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死者跟自己有一夕恩情的话,更是无法释然。
男人可以心安理得地视身边的女人如草芥。
女人偏偏要细数与同过衾共过枕的男人的种种情和义。
根本上是命定的男女的不公平使然。
贝欣不禁苦笑,对于一个自己并不爱恋的男人,尚且不忍拂袖而行,那么,有缘再遇上自己的挚爱,又将如何?
“贝欣!”
是一个乞怜求悯且带着战栗的声音在呼唤她。
贝欣回望身后的叶帆,接触到她复杂得无法分析的眼神,一脸都混杂了彷徨、惊惧、感慨、歉疚、可惜和可怜,以及还有种种难以形容的情绪。
叫叶帆怎么说呢?
贝欣很是明白,于是她回过头来,对周友球说:“欠债只不过还钱,一间成记饭店还不足够赔还你们镖哥的损失吗?”
“一盘生意的买卖,尚且要到银行去估价,我们镖哥只不过是个生意人,每天成记的盈利有多少,他早就心中有数,他说了不够就是不够。你大可以到他跟前去,与他讨价还价,左邻右里,谁不知道成嫂你是个本事人。”
贝欣稍稍沉思,便昂起头来说:“好吧!我去见他。”
那位叫区灿镖的大阿哥是唐人街内的霸主,除了赌馆之外,还管妓寨。
那年头,在这儿干活的很多华侨,尤其是做餐馆和洗衣店工作的,都是区灿镖生意的长期客人。
到处杨梅一样花,到处乌鸦一样黑。
有男人的地方就要有女人。
几乎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赌。
就这么简单,立意经营嫖赌勾当的人,自然地团结起一班狐朋狗党,成为一股社会上的恶势力,在幽黯处滋长茁壮。
世界上不可能只有强权,而无公理。
同样,也不可能只有正直,而无邪恶。
两派的势力此消彼长之余,依然似大地上无法除根的野草,哪怕在燎原的一场大火之后,春风吹又生。
区灿镖不论多晚入睡,都有饮早茶的习惯。他倒也不避嫌,每天就在唐人街的龙凤茶楼包了几桌子,跟手下和朋友们实行一盅两件的谈天说地,也讲他的独门生意。
周友球就奉了命陪着贝欣和叶帆上龙凤茶楼跟区灿镖见面。
区灿镖是个差不多六十岁的人,并不高大,人矮矮细细,瘦瘦削削的。可是五官异常精灵,双眼炯炯有神,看人时微微一瞪,就很不怒而威。
他瞥了贝欣和叶帆一眼,后者就不免惶恐地避过了他的视线,以减低心头的恐惧。
贝欣不同,她理直气壮地回望区灿镖,且凝视着他的脸,良久,并不转开视线。似乎要从他的形相之中找出些什么破绽,好作防御,甚而出击。
区灿镖问:“我这盅是寿眉,合你们的脾胃吗?”
贝欣答:“我比较喜欢香片。”
区灿镖望望贝欣,道:“很好。”
才这么说了两个字,站在他身边的人就立即重新给贝欣沏过茶。
“成嫂,你很冷静。”区灿镖说。
“有什么值得惶恐的?我们死了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贝欣说。
“除了死,就没有什么值得可怕了吗?”
贝欣答:“没有。人只要能活着就是好的,我见得太多求生挣扎的例子了。”
区灿镖拿起茶盅的盖子,轻轻地拨着浮动在茶杯内的茶叶,然后再慢慢地举起茶盅来,倒在杯子里,才说:“你从中国来的?”
“对,小榄,广东的一个小村镇。”
“喜欢加拿大吗?”
“更喜欢中国。”贝欣不加思索地回答。
区灿镖蓦地抬头凝望着贝欣,把他的一双眼眯成一线,然后再慢慢睁大,那个过程分明是在审视他眼前的这个女子,发觉他看到一个不寻常的人物。
“你在后悔嫁到加拿大来?”区灿镖问。
“不,不后悔。”
“违心之论吧?”区灿镖瞥了既害怕又惶恐的叶启成一眼。
“没有。错误可以纠正过来的话,就不必后悔。”
“纠正?”
“对,纠正不过来的错误才是遗憾,不是吗?”
“你打算怎样纠正?”
“离婚。”贝欣再补充说:“婚可以结,也可以离,不是吗?”
“是的。”区灿镖越来越有兴趣跟这眼前的女子谈下去,他呷了一口茶再继续说:“你知道叶启成会肯吗?”
“他会的。”贝欣说。
坐在一旁的叶启成正要开口说话,区灿镖就站起身来,示意他不可插嘴,然后再说:“你这么有把握吗?”
“诱之以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没有什么叫做不肯的,就是我坐在你跟前,用这个原则来谈判,我都胜券在握。”
区灿镖忽然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成嫂,如果你肯跟在我身边干活,你会得到很多很多的好处。”
“如果我不,我相信我的好处更大。”
坐在区灿镖身旁的一个汉子,竟大力一拳捶在桌子上道:“你敢驳嘴?”
“住口!”区灿镖微喝一声,那汉子立即低下头去。
“你的意思是不愿意跟在我们身边干活,是吗?”
“我们并不是同道中人。”贝欣很坦率地说。
“你很会说话。”
“这是我的心里话,并不难说。”
“有时会是情势使然,身不由己。”
“我不相信身不由己的这回事,事在人为罢了。”
“可是,你丈夫欠我们的债,一间成记饭店不足偿还债务,这怎么办呢?”
贝欣眼珠子一转就答:“镖哥是个江湖中人,讲义气的,是不是?让我来问你一句话,希望你真心回答我。”
“你说。”
“如果将心比己,易地而处,你会怎么样?”
区灿镖一下子怔住了,稍微想了一想,道:“我会尽力而为,直至无能为力为止。”
“我也一样。”贝欣答。
“这不是前后思想与说法有所抵触了吗?”
“没有。欠债也不外乎还钱,镖哥你追讨的是钱而已。如果倾尽所有,尽行奉献,我毫不吝啬。除了金钱物质之外,就不是我所愿意为叶启成牺牲的了。心在力在,违背我心我愿之事,就是力有不逮。这点,镖哥你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应该予我谅解。”
区灿镖定睛看着眼前这个处变不惊、应付自如、言而有物的奇女子,他不自觉地有点敬佩和信服。
然而,行走江湖数十年,有一个万变不离其宗的法则,不能违反。那就是在商言商,在其位行其政,不能为了片面的缘分,三言两语的好听话,而妄顾了他本身以及跟在他身边干活的人的利益。因此,区灿镖早已有了预算,人情可以卖,但必须有个底价,这底价要能服众,否则,他的江湖地位也就不会稳如泰山了。
于是区灿镖答:“成嫂,你的所谓倾囊所有,可能仍与那条欠款有距离,那么,我该如何向我的手下交代?”
贝欣说:“第一,权操自上,你的话就是定数,只看你肯不肯承让妇孺半步。这年头,在于西方国家,虽不至于每事每物都可以用法律来解决,但总是活在一个法治社会内,彼此免得过都化干戈为玉帛,算是给执法者半分面了,对不对?”
单是这番话就无法不令区灿镖受落,毕竟是先软后硬,很具功力。
贝欣跟着说:“第二点更简单,情足而理亏,仍然难以交代,镖哥肯卖我一个人情,就给我开一个较低的价,除了成记饭店之外,就用我的私己替我和叶帆赎回自由。”
区灿镖笑道:“你的私已有多少?”
“女人的私己,认真可大可小,你就先开个价吧,这才算公平。”
“好。”
区灿镖向旁打了个眼色,周友球立即把一个数目写在纸上,递到贝欣的跟前去。
贝欣瞪大了眼看那数目,分明是一脸惊骇,这叫区灿镖看在眼里,笑到心上去,旁边的人更摆出一副不屑的模样。
“真是这个数目?”贝欣问。
“可以给你打个折,看在你是手无寸铁的妇孺之辈。”区灿镖俯前身去,对贝欣说:“怎么样?跟我就不必偿债了,且担保你的日子会好过。”
“我的日子好过是肯定的。”贝欣这样说:“不过,镖哥你就多帮我一个忙。”
“好,你说。”
“不论我选择哪一种方式还债,你给我主持公道,让叶启成在你跟前,签署无条件的离婚书,还我自由。”
区灿镖立即答:“这是肯定的,夫债妻还,他还能怨、还能纠缠吗?”
“谢谢你。”
贝欣就站起来,且拖起了叶帆说:“我们这就先回去了,镖哥,一言九鼎,我相信你是个重信诺的人,三日之内,一就是人到,一就是钱到。”
“好,我信你。”
“我也是。”
贝欣那自始至终都不亢不卑的神韵态度折服了区灿镖。
他不期然地站起身来送客。
贝欣回头笑了一笑,伸手在桌子上取了两个叉烧包,再向区灿镖跟前扬一扬:“龙凤的叉烧包最出名,很久没机会吃了,多谢你的早茶。”
说罢,一边咬了一门包子,一边把其中一个塞到叶帆的手里,然后就大踏步走出龙凤茶楼去。
回到家里,叶帆才吁大大的一口气。
“贝欣,你怎么解决这件事?”
“我有办法,你赶快收拾好衣服,我跟你到美国去。”
“贝欣,你想逃?我们逃不了的,那帮人不会放过我们,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会把我们追回来,而且我担心爸爸。”
叶帆没有再说下去了。
贝欣走到她跟前说:“叶帆,我明白你的孝心,我们走了,你爸爸不会有危险的,你不必担心。留在他身边,我们是肯定没有前途的。事到如今,我看清楚了他,也想清楚了前景,只有离开他另闯天下,有了成绩,再回过头来由你照顾他也不迟。”
“可是,贝欣……”
“相信我的一个做人原则,凡人凡事,我必让起码两步,我已承让你爸爸多过两次了,今次替他偿还了债项,我们之间的恩怨就该告一段落了。”
“贝欣,你有这么多钱吗?”
“我有。你等着,我给崔医生摇个电话。”
贝欣摇了个长途电话到美国去,把崔昌平找着,很简单地把事情的经过和她的计划给对方说了。
崔昌平急问:“贝欣,你安全吗?要不要我通知在加拿大的朋友帮你?”
“不必了,我很安全,你放心。只要你把我寄存在你处的款项火速电汇到你相熟的律师事务所,由他通知区灿镖去取,并且请区灿镖把叶启成带到律师楼签妥离婚书便可以了,然后你来接我们飞机,我和叶帆明天就来投靠你了。”
“很好,我立即去办。”
挂断线之后,叶帆问贝欣:“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那些钱原本就是你爸爸的,他答应给我的外祖母作治病之用,现今正好归还给他。那不是一笔小的数目,这就是因果循环了吧!我曾因为这笔钱而失去了自由,现在又为这笔钱而得到自由。”
“贝欣,你真棒。”
贝欣和叶帆双双抱拥着。
“叶帆,你愿意跟我生活吗?”
“当然愿意。”叶帆说:“可是,我仍会想念爸爸,尽管他不算是个好的爸爸,但仍然是我的爸爸。”
“叶帆,你真是个好孩子。”
叶帆摇摇头,道:“不是我说的话,是我妈妈临终前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因而你记住了。”
“对,我很爱我的妈妈,从小,就只有她疼爱我。”
贝欣把叶帆抱在怀内,她也想起了伍玉荷,正如叶帆想起了她的妈妈一样。
翌日傍晚,叶帆是留下了一张字条给叶启成,才跟贝欣到机场去的。
贝欣利用一天的功夫,确保了那笔归还区灿镖的钱已经安全抵达崔昌平相熟的一间温哥华律师事务所,而且已由代表律师通知了对方取款的手续,然后才安然赴机场去。
贝欣以为再没有任何阻挠她们赴美的人事了,谁知就在走进移民关卡之前,有人冲上前来拦住了她们。
“叶帆,你不能走。”
是叶启成,他铁青着脸,满额是汗地赶到机场,一把拉住了叶帆。
“爸爸,请你放过我,我不愿意再留在你身边生活了。”
“不成。贝欣,你有本事你可以走,叶帆是我的女儿,我要她跟在我身边。”
“你要她跟在你身边干什么?你会爱护她、教导她,令她成长、令她快乐吗?你连做一个好爸爸的资格都没有。”
贝欣才这么说,叶启成又扬起手来要掌掴贝欣。
叶帆急忙叫,阻住他:“爸爸,你不能打贝欣。”
“你打吧!你最高的伎俩也不过如是,我不怕打不怕痛,打了好再一次证实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你问问你的女儿要不要跟你。”贝欣理直气壮地说。
“根本就不必她同意,我是她的亲生父亲,我有权把她留在我身边,连法律都在保障我的权益,你知道不知道?”
说罢了,叶启成拖着叶帆的手就走。
叶帆拼命地挣扎,道:“爸爸,你要我留在你身边干什么?你根本从不关心我、不爱护我。”
“可是,我要你关心我、爱护我,现今我什么都没有了,正好有这么一个女儿,到底能走得动了,就可以值很多钱。”
贝欣咆哮道:“叶启成,你别打叶帆的歪主意,你还算是人不是了?”
叶启成嗤之以鼻,道:“你凭什么资格跟我说话,我们不是成了陌路人了,你要走就走,只叶帆一个走不得,我看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抢不走我的女儿。”
“不,爸爸,我要走,你别逼我,否则,我跟你一同到警察局去。”叶帆一边摇着头,一边清楚决绝地说。
“你学了贝欣的那两道板斧来对付我吗?我不怕的。”
“爸爸,你忘记了两年前的一个晚上,你到过警察局录口供,你说过些什么话吗?你说交通意外发生时,你并不在车上,是事后你在家里听到消息,才赶去现场的,是这样吗?”
叶启成听了,立即把抓住叶帆的手松开了,叫嚷:“你提这些事有什么相干?”
“有相干的。因为,实情并非如此,当晚其实是因为你喝醉了酒,妈妈带着我到酒吧去找你回家,在归途上,你超速驾驶,以致车子撞向路旁的大树失事了。如果你当时立即报警的话,相信妈妈不会伤重至死,可是,你太狠心、太自私了,因为你知道醉酒超速驾驶的罪名可以招致牢狱之灾,于是你把伤重的妈妈移到驾车者的位置上,然后逃之夭夭。直到有路人发觉我们失事的车子报警,你才在警方的通知下出现,这些情景,我由始至终都记得一清二楚。”
贝欣听呆了。
她从没有想到原来积压在叶帆心内的一个秘密是如此的残酷而沉重。
叶启成咆哮:“你住嘴!”
“爸爸,你要我跟你回去吗?要的话,我们就一起上警局去,让我把真相重新招供出来。我虽然重伤,但我从没有失去记忆,我一直心甘情愿地隐瞒这个事实,只因为妈妈在失去知觉之前,在车厢内给我说:”‘记着,再不好的爸爸仍是你的爸爸,他会爱护你,你……千万要维护他,他将是你在世界上惟一的亲人了。’“我听妈妈的遗言,没有把你移花接木的手段供出来。可是,这些年来,我发觉妈妈的话只说对了一半,不错,你是我在世上惟一的亲人,可是这惟一的亲人并不爱我。
“爸爸,我忍让、我受苦、我迁就、我委屈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今天请原谅我不能不离你而去。
“你从保险公司得回的那笔赔偿金额,相信很快就会领到手了,如果你不再双手奉献给区灿镖那帮人,你的晚景还是有依傍的。”
叶启成整个人呆住了,“贝欣,我们上机吧!”
贝欣与叶帆双双走进了候机室,留下了叶启成呆站在机场内,像只乱吠乱咬的疯犬,忽然地被制服了,一败涂地得面目无光,狼狈不堪。
崔昌平接到陈添的电话,把机期告诉了他,他准时去把贝欣和叶帆接到了。
好友重逢,恍如隔世。
叶帆特别地疲累,不只是体力上经过了这几天的紧张事故,奔波劳碌而有点不胜负荷,也是因为她精神上忽然获得解脱,把这些年来压在心头的包袱卸了下来,骤然轻松令她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点力气和精神都没有了。
于是先行安顿她睡好了。
贝欣正好相反,她是精神奕奕,很久未曾如此兴奋。
“贝欣,你不累,不需要先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