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去而有这分心头的肯定舒畅,贝欣是太太满足了。
“你笑什么?”文子洋问。
“笑你。”
“笑我,你觉得我可笑?”
“是的。”贝欣道:“子洋,你晚上若睡不着时,请打开电观,收看那些所谓粤语残片,你会认为剧情相当老土,什么女人不要爱富嫌贫,父母都希望女儿钓个金龟婿等等,可是,现实情况跟这些桥段是很相似的。”
“贝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明白吗?那么,我把这最近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件事告诉你。
“我接管了高氏的连锁超级市场、百货店、水果专卖店宰等的业务之后,曾下令为了要提高生意额,凡是放在我们管辖的连锁百货商号网络内的任何货品,必须要以销量来定夺货品在商场内摆放的位置。换言之,哪一种货品有市场,多客户购买,我们批准的进货额就大,也会容许那些畅销货式放在最好最显眼的位置上,绝无人情可讲,也绝无偏私可言。
“这个政策一经推行,果然全线营业额上升。
“为此,跟我们对立的另一个信记连锁店网络,竟在市场上散发谣言,说我贝欣仗着在高家的地位,令贝氏分销的香烟受益,分明不算好卖的香烟都分布在高氏连锁网络之上,这种公私不明的营业手腕不值得市场内其他货品支持。
“谣言一起,我们辖下连锁店的生意就难做了,各种百货业的负责人都起了疑心,问长问短,乘机要求担保进货额,又要争夺放置货品的位置,令我们在行政上增加极大的困难。
“我召开了紧急会议,各部门经理问我如何对策,有些建议安抚客户政策,有些认为在公关上下功夫,更有认为对提出要求的客户多让步。”
文子洋忍耐不住,问:“你怎么处理?”
“我答:”‘事情很简单,你们只须各就各位,按公司规定办事,不偏不倚,坚持到底,一个月内保证你们比以往更顺利。’“散会之后,我致电本城有名的诚发金融集团主席,请他代我以高价收购整个信记连锁店网络。
“一个月之内就办妥此事,信记融入高氏集团之内,一律跟高氏既定的政策行事,且所有百货业内的供应商更无可选择地与我们合作,跟我们的本子办事。日后的事实会证明给他们看,即使是贝氏负责分销的香烟,有哪种牌子的销路没有达到我们百货店的既定水平,一样踢出局外。
“一场风浪,消失于无形。”
“你的故事讲完了?”文子洋虽然觉得这个情节很有商场气派,很有点惊心动魄,但仍未明白贝欣说出这故事的目的,如何跟她仰天长笑扯得上边。
贝欣于是跟着解释了:“我仗的是什么呢,是财大气粗。没有高氏长媳的地位与权力,没有贝元的遗产与高家的庇佑,我不能在商场上运筹帷幄,一掷万金。
“子洋,你非身历其境,你不会知道那种仗着财雄势大而权操生死,呼风唤雨的力量,能为我带来极大的满足感。
“这就是说,粤语残片中所说的为了追求富贵荣华,不惜牺牲一切,不惜耍弄一切手段,其实是真有其事。惟一的不同之处是粤语残片的结果,总是那些贪图富贵的人最终倒下来,悔不当初。
“这种结果不可能发生在我的身上,因为贝家与高家加起来的财与势在香港是两棵盘根大树,任何风雨都不可能令我们动摇根本。
“今时今日,我对上层圈子内的各种权力与资产斗争的戏是上了瘾了。
“很简单,我只会为自己集团能不能拿出多少个亿在市场上耀武扬威而睡不牢,不会再为其他人事而稍稍分心失眠。
“我最好的合作伙伴是高骏,因而我也只能最爱他。
“这种解释,子洋,你清楚了吗?”
文子洋没有做声,他眯着眼,忍着痛,看着眼前的贝欣。
他觉得跟前的女子是有点变了。
最低限度的确不似旧时模样。
这些年,文子洋在香港居住,也的确有些经历令他大开眼界,这是个令他要重新适应的社会。香港人勤奋拼搏,没命地往上爬,一天之内做两天甚至三天之事,故而整个城市活泼、生动、出色、精彩。在这些成绩后面,除了是人们的血汗之外,也有很多很多的暗箭、阴谋、诡计、陷阱。
别以为商界才会有肮脏的勾当,干净得发亮的医院内依然有明争暗斗,别说院长的高位,多人在虎视眈眈而至各出奇谋,就算护士之间争着晋升,所产生的派别和权力斗争,也令文子洋侧目。
前些时为了医院内护士值班的更期,分了两大派系,都各自巴结医生,拉拢他们的支持。文子洋身在其中,不是不感染到权势在本城内的感染力。
医学界尚且如是,何况商界,纵使贝欣以前是清纯的,她现在也可以如那些上了毒瘾的人一样,跟权势富贵相亲相爱,不可分离。真是这个情况的话,也不出奇。
贝欣倒抽一口气,对文子洋说:“我此来只不过是想玉成叶帆的好事,她是个跟你很匹配的女孩子。
“很简单,你们都很天真,有你们的理想,都会一致,都会协调,在你们单纯的理想之下在香港生活,会愉快的。
“我相信叶帆会比我更欣赏你刚才所说的那个为国为民的伟大志向。”
“你不是已经认同?”
贝欣点头,道:“理想永远漂亮,否则怎能叫做理想?是否能实现是另一回事。在回归途上,我相信还会渗入很多其他杂质与困阻,不是你和我的一厢情愿就可以清洗与克服。最低限度,在我的这方面,还有别的很多切身利益需要照顾。叶帆和你从前就已携手做过很多公益,你们是会很登对的。”
“这一点容我自己考虑。”
“对。”贝欣站起来,道:“我告辞了。”
文子洋没有送贝欣步出医院,他只呆望着贝欣,有一种令他遍体生寒的感觉,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的认为他与贝次的情缘就此终结了。
如果贝欣刚才的表白有几分真,她都不应是文子洋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爱侣。
当贝欣挺起胸膛,依然踏着那双高跟鞋,步履轻盈地走出医院,司机把那辆银蓝色的劳斯莱斯开过来后,贝欣忽然象那些在田径场内冲刺完毕的健儿,双手紧扶车门,几乎是晕倒在车厢内。
她现今才明白:世间上那种苦打成招的痛楚,是可以蚕食到人的骨髓里。
惨绝人寰的不是酷刑,而是那个冤屈的罪名。
贝欣奇怪她经历了这一次的变幻而不曾奄奄一息的病倒。
是不是她在事业上的一帆风顺,的确令她精力充沛,真是连她自己都混淆不清了。
旁人眼中的贝欣,当然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
自从闷声不响,以高价收购了信记集团的连锁网络,她掌握的百货业更是业绩辉煌之后,再加上押在地产上的重注,已因着香港的地产业在《中英联合声明》的确立与《基本去》草拟成功之后,令市场信心复苏的情况下,不住地回升上扬。再加上当八七至八九年,不少香港企业移资美加,贝欣却独树一帜,奋勇投资国内地产,到了九十年代,贝欣的留港爱港决策使她本人的资产与高氏资产都增值多倍。
市场人士对这颗亮晶晶的企业红星,有一个称誉,叫贝欢做“女凯撒大帝”。
因为凯撒大帝的名言是:“我看到了,我来到了,我征服了。”
贝欣是企业空间内的一只振翅飞翔的秃鹰,她在作万里翱翔,只要看到猎物,就俯冲下去,将之噬食。她是不大管大地上在发生些什么,似乎她的坚定意志与方向,主宰了她的行动。
从不失手。
从无败绩。
对于当时雄霸天下的凯撒大帝,都有反对派,都有人想把他置之死地而后生。
更遑论贝欣。
在商场上,她每赢一仗,就证明有一个失败者,这些败军之将,有半数不甘不忿,不肯心服口服地俯首称降的,自然成为贝欣的死敌。
这些敌人在未曾有实质的行动和成果报复于贝欣时,他们以为最有效也是惟一的能伤害贝欣的,就只是四出发放谣言。
贝欣那顺之者生,逆之者亡的女凯撒大帝形象开始牢牢地建立起来。
最大力的附和者自然是输得最惨的贝刚家族和高骢、高骥等等的亲戚。
贝欣只能坦然地把这些伤害和冤屈她的情况照单全收。
她倒是不以为然,也没有看成是一件烦心的事。
别人怎么看她,对她的影响迹近于无。
这些能以功利为大前提而对她施以暗箭的人必不是永远的敌人。
只要有一天贝欣对他们有利,便会立时三刻摇身一变,成为贝欣身边摇旗呐喊的兵丁。
贝欣最紧张祖母、叶帆与文子洋对她的感觉与观点,为了他们长远的安乐起见,她尚且可以忍痛误导他们,委屈是甘之如饴了,又怎么还会紧张那些市场内的褒与贬。
她下意识地也有时是刻意地让她的恶名远播,毫不解释,她盼望能借助这些不利于己的谣言,拉近叶帆与文子洋的距离。
往后这些年,贝欣的预料是不差的。
这阵子,文子洋跟叶帆恢复了颇亲密的来往。
除了主观的意愿之外,事实上,文子洋与叶帆也真有足够的客观条件成为一对谈得拢,甚至可以并肩作战的朋友。
他们都本着原本在求学时期就已发挥得很好的,对华人社会的爱心,盼望能在香港这个后过渡期内做一点事,作出实际的贡献。
文子洋对叶帆讲了他父亲的故事,说:“我骨子内流着父亲的血,他在牛棚受尽磨难时,仍没有对国家埋怨半句。其后,‘文化大革命’过去了,他放出来之后己垂危,重托了崔昌平医生照顾我,临终时,父亲对我说:”‘你到外国受教育是好的,学到了别人的长处优点,回来教育我们中国人。
“‘子洋,你什么都可以做,只不能假借中国与中国人的种种困难为借口,而引入外国的势力对祖国进行欺压。
“‘中国人的传统是士可杀,不可辱。对我们国家只可以关起门来提出建议和要求,打开了门,面对世界,必须团结一致。’”这是我父的遗言,是他惟一嘱咐我的说话。“
叶帆很是感动,道:“对的,我们回到香港来,更贴近祖国一些,做多些对民族有利的事是责任。我看这回归之前后,总有很多情况需要我们坚定的意志为香港的前途争取的。”
“你愿意分你的心神与精力在公益之上?”
“从前不是这样吗?做了义工,一样能把书念得好,考取奖学金。如今一边参与香港的公益,一边在工作岗位上努力,不见得会顾此失彼。”
文子洋高兴地说:“你能有这种信心就好。”
“当然有。”叶帆的情绪这阵子的确因为与文子洋恢复了正常而颇密的来往而提高了,她兴致勃勃地告诉文子洋:“我服务的诚发金融集团最近要提升一人在商人银行方面当经理,虽然经理头上还有高级经理和董事,但怎么说也是行政管理层了,能攀升这一步,是一个突破。
“你的意思是说,你有这个晋升机会。”
“争夺这个位置的人很多,到最近,以过往功绩表现而论,我已入围了,只在我和另一位男同事之间挑选一位。”
“女权至上,拥护你。”文子洋呐喊。
叶帆笑起来了,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努力表现当然是为争这个经理宝座,因为照目前市道复苏得如此迅速而言,我相信上市与集资的活动会不断增加,能在商人银行业务范围内成为成员,前途是很好的,我相信我会出人头地。”
“很好,我会为你这位未来的女强人欢呼。”
“可是,路途还遥远呢,今次能晋升的话,就是走了捷径,否则,只不过是走得辛苦一点,绕了个大圈子,多费了力,终于会到达目的地的。”
“我对你完全有信心。你爬上方淑娴家,对她履行诺言的故事,仍历历在目。”
叶帆笑了,道:“回想起来,那个攀楼梯的困苦过程真是宝贵的经验,现在每逢遇到困难,我都十分轻松地克服过来,没有什么大不了,怎会辛苦得过从前。”
文子洋也兴奋地说:“太好了,中国人什么苦头没有吃过,养尊处优的是欧美人士,他们穷不得,捱不惯,我们却已有困苦免疫能力。”
文子洋兴奋地紧握着叶帆的手,道:“告诉你,我决定从政,直接为香港人服务,好不好?”
“太好了。”叶帆开心得雀跃起来。
两个朋友情不自禁地拥抱欢呼。
然后才忽然觉得尴尬,就分开了。
叶帆急忙地抓住另一个话题,以掩饰她不该有的过分喜悦和兴奋。
“我给方淑娴回信时,会得告诉她有关你从政的消息,她的来信老叫我问候你。”
“是吗?她现在仍在三藩市,生活可好吗?”
“不错,过去的苦难已成过去了,她一直跟我有来往,还待我照顾彼得。”
“彼得?”
“你忘了吗,我那只宝贝沙皮狗。”
“我没有忘记,不是说彼得已经老死了?”
“是的,方淑娴经常代我去扫墓。”
“嗯。”文子洋道:“你仍挂念彼得。”
“一辈子忘不了它,它对我的恩惠至大至重。”
叶帆说到这儿,忽然的脸色一沉,她不愿意再想起彼得对她的恩惠,如果连这小狗的恩义也忘不了的话,她应如何面对贝欣了。
这些年叶帆的心理压力非常沉重,在文子洋还没有出现,或应该说在他真正的身分没有揭露之前,叶帆一直以为她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贝欣。及至文子洋对她表示了不可能忘怀旧爱时,叶帆尝到了生命没有文子洋的那番滋味,她才蓦然发觉失去了他会是如此苦痛与失落。她几乎对上天发重誓,只要有一天文子洋回到自己身边来,她将不惜以任何代价交换,惟其叶帆可以仍然幻想与文子洋的情缘得以再续,她才有力量奋勇地生活下去。
叶帆没有想过,造物弄人到如此残酷的地步,正当文子洋打算尝试解开自己的心结之时,那个心结缚得比以前更紧,因为贝欣出现了。
如果文子洋的恋人不是贝欣,叶帆还会好过一些。
最低限度她可以正如章翠屏教导她的,拼死力跟情敌搏一搏。但对手是贝欣的话,叶帆就丧失了参赛的资格了。
叶帆不可能理直气壮地跟自己的恩人决斗,要叶帆不战而败,那份委屈至大至重。
抑压的情绪令叶帆产生很多下意识的言行,都是针对贝欣的,她只是不承认,甚或不肯察觉罢了。
故而,叶帆一直有股不能解释的冲动,要在事业上有成就,要在生活上尽快独立,要在精神上表现畅快,一切一切都是为了潜意识里脱离情敌的照顾,她认为这样才最能保持自尊。
在文子洋面前,她是更怕提及贝欣。
她们之间的问题令她痛苦,她不要再去想它。
因而叶帆对文子洋说:“不要提起小彼得了,否则,我会想起另一位在加拿大已去世的好朋友添伯和我那位一直不知行踪的父亲。子洋,让我们谈些开心的事,如果我真获晋升,就请你吃一顿丰富的晚餐。”
文子洋问:“机会大吗?”
“难说了。”
“当今之世,已不再重男轻女。”
“但今时今日仍讲关系,靠人事。”
“对方很有关系,很多人事?”
“简直锐不可当,他父亲是汇业银行董事,世家子的父荫不可轻视。”
“你也有你的援引。”文子洋指的当然是与贝欣有关。
“不,我没有。就算有,也不会运用,只靠自己。”
叶帆的反应是强烈而肯定的。
文子洋正不知如何回应时,恰于此时在他们的眼前有一个情景出现,把他们的视线吸引着。
文子洋正在把汽车停在酒店门口,准备与叶帆走进酒店的咖啡室去吃下午茶,就见到一个熟悉的男士跟另一位熟悉的女士亲亲热热地走出来,上了男士的名贵座驾去。
那是高骏。
陪同着他上车的是近日城内颇多新闻的新星菲菲。
叶帆微低下头去,她打算装作看不见。
无疑,叶帆的心情与文子洋一样是复杂的。
完完全全地不辨悲喜。
照说,站在贝欣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