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伟点头道:“贝桐的母亲是广东人,他算是半个地头蛇,人面极广的,这一点就占去优势。”
“对极了,而乾坤和的蒋元正之所以到广州去,只不过是他们洋行有内部争斗,蒋元正很不喜欢他的庶母所生的幼弟蒋丙正,于是乘机将他调去南方,我相信蒋丙正得到的支援会很少。这样调虎离山,蒋丙正真正是虎落平阳,就耍不出什么花样来了。”
“那么,你的真正对手只有贝桐一人。”
“我们本是朋友,能合作得来的话,我不会故意与他为忤。若是华南市场够大,可以让我们两家人一齐分一杯羹,那就理想了。”
伍伯坚基本上不是个品性刻薄利毒的人,故而在市场上,虽甚着力苦干,但总是没有摒弃同行同业之间共存共荣的至高理想。
他跟贝桐又是多年朋友,在商务上也有很多谈得来的地方,尤其内眷其实是走得很近的。贝桐的正室章氏生有一子贝元,她早就于贝元一岁时亡故,小妾胡氏另生次子贝政。胡氏跟伍伯坚的小妾刘氏,也就是伍玉荷的母亲,因彼此都是妾侍身分,无形中有很多共同的苦衷与话题,平时就走得很近了。
这次举家南移,可又有伴,就更加走得近了。
到了广州城定居之后,伍伯坚与贝桐都分别为福和与永泰栈效力,在华洋杂货的分销网络上下功夫,简直忙得天昏地暗,六亲不认。
幸好被冷落的两位小妾伍刘氏与贝胡氏,因为初到异地,事事感到新奇,张罗着建立一头新家,也花费掉她们甚多精力时间,也就不觉得寂寞了。
尤其是伍伯坚的小妾刘氏不久就生下了伍玉荷,更叫她的生活热闹兴奋起来。伍玉荷虽是伍家的第六个孩子,但比她年长的五个孩子,都是男孩。刘氏生了一个儿子伍玉华之后几年,一直都无所出,而一到广东,就来“弄瓦”,这真叫她开心透了。
伍玉荷是在父亲生意畅顺,母亲又极度得宠之下成长的。
童年时,伍玉荷与兄长伍玉华就跟贝桐家的两个孩子常常玩在一起,也是缘分的关系,贝桐的长子贝元很喜欢伍玉荷。
贝家有客人携来精致的糕点饼食,贝元总是给庶母胡氏说:“留给玉荷妹妹一份,她喜欢吃甜的,见了这糕点就会开心。”
胡氏把这些情况看得多了,甚至有一天在丈夫跟前说:“你的长媳妇儿已经有着落了。”
贝桐扬一扬眉,奇怪地问:“你的这句话是怎么个说法了?”
“你的宝贝儿子呀,嘴边老是挂着伍家姑娘的名字,他心目中的玉荷妹妹比什么人都要贵重似的。”
贝桐笑道:“孩子话与童子心,都作不得准。”
胡氏说:“且看着走吧,那也要看他们长大之后的缘分。”
事实上,伍玉荷与贝元这青梅竹马长大的一对少男少女,在感情上的确是有很深刻的交流的。
就因为父亲是经营华洋杂货的,故很多时候有新鲜玩意儿拿到家里去,伍玉荷也必会把她获得的这些新奇玩物留下来,送她的贝元哥哥一份。
记得伍玉荷十岁的那一年,有天忽然听她的母亲说:“这个黄梅时节真恼人,天气难于揣测,带孩子一个不小心,就要闹病。我前天看到贝元时,就觉得他的脸色不怎样好,果然,如今就真发起烧来了。”
伍玉荷立即跳下椅子,跑到她母亲斜卧着的那张贵妃床前,扯着她的袖子道:“娘啊,贝元哥哥怎么病了?你带我去看他。”
“明天吧,今天娘也有一点点头昏脑涨的样子,想歇一歇。”
说罢了,便干脆闭上了眼睛。
伍玉荷心上一急,眼珠子一转动,调头跑进她乳娘的房里去,不由分说便拉开了乳娘那床头柜的抽屉,翻出了一盒西洋感冒药来。
伍玉荷记得她父亲伍伯坚把这包药交给她乳娘时说:“这西药蛮有功效的,有什么身体发烧发烫,头晕身热,服下去,很快就没事人一样了,只是小孩服食时宜服半粒,免过量。”
伍玉荷知道乳娘习惯把一总要紧的东西都堆放在床头柜的抽屉内。
她带稳了药,就阔步走出大厅来,刚好寻着了管家的陈忠,便嘱咐他说:“忠伯,你给我备车。”
“备车?”
“对呀,叫司机备车。”
“你跟二奶奶要上街去吗?”陈忠问。
“不,只我一个人要外出。”
“六姑娘,你可是要到哪儿去了?”
“上贝家去。”
“那总得有个人陪着你走才成。”
“很好,就挑你陪我走一趟吧!娘没空外出,乳娘又上街购物去了。”
伍玉荷一边扯着陈忠的衣袖子,一边就走。
那陈忠又不敢忤逆她,知道这伍家六姑娘是老爷和二奶奶的心肝宝贝。
再说,她也不是要上什么闲杂地方去,贝桐老爷家是二奶奶常去的地方。于是就在半推半就之下,给伍玉荷备了车,陪着她走这一趟。
才下了车,伍玉荷就把陈忠扔下,让他应酬着贝家的家人去。她自己像只识途老马,箭也似的飞奔到贝元的房间去。
“贝元哥哥!”伍玉荷朗声高叫。
“玉荷妹妹吗?”贝元回应着。
他是认得对方的声音了。
贝元刚睡醒,闷在床上不知该干什么,听到伍玉荷的呼唤,真是太喜出望外了。
伍玉荷跑到贝元跟前来,一伸手就摸他的额,那举动跟成年人无异。
贝元禁不住扑哧一声就笑出来。
伍玉荷睁圆了眼睛,问:“贝元哥哥,你笑什么呢?你不是有病吗?”
贝元答:“有病归有病,可笑归可笑。你刚才那个模样,有点像三婆。”
三婆是负责带贝元的贝家老佣人。
当贝元头晕身热时,三婆最作兴久不久就伸手去探贝元的额头,然后皱一皱眉道:“热度还未退呢!”
她的那副表情,伍玉荷竟然学足了,因而引得贝元发笑。
“你的热度真的还未退呢!”伍玉荷说:“来,我给你带了药。”
说着便从口袋里摸出了那盒西药,打开纸盒,就掏出一颗药丸来,道:“是我们福和洋行分销的西药,我爹说很奏效,万试万灵的。”
贝元道:“那只是用来吹嘘的说法,不一定准。”
“我们福和卖的都是好货。”伍玉荷很有信心地说。
“我们永泰栈一样有很多好货呀,就是没有你这个牌子的成药。”贝元答道。
他才这么说,伍玉荷就红了双眼,抿着嘴,差不多就要哭出声来。
“玉荷妹妹,你怎么了?”贝元急问。
“人家一片好心赶来救你,你竟不相信我了。”伍玉荷嗔道,把一张小嘴嘟得老长。
贝元慌忙伸手捉着伍玉荷,道:“哪有这样的事,玉荷妹妹,你来看我,我还来不及高兴呢!”
贝元说罢想了一想,便又道:“你带了什么药来,我都服下好了,拿给我。”
伍玉荷道:“你不怕那是吃坏人的假药?”
“不怕,当然不怕。只要是你给我吃的,哪怕是毒药,我都吃掉它,这样成不成?”
伍玉荷一听,就破涕为笑了。
她把一颗药丸放在掌心上,想了一想,道:“不能服食过量,一分为二,你吃一半,我吃一半。”
“你也有发烧吗?为什么也要吃?”
“陪你吃嘛!”伍玉荷歪着头道:“要是坏药吃坏了人,那我也陪着你吃坏肚子好了。”
说着便把半粒药丸递给贝元,两个孩子就笑着把药丸吞服下去。
才吃完,贝元就道:“我这就好了。看,没事人一样了。”
“这么见效吗?”
“对呀!因为福和卖的都是好东西。”
伍玉荷一想,就知道这是她的贝元哥哥刻意地逗她欢心,禁不住哈哈地笑出声来。
他俩名副其实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
可是,长大到十八岁的那年头,情势就有了很大的转变。
在香烟业务上,作为分销商的福和与永泰栈,竞争是越来越白热化了。
同行如敌国,这叫伍伯坚与贝桐二人无形中有了多少心病。
伍伯坚原本是个老实保守人,不会得过分张牙舞爪,但这些年经他手推行的业务,成绩是一落千丈。
伍伯坚做事过分保守,在订货上尤其不会急进。
当新的晋隆洋行把英国香烟“老刀”牌推介到中国市场来后,催促各分销商多拿货品。甚至把佣金由原先订的百分之零点二五,增加至百分之零点五,涨幅一倍作为鼓励。
其时分销商多要先垫出货金,再从市场上收回货款,这种制度也是老晋隆洋行的大班想出来保障自己的方法。
可是,为了帮助英国香烟打开市场,优惠条件层出不穷。除了佣金折扣大幅上扬之外,还有在垫金上下功夫,让分销商先取货,后付款。
这就等于让分销者做无本生意,非常有便宜可占。
事实上,老晋隆洋行之所以肯信任分销商,也因为自从二十世纪初叶引进香烟之后,一直跟这几间国内有名的华洋杂货洋行交易,已经摸清楚了他们的底子,觉得可靠,才肯先货后款。
本来,这一总新的优惠条款加诸于英国出产的“老刀”牌香烟推销运动之上,应深受分销商欢迎的。
但,伍伯坚的想法就不一样。
他总觉得广东俗语那句“怎会有如此大的一只蛤蟆通街跳”是最具警惕性的。
如此的额外优惠,可能就是因为英国这种“老刀”牌的香烟品质较差不多,非要多出法宝吸引分销商不可。
伍伯坚还慎重地考虑到两点。其一是美国香烟“老车”牌来华后,好不容易占领了市场,用家已经很习惯这种美国烟的味道了,如果把资金和精神分到英国的“老刀”牌香烟上,是否会过分冒险丁?等下失去了“老车”牌的长期用户,又抓不到喜欢“老刀”牌的新主雇,岂不前功尽废?
其二是作为分销商,先别管货是即付现金抑或赊款经营,认购了的货额是不能退回的。如果一时贪念,以为有便宜可占,胡乱大量进货,到头来,市场承接力弱,货品囤积过甚,所慊的佣金远远不如应付的货款,这条数可不是闹着玩的。
为此,伍伯坚决定采取保守的态度去对待“老刀”牌香烟。
他的这种心态和决定刚好跟贝桐相反。
贝桐的个性比较爽快勇猛,他看到要把实力雄厚的同行对手打败,使他的货品占市比例凌厉上扬,必须要有突破。
英国“老刀”牌香烟的进口,正好给予他大展拳脚的机会。
贝桐自己躲在办公室内,先自行试验“老车”牌与“老刀”牌两种香烟,发觉各有千秋之余,他个人还是偏向于“老刀”牌多一点,因为英国香烟烟味浓郁之中带着清雅,吸进去后似能弄得满腔芬芳,齿颊留香,很有种耐人寻味的气氛,惹得瘾头十足。
而且贝桐很喜欢英国烟的包装,觉得会对用户起一定的吸引力。
诚然,要扭转人们的习惯,令他们尝新并不容易,但只要大胆推广,就能奏效。
贝桐有很大的把握,只要货品本质优异,一经大力推介,自然有流行机会。
于是,他把老晋隆洋行额外给他的佣金奖励用在推广之上。其中一个办法就是送赠香烟给进戏院看电影的观众,果然惹得电影院旁的杂货店都增加了要“老刀”牌香烟的数量。
贝桐决定利用晋隆洋行给予的特惠条件,实行突破,一于有风驶尽。他且自动向晋隆洋行的大班提出,如果他的销售量凌驾在各分销商之上,他还要另加一个额外的折扣以及把赊数期加长。
这个要求很快就被答应下来。
贝桐在广东地区销售“老刀”牌香烟的成绩出乎意料地好。
这大概也因为广东的用家都尚新奇,并不至于太墨守成规之故。
而且贝桐肯把所得的额外利润转用在各式笼络小型商店及推展攻势之上,更令广东人易于接受。
如此对比之下,福和的分销成绩就给永泰栈比了下去。尤其是在英国香烟的推行上,福和损失了很多配额和商业利益,这是伍伯坚始料不及的。
生意就如逆水行舟,非进即退。
同行同业是不会稍微停步,让对手有时间赶上的。
伍伯坚的生意手腕一时间不灵光,本来也不至于引致非常严重的后果。
可是,伍伯坚大概是时运不济,他背后的支援力量又发生动摇。
伍伯坚之所以是福和的大将,全因福和的大老板陈文伟的第二小妾伍婉晶是伍伯坚的胞妹。谁知伍婉晶在年前去世了,这还不算是致命伤。直至陈文伟又讨了第六房妾侍回来,三千宠爱在一身时,问题就发生了。
这第六小妾叫杨春花,她娇声软语地对陈文伟说:“你呀,单是信任别人,怎么不想想人家有个胞兄能办事,难道我就没有了吗?中国市场这么大,你多一个人帮忙着开拓,有什么不好?犯得着让大权旁落在一个人的手里吗?人家的妹子去世了,跟你也就少了一重姻亲关系,反正这些年也赚得差不多了,少出一分半分力,也不为过甚。你不信吗?且看看福和在华南的香烟销售情况,就知一二了吧!”
无疑,这番话是相当见效的。
陈文伟于是又委任了杨春花的弟弟杨信作福和的副总经理,内部的权力斗争也就逐渐形成且表面化了。
这对伍伯坚而言,当然是一大刺激。
在没有想到办法力挽狂澜之时,他多少有点迁怒于贝桐。
虽然明知生意眼光与经营手腕不如人,但总不肯这就认输了。
朋友之间一旦有利益冲突和竞争,就是对友谊与风度的考验。
当伍伯坚一肚子气无处发泄之际,偏偏刘氏向他提出说:“你也别这样老在言语之间对贝家表示不满,说不定将来,就成儿女亲家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就不知道我们玉荷从小就跟贝家的儿子玩在一起?”
“玩在一起也不等于就订了名分,是不是?我们玉荷无论如何不会嫁进贝家去。”
“你这话可是认真的?”刘氏问。
“当然认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们姓伍的也不是家当,不必以为要仰仗他们姓贝的什么才好。”
“怎样忠厚的人也难免在情绪低落的时候表现得小家子气。
越是失意的人,越怕别人瞧不起,因而会先自大起来,一项自身保障,也是很自然的心理反应。
不只是伍伯坚本人,就连他的小妾,伍玉荷的母亲刘氏开始有点在口吻上对贝家不认同,其实也是源于类同的原因。
原来初到广州来开拓华南市场时,因彼此的成就都差不多,家眷走得密了,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直至近这一两年间,贝桐经营的香烟分销网越来越强劲,随着“老刀”牌的畅销,使英国其他香烟都陆续顺利打开市场。贝家赚得盆满钵满,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种暴发的情况,发生在男人身上,尚且会把持不住而露意之色。女流之辈,一旦承接巨喜,也会得像承接巨祸一样,有着失态失仪的言行。总的一句话,胜利冲昏了头脑,人前得志,就很有点言语无状,自大狂妄。
贝桐的小妾胡氏发觉自己的家当越来越重时,就忙迭地在亲朋戚友跟前炫耀,对象目标当然包括伍刘氏在内。
正所谓崩口人忌崩口碗,胡氏禁捺不住对丈夫的称,无形中就似踩了伍伯坚一脚,这叫伍刘氏难过在心头。
人最怕就是比较,一旦有了比较,自分高下,处于上者当然是威风八面;而处于下风的人,就自然对对方起反感了。
心病之所以形成,永远在不知不觉之间。
为此,刘氏一听丈夫为她撑腰,跟她同一个鼻孔出气,也就放下心头大石。
若把伍玉荷嫁进贝家,那么,刘氏就自觉一辈子再抬起头来做人,毫无风光可言了。
尤其是这最近她听当媒的介绍,说有户在广州上下做丝绸生意做得顶出色的戴祥顺家,正有位公子戴修棋到了娶亲的年纪,四处打听,就属意于伍家的这位六姑娘。
别说戴家的家势不差,就是那戴修棋也是中山大学毕业生,念农科的,一点也不见失礼。
那做媒的一张油嘴自然也说动了刘氏的心,她说:“伍二奶奶呀,我说要替六姑娘找夫家,也真不易,别说六姑娘才貌双全,就是要配得起你们伍家也就很难了。百货业的富户呢,将来说上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