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叶帆并没有见过文子洋那姓程的养父,听说他在文子洋抵美后不久就去世了。
崔昌平医生代表叶帆的父亲,把她带进教堂内,交到文子洋手中的那个画面,真不知多少次在梦中出现。
曾有过一段日子,叶帆不知如何处置贝欣,她不该在自己婚礼的画面中出现,可是,又不能不让她出现。
如今,这问题解决掉了。
没想到贝欣自己证明了她压根儿没有资格来参加一个纯洁无瑕的婚礼。
叶帆一闭上眼,就看到自己穿起婚纱,在文子洋的扶持之下,接受着文子洋那些选民的欢呼,他们把五彩缤纷的纸屑洒在一对新人的头上身上去。
叶帆在一片欢呼与掌声之中入梦。
就是连伤心失意的贝欣,都没有在这晚失眠。
她像是个跑长途接力赛的健儿,终于尽了自己最大的力量,破了自己的速度纪录,把棒放到叶帆的手里去,由她去跑毕全程,接受全场观众的欢呼,然后由文子洋为叶帆戴上彩带及加冕。
贝欣完全舒坦地躺在很远很远的跑道上,紧闭着眼睛,她惟一需要的不过是睡上一觉。
且别管醒过来之后,是个怎么样的世界。
反正,能活下去,总是好的。
只有文子洋,他无法入睡。
自从叶帆来找过他,跟他坦诚地说了那番话,赤裸裸地让他知道如今的贝欣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之后,文子洋的确很有点心灰意冷。
自此,他甚至很不期然地接纳了环境的造就与命运的安排,与叶帆发展成亲密至谈婚论嫁的一对。
然而,只要夜深人静之际,他肯对自己剖白,就知道他之所以接纳叶帆,是因为把她拒之千里之外的话,是很说不过去,甚至是近乎残忍的。
这好比看着一个残疾的田径参赛者,在鼓励着她走毕全程,分明的创下纪录之后,裁判宣布她原来走错了方向,认错了终点,而要取销她的得奖资格。这不是太可怜,太不忍了吗?
别人尚可有如此际遇,叶帆不可以。
当文子洋清醒时,他会予叶帆极大程度的宽容。
与此同时,他也应该对贝欣如此。
贝欣或者真为了权贵的蓦然而得,整个人变了质,但发生在贝氏发新股集资这件事上,就未免过态得令人起疑了。
文子洋并不能尽信叶帆对贝欣的抨击,他觉得贝欣如果已经不把情爱放在心上的话,她压根儿就不会妒忌叶帆与自己走在一起。
贝欣若真如叶帆的推断与指责,是为了妒忌叶帆得着了文子洋而心生不忿,在商业上采取如此凌厉的报复行动,贝欣就未免爱文子洋太深,深得连她都不自知不自觉了。
'JP2〗尤其令文子洋加倍地不安的是,他不认为一个仍有大量感情去深爱着另一个人的女人,眼中只有权势和金钱。
'JP〗太多的疑点令他不安。
文子洋一闭上了眼睛,就看到了贝欣当年在广州火车站,毅然掉头,别他而去的一刻。
'JP2〗她那眼神内的一丝无奈,被文子洋捕捉到了,他惦挂着地、信任着她、爱恋着她,直至在香港重逢的一天。
'JP〗文子洋多希望能有机会再与贝欣见一次面,让他再清清楚楚地看进她的眸子里,哪怕只是一刹那,他都有机会看出端倪与破绽来。
他整夜睡不牢,因为只要天一亮,这个希望就会如同空中冒升的气泡,不一会就泯灭了。
文子洋知道,崔昌平之抵港后,这位长辈朋友就会为自己和叶帆主持婚礼了。
文子洋给自己说,当指环套在叶帆的手上去之后,就不必澄清他对贝欣的误会了。
他祈求上苍施恩,让他在婚前,得到一个揭开贝欣面纱,仍然看到她清纯忠诚得一如从前脸孔的机会,他就心息了。文子洋想,如果他没有得着这个机会,那必是正如贝欣听说,一切都是命定的。
'JP2〗翌日,下着大雨,崔昌平的航机误点了一小时才抵达。
'JP〗文子洋与叶帆在机场上跟他紧紧地拥抱着。
崔昌平的神色焦急,问:“贝欣呢?”
文子洋答:“她没有来。”
“为什么?”
文子洋讷讷地说:“我们没有通知她。”
“为什么?”崔昌平急了:“我之所以急来香港,不是为了你的婚礼,你的婚礼还未定日子,我来是为了贝欣有大事要决定,我要鼓励她,陪在她身边。”
“大事?”文子洋问。
“你还不知道?”
于是崔昌平医生把贝氏发行新股的一切情况告诉了文子洋和叶帆。
文子洋听呆了。
叶帆觉得耳畔满是不住在响的雷声。
她害怕得像是做了亏心事的人,半夜里怕闻风雨之声,她无法不饮泣起来。
“天!”叶帆用双手掩着耳朵,脸如土色。如今这个真相的发现,如暮鼓晨钟,敲醒了她的痴迷愚憨,让她完全清醒过来,明白了过往这些年她在有意识与下意识所做的一切对贝欣不起的事。因此而要叶帆付出代价,以稍示赎罪和弥补,她是千肯万肯,求之不得的。
毕竟她现在明白贝欣是爱她甚深的恩人。
“什么事?”崔昌平几乎是咆哮,他完全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发生了。
叶帆一边流眼泪,一边对文子洋说:“别管我们了,你去找贝欣吧!”
文子洋感激地握了握叶帆的手,道:“叶帆,谢谢你,请你原谅我。”
叶帆垂下头,道:“事不宜迟了,走吧!”
文子洋于是一掉头就走。
在雨中,他狂奔到机场外的计程车站,抢进计程车内,直往中环的高氏大厦驶去。
文子洋的神经扯得很紧,他有种要全速赶赴刑场去释放那被冤枉了的待决囚犯的冲动。如果他无法赶去见贝欣一面,跟她说一声:“贝欣,我明白你了。”他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文子洋除了很年轻很年轻时,曾热切地希望过与贝欣同偕白首之外,从他目送贝欣坐火车远去的一刻起,他只有一个心愿,但望他永恒地爱着一个值得他爱的女人。
原来他从来不应失望。
他有一股难以再忍耐的热望,跟贝欣见一次面,拥抱着她,吻着她,然后说:“贝欣,谢谢你,谢谢你,你让我骄傲,我明白你了。”
是这样,文子洋于愿已足。
他冲上高氏大厦去找贝欣。
贝欣的秘书说:“贝小姐今天不回办公室。”
“她会在哪里?”
“贝小姐没有说。”
中环,在下雨的日子里是完全乱糟糟的一片。
人潮再加上头顶的雨伞,令人有种要在枪林弹雨中走避逃生的不安感觉。
'JP2〗在乱世中找寻爱侣的人,只会有一个渺小的希望,只要找着了,哪怕见一面就又生离死别,也足以告慰了。
'JP〗他真想狂叫:“贝欣,贝欣,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子洋在找你!”
几经艰辛才挤上了车,开到了山顶高家的大宅。
佣人开了门,道:“对不起,先生,太太不见客。”
“我姓文。”
“请等一等。”
门再开启时,佣人仍礼貌地说:“太太说,请你回去,她不见客。”
“请代转告太太一声,我不会回去,我就站在这儿等她,直等到她出来见我为止。”
佣人奇怪地望望他,也就把门关上了。
文子洋就站在高家屋外的空园子上,由着雨淋着,他一直一动不动地站着。
时间从下午至黄昏,由黄昏至入夜。
'JP2〗高家的大门只开启过一次,因为家主人高骏回来了。
'JP〗文子洋像已镶在前园门口旁的一尊石膏像,依然一动都不动。
雨无疑是在入夜时细多了,但仍然是飘下来,给人罩上一阵凄清的寒意。
高骏自二楼的睡房掀起窗帘,往下望,他问妻子:“文子洋站在那儿多久了?”
“下午到现在。”贝欣答。
“你不心软?”
贝欣抬眼,没有做声。
高骏道:“我不知道世界上会有如此痴情的男人。我告诉你,我妒忌他,妒忌他可以这般不顾一切地做出这种损害自己的事情来。
“你知道吗?我们刚选定了在同一个选区竞选议员。我还准备调查这姓文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提供给那些专门爆名流丑史政客丑闻的杂志刊物,削弱他的群众欢心,听说,他这些年一直为社会做了很多功夫。现在竟不费吹灰之力,就抓到他的把柄。你想,选民会在一个妻子被人诱惑了去的男人与一个诱惑人家妻子的男人之间,作个什么抉择?”
贝欣听完高骏说话,只怔住了几秒钟,就立即飞奔跑下楼去。
贝欣冒着细雨,走出大门,直喊:“子洋,子洋,你走,请你走。
文子洋回过头来,紧紧地抱着贝欣,拥吻着她。
天地间在这一刻立时停顿了。
时光在倒流。
那是若干年前的小榄,一对匹配的青年享受着他们无比温馨甜蜜的初吻。
记不得是往时抑或现在,只听见贝欣说:“子洋,我爱你,永远地爱你。”
'JP2〗应该是在许多许多年之前,文子洋拖着贝欣的手,走在田间阡陌之上与青葱田园之间,两个小孩子以至其后成长为两个年轻人,有说不尽的话语,有诉不完的衷情。
'JP〗今晚,雨中,风里,他俩重新紧握着对方的手,无语也无言,心上却有无尽的永不磨灭、永不褪色、永不变更的挚爱。
是有海可枯、石可烂、志不屈、情不移、爱不渝这回事的。
如果路也是没有尽头,不住地让他俩携手走下去,那会多好。
结伴是心灵相通的两个人,根本不必理会黑暗。
往往,不畏惧黑暗的人,很快就盼到黎明。
东方的红日缓缓高升,那反而提醒了这对眷恋了一夜,也眷恋了这一生一世似的情人,要面对现实,返回现实去。
贝欣轻声地说:“子洋,我要走了。”
文子洋心上有万般的不舍,他现在明白为什么孩子们会为偷吃一颗甜甜的巧克力而甘愿被父母痛斥甚至痛打一顿。
如果让他跟贝欣在一起,他愿意背负着一切的罪名。
文子洋也说:“贝欣,我没有白白爱错一个人,人的本质本性是不会变的,我的疑虑不是多余。爱你是我与生俱来的感觉,直至我殁。”
“子洋。”
紧紧地拥抱着。
多么不愿分开。
子洋说:“贝欣,你说过的,凡人凡事相让两次,第三次应为自己幸福着想了,我和你的婚事已经为你父系和你母系的幸福而承让过两次了,这第三次,我们不应再让了,这才是时代人物应有的坚持独立处世之态度,是不是?贝欣,请原谅我提出这么个要求,我实在不愿意再与你分离。”
贝欣说:“子洋,我是这样说过的。可是,如果我和你在一起,高骏一定不会放过我们,选民不可能明白我们的故事。子洋,你是个有为的青年,有你的抱负,有你的志向。多难得我们有机会生活在这个后过渡期内,去发挥抱负,去实现志向。我们的困苦、悲哀、失意、艰难,远远比不上我们的父母、祖父母的一代。为香港,为中国人,为中国,为此城的持续繁荣与安定,我们从未曾切实地尽过责任,也不曾牺牲过什么,这是第一次,是不是起码还要牺牲两次之后,才到我们考虑把自己的幸福放在香港与国家的前头。”
贝欣的脸已是湿濡。
文子洋的心像被撕裂,痛得要闭一闭眼睛,才张开来,重新看了这毕生的挚爱一眼,道:“这是你的决定?”
贝欣依然微笑着点头,道:“是我们的决定才对。”
文子洋轻轻地吻掉了她脸上的泪水,道:“你脸上的一定是雨水,因为你从小就不会落泪。”后记半年之后,文子洋与高骏在同一个选区角逐立法局议员职位。
投票者众,叶帆以文子洋未婚妻的身分在街头助选,选民都热烈地跟他们握手。
尤其那些残疾人士,一个个不辞劳苦,或坐在轮椅上,或拄着拐杖,或互相搀扶着,来投文子洋一票。
记者也踊跃上前来采访拍照,并问道:“文医生,竞选完了之后,你和叶小姐就结婚吗?”
“对。”
“你很爱你的未婚妻,是不是?”记者又问。
“是的,我很爱她。我们将携手在香港为香港的公益尽一份力,希望得到你们的信任。”
“叶小姐,”记者说:“或应改称你为文太太了,请告诉我,如果文医生今次落选了,你会不会嫁他?”
叶帆道:“不,我的意思是他不会输,选民的眼睛是雪亮的。”
记者离去后,叶帆低下头去。
文子洋问:“怎么了?”
“子洋,只有我知道你是为了有机会为香港贡献自己的爱心和力量而娶一个你不是真心相爱的女人。请明白,我也是为了同一目的,而肯嫁给一个并不是最爱自己的人。”
文子洋道:“叶帆,我现在竞选,举凡我对选民作的承诺,对记者的答复,都是发自心底,千真万确的,我绝不欺骗我的选民。”
叶帆想了想,抬起头来,迎着一脸阳光,她笑得再灿烂也没有了。
“你相信我?”文子洋说:“这么多选民都相信我,你怎么不相信我呢?”
叶帆紧紧地握着文子洋的手:“子洋,告诉我,贝欣会原谅我吗?”
“不需要她原谅,她从来没有责怪过你。”
直至当日夜深,点票结果公布了。
各个选区的参选者与助选人员,都云集在政府的修顿球场,以焦急而热炽的目光,看着那一个个盛载着香港市民信心的选票箱,被打开来,一票一票地点算。
文子洋与叶帆紧握着双手,等待结果。
终于,政府点票员称:“港岛半山及湾仔东区,文子洋以八千三百六十票击败对手高骏的六千九百七十票,以大比数当选。”
文子洋与叶帆深切凝望,然后紧紧地相拥着。
站在高骏身边的贝欣,有生以来,第一次潇潇洒洒、毫不保留地落泪。
记者群汹涌而上,问:“贝小姐,你哭了?”
“贝小姐,你有投高先生一票吗?”
“你是为高律师落败而难过得流下泪来吗?”
“不是说你一辈子都不流泪,你是强者,女强人有泪不轻弹?”
贝欣站起来,没有再回望。
她是的确泪流满脸地离开点票现场,慢慢地踱步于香港繁华兴盛的街头。到处都是霓虹灯,五光十色,灿烂夺目,虽已入夜,并不黑暗。
本城永远的车如流水马如龙。
贝欣感受到原来畅快地哭一场是如此舒畅无比的。
喜泪是不怕流的。
人活着,只可以流下喜泪,因为确知活下去,明天会更好。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