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可以聚,可以散。
缘可以来,可以去。
份可以合,可以分。
这是现代人现代社会现代思想下的人生。
贝欣稍稍沉思一会,道:“可是,我仍是个中国妇女。”
崔昌平有点紧张,口吃地说:“他如此无理残暴的话,说不定有一天会错手把你打死。”
贝欣内立即答:“我会在他把我打死之前离开他。”
“我不明白。”
“从前的中国女人,或者被丈夫打得奄奄一息,仍然爬不出家庭的门槛,可是,我们这一代不会。我相信我们会容忍到一个极限,然后才会奋然跃起,夺门而出。”
“现在还未到那个极限?”
“我们在争取自己的各种机会时,也要给予对方充分的机会。”
“贝欣,你真是个秀外慧中的女子。”
贝欣忽然俏皮地眨眨眼睛,说:“告诉你,中国有很多很多像我这样的女子,万勿错过,不要胡乱娶个洋婆子。”
崔昌平大笑:“我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一名。”
“缘份有早有迟,你的心肠好,会有好报,若然未报,只为时辰未到罢了。”
“多谢你的鼓励。难怪李察·威尔逊说,跟你说话,叫他觉得生气勃勃。”
“我的英语不灵光,能勉强令他明白我的意思就已经很开心了,不敢说能有什么感动他的地方。”
“人的沟通不单只靠嘴里说的漂亮话。”
贝欣微笑地点头,道:“威尔逊医生有告诉你,关于叶帆的进展吗?”
“有。今早我到哥伦比亚大学的医学院开会,他也参加,在小休喝咖啡时,我们谈起了叶帆的病情。”
“他告诉我,叶帆对特效药的反应相当好,进展比预期为好。”
“对,可是,在今日之后,靠的主要就是叶帆自己了。”
“为什么?”
“药物的助力毕竟有一个极限,她能吸收了,在体质上作出良好的配合,为成功提供了基础。也等于说,在基础奠定之后,再吃什么药,进展都不会再生突破。”
“怎样才会有突破?”
“靠她自己的勇气。例如,每天替她做物理治疗的护士来时,她要奋力合作,尝试起来走路。”
连贝欣听了,都微微惊呼,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个很艰辛的历程。
“把叶帆从完全躺在床上,进展到如今她可以坐在床上,已经是一个不容易争取到的成果。我们把她扶起身来时,她曾大哭大嚷,她怕。”
崔昌平点头:“医院内几乎所有的奇迹,都不会单单是医生的功劳,病者的意志力与科学的成就是无分轻重的决胜因素。叶帆的心态,我们见得多了。”
“有什么办法帮她?”
“不断给她鼓励吧!成功和失败都总要面对的。”
一连几天,负责给叶帆做物理治疗的护士苏珊都向贝欣投诉,说:“叶帆不肯好好合作,她的情绪极不稳定。”
贝欣在这日下定决心,跟苏珊约好了要携手给叶帆大大的鼓励,让她突破心理障碍,真真正正地站起来。
苏珊在床前放置了一个特制的钢造扶手,她一再向叶帆解释:“我们搀扶着你,你试试下床,伸手抓紧这个东西,然后你就能站起来了。”
叶帆那张微微苍白的脸紧绷着,她抿着嘴,并不作声。
贝欣知道她紧张,便安慰她说:“别怕,叶帆,我们从两边搀扶着你,双脚一沾地,挺一挺脊骨,站起来一把抓住这扶手,那就成功了。”
贝欣说得连自己都不自觉地兴奋起来:“崔医生和威尔逊医生,以及共同研究你病情的那些医生都说,只要你能站得起来,走上几步,情况就是一片光明了。这并不艰难吧,来,我们试一试。”
贝欣和苏珊每人抬起了叶帆左右的肩臂,又分别把她的双腿放到地面上去,努力地帮助她站起身来。
可是,脚才着地,叶帆就放声嚎啕起来,吓得贝欣和苏珊稍稍松了手,她便像一具只有肌肉而没有骨头的躯体,瘫痪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
几乎尝试了整整一个星期,后果都是一样。
苏珊也疲倦得带点失望说:“她根本不肯尝试。我们简直拿她没办法了。”
“不会,我来调理她,你来帮我。”
贝欣径直走到叶帆的床边,也不劝解也不解释,甚至不言不语,跟苏珊交换了一个眼色,就奋力把叶帆搀扶起来,默契地将叶帆双腿放到地面上去。
贝欣叫喊道:“叶帆,告诉你自己你可以站起来,你已得到药物的辅助,脊骨能承担起你的体重,就这样,你就站起来了。”
叶帆定睛瞪着贝欣,当她的腿站到地上去,手触着那个钢造的扶手时,双眼向上一翻,无声无息地晕倒下来。
张罗了半天,叶帆慢慢转醒。
她稍稍有了知觉,就听到她说:“别迫我站起来,求你们,别迫我。”
贝欣难过得什么似的,紧紧地把叶帆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说:“别怕,我们不再迫你了。放心地睡吧,睡醒了,我们明天再想办法。”
明天到来了,可是在此事的进展上半点办法都没有。
贝欣去找威尔逊医生,问:“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做的?”
威尔逊医生叹气说:“暂时没有了,我们经常看到很多病人就总是过不了自己的一关。”
贝欣答:“不单是病人,一般人活不下去或者活得不畅快,就是因为自己过不了自己一关。譬如我,我是个幸运的人,我不让自身成为一个障碍。”
“你不是幸运,而是勇敢。”威尔逊紧紧地握着贝欣的手:“请相信,世界上生活得成功的人,不能只凭幸运,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多谢你,威尔逊医生。”
贝欣把带来的一条香烟双手奉呈给威尔逊。
“这是什么?”
“你的礼物,我们店上最近开设了一个小小烟档,给你选了一条‘三个五’香烟。无论如何感谢你的关心和帮助,我仍然希望有一天,你的努力不会白费。”
威尔逊医生看看那条香烟,道:“吸食香烟,对健康没有好处。”
“你不吸烟吗?”
威尔逊医生微笑说:“我老劝我的病人及朋友别吸香烟,最低限度别吸太多。可是,香烟仍是我日中的良伴。”
贝欣笑了起来:“这样,你的劝告令人信服吗?”
“也许不,但劝导世人走向健康路途,提点他们任何一个有碍健康的可能性,是我的责任,在履行完了我的责任之后,我也会放纵自己一下。贝小姐,请不要对自己苛求过甚。”
贝欣道:“多谢你的劝勉,我会得记住。香烟跟我结上不解之缘,我祖父和外祖父在中国大陆是经营香烟生意的,我那去世不久的婆婆就曾说过,当她燃点了一根香烟,凝视着一缕缕的白烟轻轻袅袅地往空中飘散时,她就会想起很多很多可爱的童年往事。”
“那些往事必是一个美丽而感人的故事了,你有因着香烟而忆及你童年的往事吗?”
贝欣的脑海忽而掠过一个俊朗清秀的影像,并不模糊,依然清晰。
然后,她立即抬起头,微笑地答:“我不吸烟,因为我始终不能放纵自己。”
威尔逊医生点点头,说:“还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我都愿意效劳。这条‘三个五’,我受落了。”威尔逊看看香烟,忽然问:“贝小姐,你喜欢小动物吗?”
贝欣神情兴奋地答:“喜欢呀!从前在乡间,我们家都养小猫小狗小鸡,每天照顾它们不遗余力的,看着这些小动物一天一天地长大,心情会异常开朗。可是呀,现今都没有这份闲情了,有空,我宁可先照顾了自己的英语。”
“说实在的,”威尔逊医生说:“你的英语进步得令人骇异。”
“谢谢你的鼓励。”
威尔逊医生说:“我家的沙皮狗沙拉身出名门,它的父亲在英国伦敦的狗展蝉联两届冠军,母亲在法国名种狗大赛中得了全场总冠军,沙拉是我的一位病人送给我的圣诞礼物,我为它寻对象寻好久了,才把沙拉下嫁给三藩市的另一个名种沙皮狗家族后裔,现今诞下了的几只小狗,我送你一只,好不好?”
贝欣忽然微低着头,有点沮丧地说:“我没有资格养这种狗呢。”
是不能不感慨的。
世间上竟然连狗都要讲出身、讲名望,抬高这些狗的社会地位与身分的人,为什么不就把精力心思放在改善人的命运与改进人的生活上头呢?
外国人真有不少令人费解的思想与行动。
威尔逊看到贝欣的反应,便多少明白她的心思,说:“小动物其实跟小孩子一样,最需要的是对它们的关怀和爱心,狗质是很次要的。我之所以饲养动物,最大的目的也是培养我家里的孩子,让他们从照顾小动物的行为之中,领悟到责任感。小狗交到孩子们的手上去,他们就要负责小狗的安危、教育、健康成长,是一个很好的训练历程。”
贝欣听了这番话,灵光一闪,抬起头以殷切的眼光望着威尔逊医生,说:“很好,威尔逊医生,就请你把小狗送给我吧,我把它转送给叶帆,她需要一个玩伴,也需要从照顾这个玩伴中建立起她的信心来。”
威尔逊医生喜气洋洋地说:“太好了。只要叶帆有能力照顾彼得,以后也会有能力照顾自己。”
“彼得?”贝欣奇怪地问。
“对呀,彼得,那是小狗的名字。”
当小彼得放到叶帆的怀抱去时,她的惊喜像个接到初生婴儿的母亲,她昂起头,红着脸,问:“这小狗真是给我的吗?”
贝欣点点头,坐到叶帆床上去,说:“是的,从今天起,你我要把它带大,你能答应吗?”
“我可以把它带大?”叶帆狐疑地问。
“为什么不可以?”贝欣的语调极其轻松。
“我……”
贝欣不让叶帆说下去,只道:“放心,添伯和我都会从旁帮助你。”
才这么说,那小小的沙皮狗就不住地舔着叶帆的手,一张皱皮脸丑得反而现了个可怜又可爱的模样,叫叶帆禁不住把它整个抱起来,放到自己的面前去,对着小狗说:“好,你叫彼得是不是?彼得,我答应,从今日开始,我就照顾你,你可得要听我的话。”
彼得连连发出了很温文的吠声,当它一贴近叶帆的脸,就不住地舔她的额头和鼻尖,亲切得让叶帆不住地笑。
站在一旁的贝欣,看到这个情景,心上想:难怪年轻女子一当了母亲之后,就会迅速成熟起来;还有教师专挑班上最顽皮的学生出来,让他当班长,反而会令他变得精乖勤奋。
人往往因为认识了以及承担了责任而变得成熟,坚强起来。
贝欣忽然满怀欢畅,祈望这叫彼得的家族新成员,能够为叶帆带来新寄托,营造新气氛,产生新气象。
贝欣固然希望叶帆开心,也实在需要有一份支援力量,减轻她肩膊上的负担。近日以来,成记饭店的生意因着叶启成染上嗜赌恶习,有一落千丈之势,贝欣是不得不分神把店务调理得好一点的。
从前叶启成只是嗜酒,工余的惟一嗜好就是杯中物。喝酒用不了多少钱,喝醉了也不过是昏睡一晚,翌日就又重新投入工作之中,对业务是不产生什么不良影响的。
可是,自从把贝欣娶回来之后,叶启成的心态与行为都起了一些变化。
首先,贝欣的安身立命和能干勤奋大大地出乎叶启成的意料之外,且着实而有效地帮助叶启成打理出一个安稳整齐的家和一间生意兴隆的饭店来。
在长期劳累之后的叶启成,忽然得着了这个理想之外的安乐机缘,也就禁不住尽情享受了。
正如一根拉得紧绷绷的橡筋,忽然放松下来,在透过一口气,尝到了休憩而继续有得益的享受之后,要再像以前般拼搏,重拾过往的奋勇,就比较困难了。
长期操作得如一部自动机器的人,其实是停不下来的,否则停顿之后再开动,就似假期完毕的人要再全神全力的投入工作,需要激起一番毅力和决心,不是件易办的事。
叶启成的为人根本吝啬,他老想着自己是花费了一大笔金钱,才把这叫贝欣的女子弄到手的。
以叶启成这种男人来说,妻子的惟一用途,在床上所提供的服务期超过一小段日子后,就再没有新鲜与矜贵感可言了,余下来的夫妻联系,只会日添功利成分。简单一句话,叶启成下意识地要从贝欣身上尽量榨取利益,把这个妻子由头到脚,每一分一寸都用到尽头。
惟其贝欣越表现得有用,他越发放肆,在这种贪婪和刻薄的心理状态之下,叶启成变得懒散了,他开始接受外间的诱惑,纵情地把时间和心思放在其他的玩物上头。
尤其是赌博。
赌这邪门玩意儿之所以邪门,就在于一经接触,不即远离的话,就会上瘾,跟抽鸦片没两样。从此像厉鬼缠身,甩也甩不掉。
一开头,带领着叶启成踏进这个陷阱的人,正是成记饭店的小伙计周友球。
周友球的父亲是老华侨,一直在洗衣店干粗活,友球是在加拿大出生,却一直在华人堆内长大的。他读书不成,倒混上了一班不三不四的朋友,大多是在唐人街内的赌档出入、谋个懒散钱过日子的流氓。
这些流氓有一种谋生的方法,就是为赌场引进赌徒。直接点说,就是令赌场多增加些生意,招徕多些顾客,从而得多些盈利,然后就在每个赌客的收益上抽取一个定额数目作为介绍人的酬金。
周友球在成记饭店工作,日中碰到的客人很多,正正是他的猎物对象。
从前未续弦的叶启成,有个一段为口奔驰的时期,精神与体力都被生活压力所约束着,无法有闲情逸致去找娱乐刺激,直至贝欣出现之后,情势就截然不同了。
那周友球没有别的真本事,人其实也是顶滑头的,绝对有心机的,他就看准了叶启成的心理转变,在贝欣来了加拿大一段日子之后,便故意对叶启成说:“老板真是捉到鹿也不会脱角。”
叶启成一边竖起了一条腿,搁在另一张凳子上;一边咬着牙签,细细回味刚才吃的一碗云吞面,听周友球这么说,便回答道:“球仔,你又打算胡扯些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你万水千山,几经艰难地把个女人讨了回加拿大,就得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女人肯做肯挨,你还不跷起二郎腿叹世界,就真是太可惜了。我看呀,老板,你的身家有部分都为把她娶到而给吃掉了,就更加应该从速找机会把那笔钱捞回来。”
“怎么个捞法?靠我那女人吗?”叶启成吐了一口菜渣在餐桌上面:“她有什么本事,我在她身上花的钱还真不少呢!”
周友球涎着脸笑道:“我的意思是让你的女人做后卫,你当前锋去。她既然能把成记打理得妥妥贴贴,就由着她干去。你呀,凭着你那白手兴家,到如今又能把个美人儿讨回来,心甘情愿地给你干活的运气和本事,晚上早点收工,留点精力精神,往场里赌两手,不用几个回合就能把那份花出去的老婆本赢回来。”
叶启成一听,嗤之以鼻。道:“有这种便宜事,我还用熬到火眼金睛吗?为什么你这起小哥儿要卷起衣袖扛汽水啤酒,抬面粉冰桶,却不干脆坐到场馆去赌自己的运气?你在骗鬼吃豆腐不是?”
周友球也真是嘴甜舌滑兼伶牙俐齿,他立即说:“话可不是这样说。老板,我跟你怎么能比。听过财大气粗这句话没有,什么也要讲气势派头,若进赌馆的人口袋里有输不完的钱,胆就壮,声就大,自然押得住阵。相反,像我们这种手停口停的人,偏偏就要输尽孤寒钱。”
一番话已说得叶启成很有点心动。
周友球察貌辨色,便又说:“你自己环顾一下,这温哥华唐人街的埠头,有多少个人能似你的运气。别怪我小人话直,前年你家里才生巨祸,撞车死了老婆,女儿变成残废,分明是件惨绝人寰的事了,岂料你福大命好,保险公司赔偿巨额保费,往后还讨了这么个如花似玉、又精力旺盛的女子回来。你说,这种命运,好得打着灯笼往哪里去找了?”
无疑,叶启成是被周友球一连串的巴结功夫,弄得有点飘飘然了。
周友球乘机作最后一击,道:“这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