”
彩如看到贝清那急躁的模样,就有种逗着他玩的冲动。
从小,贝清一急起来,就是现今那个傻兮兮的模样,既可怜又可爱。
贝清期期艾艾,又似理直气壮地说:“我看自从戴爷爷和戴奶奶过世后,你娘的笑容少多了,家里若有一桩半桩喜事,说不定就能让她精神起来,而且……”
“而且什么?”
“结了婚,再下来有我们的孩子,你娘当了奶奶,自然就会得高兴过来了。”
当伍玉荷听到贝清这个建议时,果然不自觉地高兴起来,点头赞成,说:“或许彩如的爷爷和奶奶担心的就是这个后果,家里多添一个小娃仔,真是够吃力的,否则,我早就想到你们该成家立室。”
那年头,娶亲生子也不尽是喜庆事,真要计算清楚,婚结了,孩子生下来后,能不能把他抚养得起。
每个人每日分配到的六两米粮,只不过是饿不死的一份支持,要饱肚根本是天方夜谭。
彩如在婚前,就曾很理智地跟贝清商量,说:“清,我想过了,婚是可以结的,只是孩子还是慢一步要。”
“彩如,为什么呢?”
“生儿易,养儿难。我们真没有这番资格。”
“彩如,我可以不吃,让给你们母子俩。”
“且别说这种傻话,谁都要活下去等待美好的明天,留得青山在是最要紧的一件事。难道你不吃饱肚子,就能活得成了?还有娘,真怕她也来给我省下吃的这一套,孝顺不成反害了她,我就是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了。”
“那你认为我们该怎么样?”
“节制一点,别这么早有孩子就好。”
结果呢,是节制不来。
深情地爱恋着的小夫妻,又是血气方刚的少男少女,灵欲合一的欢愉,几乎是生活上最大的享受和快慰。
这是可以理解的。故而婚后不久,彩如就怀孕了。
对此,彩如竟有点不辨悲喜。
她的情绪一直起伏不定,不能维持一切正常的反应。
连贝清都稍稍吃惊,不知所措。
他惟一想到的办法,就是让彩如争取营养,认为只要她养分充足,人就自然会精神轻松畅快起来。
于是贝清瞒着彩如,或者把自己分得的米粮加在妻子的饭碗之内,或者拿一半米粮去多换一些瓜菜油类,让彩如能增加营养。
伍玉荷当然也注意到彩如情绪的不稳定,她总是在想,这怕是有些孕妇的自然反应,担心着自己和婴儿的未来,没有安全感,因而惴惴不安。
一个晚上,趁贝清上朋友家帮忙修理破家具,伍玉荷就坐到女儿的身边去,准备跟她好好说说话。
“娘,你有话要跟我说?”
彩如看到母亲坐在自己身旁,把手覆盖在自己的手背上,也不太讲话,就知道其实母亲有很多话要给自己说。
“娘,我们母女俩无事不谈,是吗?”
“是的。”伍玉荷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封信来,道:“彩如,我其实有封信要交给你看的。”
彩如接过信,有点莫名其妙地望着母亲。
“这是你家翁在去世之前从大连寄给我的一封信,我是在他的死讯传回来之后才收到的。”
彩如带一点点震惊,她下意识地觉得信里一定有些什么重要的讯息,要她母亲传递给自己。
“娘!”
“你先看信吧。”
于是彩如把信摊开来,在灯下细看。
没想到贝元有如此清劲的笔迹。
“娘,他的字很好看。”
“那年代,他们是从小就练习毛笔字的,你爹也像贝元一样,写得一手好字。”
彩如开始细细地读着那封信。
信是写给伍玉荷的。
玉荷:这封信能平安的到达你手上,就是我很大的安慰,也许我们这辈子也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我是如此殷切地希望可以在我离世之前,把这些年,我一想跟你说的话,一口气说个痛快。
玉荷,如果我告诉自己,那个玉荷妹妹与贝元哥哥的时代已在我的记忆中淡忘,那是自欺欺人的说法。
我毕生都不会忘记,珠江河畔你垂泪向我告别的情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宁愿不吃饭,也要吸烟,就因为香烟袅袅向上冒时,我总在烟雾弥漫之中看得见你。
对你的思念,我是无时或缺的。
不错,我也真心爱重翠屏,任何一个稍有良知的男人娶了翠屏这样的妻子,都会觉得爱护她是一份当然,也是一份责任。怕正如你嫁了修棋,感觉也是类同无异。
玉荷,我相信我们不必为自己没有在感情上从一而终,而生羞愧。因为当我们怀抱且深藏着这段彼此的挚爱真情的同时,我们是正常、健康、积极、真正地生活下去,为此我们没有逃避活得快乐的机会,也没有放弃爱重我们配偶的本分。当一个人成家立业而不开放心怀去尝试跟对方相处,以至真心诚意地把感情放进夫妻关系内,是对对方极大的不公平。
幸好,我和你都没有这样做。
我相信这些年,我们各自孤寂地生活,所忍受的寂寞,以及彼此思念和需要的克制,已经足以证明我们对伴侣的敬重与忠贞,也使我们之间的爱情升华到一个值得引以为傲的境界。
如果我先你而去,请别流泪。
记得当年珠江河畔话别时,我给你说过:“好日子必在后头。”
修棋去了,我去了,世上还有我们的清儿和彩如。生命将无穷无尽地延续,把我们未完的理想实现,把我们的深情挚爱传扬发挥。
只要肯定下一代会积极地生活下去,我们是无憾而终的。
如果清儿和彩如终于有日结成夫妇,请把我至诚至重的祝福给予他们以及他们将会有的孩子。
当然,我无法见到清儿和彩如的下一代成长,但我倒真盼望我们的孙儿可以知道我们的故事,并且谨记着,应尽他的能力去敬爱你和翠屏,使贝家和戴家总有一天站到人前去。
玉荷,你珍重。
元彩如读罢了信,不自觉地伏在母亲的怀里,她的呼吸加速了,胸臆之间有一股震荡。忽而,一个做人的清晰观念与正确宗旨闯进她的思维之内,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伍玉荷轻抚着彩如的头发,柔声地说:“所以,彩如,别因你的怀孕而生担忧和恐惧,贝家和戴家都要世代延绵下去,日子会一代比一代过得好。”
彩如温柔婉顺得有如一只小猫,静静地伏在那儿,随着呼吸而生轻微的鼓动。
伍玉荷忽然笑了,问:“清儿有向你说过,你的头发很好看吗?”
彩如抬起头来,奇怪地瞪着母亲,说:“娘,你怎么知道他曾这样子说过了?贝清他真是傻瓜,硬要我把头发留长,长发难以打理,在这个时候,更是不必了。”
“长发短发都一样,我们家的姑娘,别的好处不敢夸,这把秀发倒是有点把握的。”
“娘,告诉我,”彩如忽然情急地问:“爹是不是也对你说贝清给我说的话?”
伍玉荷点头,道:“是的,他说过。”
何止修棋曾有此言,就是她的贝元哥哥,小时候老是把玉荷妹妹脑袋上摇晃着的辫子看得出神,有日发觉十六岁的玉荷把发辫剪掉了,他几乎吓得惨叫。
“你怎么啦?贝元哥哥。”
“好狠心呀,谁把你的发辫剪掉了?那么好看的头发,少掉一根也可惜。”
伍玉荷啐他一口,道:“神经病,有什么可惜,头发剪了会再长出来嘛。”
是的,头发剪掉了会再长出来。
可是,人死了就是死了。
伍玉荷的眼睛稍稍湿濡,她紧握着女儿的手,道:“彩如,你的孩子将来也必有一头好看的秀发。”
彩如兴高采烈地答:“且会遇到一个认为她的头发很美丽的配偶,是这样吗?”
“是的。所以,彩如,把孩子生下来,当你看到她的一头秀发时,你会很开心。我们会有足够的力量把孩子带大,教养成才。”
就这样,戴彩如的情绪开始稳定下来,她觉得自己体内不单怀有一个有生命的胚胎,而且是盛载着一个属于贝家与戴家的希望。
这个希望像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持他们活着,且要活下去,并且活得比以前更好。
希望是绝不会泯灭的,只可能变个样子得以实现。
她的母亲伍玉荷必定曾有过跟贝清父亲生儿育女的美丽梦想。
这个梦想并没有破灭。
且是加进了章翠屏和戴修棋两个可爱的人儿,汇合融化,成为贝清与彩如,再结合诞生出贝家的第四代。
这贝家的第四代的确有一头美丽得出奇的秀发。
当贝欣探头到这个世界来的时候,她首先就让人看到她那头柔顺而出奇浓密的秀发。
伍玉荷把初生儿抱在臂弯,转交到戴彩如怀里去时,彩如伸出那软弱无力的手,轻轻扫抚着贝欣的头发,以极虚弱的声音对她母亲说:“娘,这孩子真有一头如此出类拔萃的头发,一出生就有这种发质,这种光泽,这种密度,真是太难得了。”
“是的,贝欣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将来有一天,会有一个爱她的男孩子跟贝欣说着她爹曾经对她娘说过的话,他会说:”贝欣,你的头发真好看!‘。我们就这样一代传一代的当孤儿,做寡妇下去吗?“
“啊,彩如!”
伍玉荷再忍不住,跟女儿抱头大哭起来。
在那个贫困得生命已不值分文的岁月里,为一个已逝的亲人痛哭失声真可算是个莫大的喜讯,证明生还者还有感情有感觉,并未麻木。
人只要不是绝望,才仍会流眼泪。
贝清的死,为彩如带来的悲痛是彻骨的、铭心的、无法遗忘的。
她的哀伤充盈在体内每一个细胞、每一根血脉、每一条毛发,那像无孔不入的癌,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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