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活下去[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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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活下去[梁凤仪]-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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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一一听清楚了贝欣的嘱咐之后,又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眼泪一流,又急急地以手背揩干,道:“对不起,我不该哭啊,流眼泪是没有用处的,要分离的朋友始终要分离。”
贝欣轻轻地拥抱着这个童年时的好朋友,道:“人生聚散无常,我们总会有见着面的一天。”
小花点头,再期期艾艾地问:“贝欣,你怎样向子洋解释你要到加拿大去了?坦白告示他,你要嫁给那姓叶的餐馆佬是不是?”
“都已经是街知巷闻的一件事,他早晚会听到,不劳我去告诉他。”
“可是,那是不同的。道听途说的传闻与你亲口的解释是两回事,后者会令小洋好过些。”
贝欣摇头:“不会的。明者自明,知我者谅我。小洋要心上安乐,全在乎他是否体会到我的心境与难处。纵使要解释,我又往哪儿找人去呢?”
贝欣没有告诉小花,这一段日子以来,几乎每一个晚上,待伍玉荷熟睡之后,贝欣都在桌上摊开了纸和笔,很想把一切经过以及心里头的话,给子洋一一写下来,可是,笔有千斤重,总无法成行成句。
贝欣伏在案上,微微喘息,轻轻叹气。她想,人与人之间的谅解,究竟靠的是悉心的解释,抑或忠诚的信任?
嫁给叶启成已经是不变的事实,她与子洋之间剩余的只有两条路。一就是得着他的谅解宽恕,仍然是感情永在的朋友;一就是从今之后顿成陌路。
她记得伍玉荷的故事,她嫁与外祖父戴修棋之后,依然与祖父贝元维持一段美好的关系,那是为什么呢?就因为彼此心上不渝不变的感情,根本不为外来的环境与人事所滋扰所影响所骚动。
人的真挚感情必如大地上的繁花野草,生命力特强特盛,不是一场野火就可以烧得尽。
于是,贝欣没有把解释和苦衷写在信上寄出给子洋。
如果因此而与子洋顿成陌路,贝欣想那是因为他们彼此爱得未够深刻、未够真切。
小花现今率直地提问了,贝欣只好根据她心上的意念作答。
临离开故乡的那个晚上,贝欣发觉伍玉荷的精神额外健旺,竟能下床走动了半晚,仍不觉疲累。
贝欣从来不敢向她透露崔医生所说的病情,怕做成了伍玉荷的心理压力,只有使病情更加恶化。
贝欣想,意志力往往是创造奇迹的能源,她要伍玉荷尽量在无忧无虑的情况下争取复元的机会。
当然,事到如今,不能不让伍玉荷知道,孙女儿是要透过婚姻关系,才能申请得出国去。
伍玉荷在知悉贝欣已跟叶启成申办结婚手续之后,只说过几句话:“贝欣,不要为老年人想办法,应该为年轻人想办法才是正办。为我多活几年而出洋去,是划不来的,但你不同,你还年轻。”
贝欣不管伍玉荷的话,她坚持着心上那个誓要把婆婆救活一天是一天的意念,把事情办成功而后已。
这一夜临别在即,贝欣殷勤地嘱咐着她离乡之后的一切,伍玉荷只盘起腿来,坐在床上,细心地听着。
“婆婆,请相信,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启成答应让我到美国三藩市接你飞机,那是进入美国的第一站。小花会陪着你到广州去,把你交给航空公司的服务人员,准把你安顿得妥妥当当地飞去美国会我。婆婆,你千万相信,千万放心,我们很快就要团聚了。”
“贝欣,我没有不相信,没有不放心的。”伍玉荷说。
她这样淡淡然,带着微微喜悦的几句话,只显得贝欣的紧张和信心不足。
下意识地担心跟伍玉荷再没法相见的是贝欣。
“贝欣,心连心的人,是不见犹如相见。性不相近,情不相通的人,就是相见诚如不见了。”
“婆婆,婆婆。”
贝欣拥着她的外祖母,一时间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贝欣,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凡事有你的主见,你自己选择的路,就好好地走到底吧!但,听婆婆说,不必为我,为年老的一辈竭心尽志并不值得,应该为你自己,为下一代,在这个情况下走出去,不是没有道理的。婆婆老了,活着的最大期望就是你能面对世界,找寻你的出路;最小的意愿呢,嗬嗬!”伍玉荷不自觉地笑起来。
“婆婆,最小的意愿是什么?”
“说出来,你或要笑婆婆太感情用事,太孩子气了。”
“不,不,我不会笑你,你说呀!你说呀!”
“我希望能抽到一根上好的香烟。”
伍玉荷这样说出来后,思潮就开始如崩堤似的奔泻出来,再抑制不住。
她开始忆及小时候,老跑进父亲伍伯坚的书房去,把他那一包一包五颜六色包装的香烟都倒在地上,玩个天翻地覆。
伍玉荷的母亲在她成长到贝欣这个年纪时,就教她各种大家闺秀的礼仪和嗜好。把烟丝细细地铺在软软的玉寇纸上,燃点着抽吸,跟把香喷喷的烟丝塞到水烟筒内,呼噜呼噜地索吸,都是各有风味特色。
伍玉荷对贝欣说:“我们伍家与贝家都是香烟世家,香烟令我想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想起好几个我毕生难忘的人物,包括我的父与母,你的祖父和外祖父以及我们繁衍下来的家人。”
伍玉荷没有忘记贝元在她出嫁前曾经对她说过:“每次我燃点着一根香烟,看着轻烟袅袅上升时,我就会想起你。”
贝元又说过:“玉荷,没有了香烟,我们根本不会认识,故此,不必记恨,只须怀爱。”
他们那个年代,感情说是轻轻袅袅,不着边际似的,其实活像吸食香烟,实实际际地深入人心,刺激思维,只会刻骨铭心,不易烟消云散。
伍玉荷重复着她这个微小的愿望,说:“故而,想起了旧事故人,我希望吸食一口香烟,因着吸食香烟,更如见他们。”
贝欣立即说:“我这就到村口的杂货店上买最好的。婆婆,你喜欢什么牌子的香烟呢?”
“你祖父和外祖父家代理的那几种香烟呀,都是上乘的好货色,什么‘老刀’牌、‘老车’牌、‘红锡包’都成,只怕现今这些老牌子的货色都难找了,大概只余一种叫‘三个五’的,也是好的吧!”
贝欣飞奔着到镇上那间规模最大的华洋杂货店,敲了门,求了那掌柜的福伯,给她买到了好几包“三个五”,就抱在怀里,赶着回家去了。
当然贝欣没有听到福伯和他的妻在背后怎样议论着她。
福婶不屑地说:“你看,这种女孩也真犯贱,半夜三更就为了男人要抽口好烟,便得穿街过巷地跑出来买。”
福伯答道:“你别多管人家闲事,她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呢!镇上女子少说三五七千,谁能在这个非常时期嫁得到外国去了?”
“若不是已经转了户口的人,我往队里说一声,准够她受的呢!”
“别枉作小人了,明天就要飞走呢,犯不着白花唇舌,人家现今发了外国入境证,不受我们管辖了。”
别说是这种街头巷尾的流言与冤枉,就是更重更大更难的委屈,塞到贝欣的身上去,她还是甘之如饴,不以为苦。
若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她根本行不了这一步。
天色微明,叶启成来接贝欣之前,贝欣就已跪在屋前的泥土地上,向伍玉荷叩别。
婆孙俩相拥着,眼泪挣扎在眼眶的边缘,老不肯让它挂下来。
女人的眼泪有若堤坝内的水,汹涌不绝,只消一崩堤,就会得一泻千里。
那又何必?
人非到不能忍受的一刻,都别流泪。
最终,贝欣还是微昂起头,离开家乡。
小花直跟着叶启成雇的那辆汽车,送他们到广州城通往香港的车站去。
正当贝欣要跟小花握别时,她听到自远处有人高声叫喊:“贝欣,贝欣,你别走,你别走!”
贝欣和小花朝那声音的方向望过去。
“是小洋,小洋赶回来了。”小花惊叫起来。
贝欣木然地呆望着自远处奔跑到自己跟前来的文子洋,她耳畔就能听到自己的心在碎裂。
为什么文子洋要在这最后一秒钟赶回来?为了要她回心转意?为了要她放弃为人子孙的责任?还是为了他割舍不了一份无法斗量的深情,放弃不了一段无能取替的挚爱?
“子洋!”贝欣轻喊。
“贝欣,”文子洋紧紧地握着贝欣的手:“我估量你必会乘火车到香港,再转飞外国去,故此我赶到这儿来了。”
“怎么能这样子赶来呢?你得了批准没有?”
“没有,我是偷跑出来的。”
“那回去要受重重的罚。”
“没有了你已经是再重不过的罚了。”
文子洋紧握着贝欣的手,让她发痛,可是他毫不放松,活像一下子让贝欣走掉了,他就不会再把她寻着了似的。
“贝欣,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要带婆婆去医病,是不是?”
贝欣垂下头去。
“贝欣,这怎么可以?婆婆的病可以在镇上治,婆婆的年纪又已经大了,你怎么可以不照顾自己,怎么可以置我于不顾?”
贝欣忽然一使劲地扔开了文子洋的手,说:“对,婆婆不但可以在镇上找医生医治,她还可以死,反正她是老年人了,就让她死掉了算数,是这样吗?文子洋,我告诉你,我做不出来。要我放弃可以诊治婆婆,把她救活的万分之一的机会,我都会愧悔终生。
“我承认好了,一切都是为我本人着想。我一个人背负着伍家、贝家和戴家希望和感情的重任,我要好好地生活下去,我不要午夜梦回时想念着我的好婆婆,而生‘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罪咎。
“我也要逃到一个自由世界去,闯我的天下。我不要呆在这个随时随刻有不测之祸降临到我身上的城镇里,茫茫无路地过日子。
“文子洋,别告诉我有你在身边就好。你是在我身边吗?当我有危难有困厄有哀伤有凄惶时,你是身不由己地远在他方。你连自己的去向都没有把握,连自己的前景都无法看透,连自己的安全都无法确保时,你要我陪在你身边干等到何年何月何日,才有好的日子过?
“你这样子跑了出来,你以为你是至情至圣,是仁至义尽?你知我知,今天过后,你会有什么可怖可怕的遭遇了。
“是你说的,我应该为自己着想,谁不应该呢?”
文子洋满脸发白,额上的青筋尽现,且跃跃然跳动着,可见他是极度激动。
“贝欣,你老说人要活下去,且要活得比昨天好,现今你在实现你的理想、你的原则,是不是?”
“是。这儿千千万万的人谁不羡慕或者妒忌我得着这个机会和借口,你明白了吗?子洋,看清楚你的环境,正视你的能力,成全我吧!”
说罢了,贝欣掉头就走,一揽她的大衣,就跨上了已然隆隆隆地冒着灰白色浓烟的火车上去。
“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说?”坐到她身边来的叶启成似笑非笑地问他的新婚妻子。
贝欣没有回应他的问话。
她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厢内,视线望到车窗外的远处,有被浓雾罩着的远山,无法再含笑话别。
她是说过再见的,只是心上说的话,没有人听得见。
贝欣人生的第一次旅程,不是从祖国到异邦,而是学习将所有的委屈与苦痛沉淀到心底去的一个艰涩的过程。
贝欣尝到在欢颜冷面的背后,如何把两行热泪往肚子里流。
哪有一个少女会容易忘怀她的初恋?
哪有一对有情人会忍得住分离而不握别?
哪有目睹了自己的挚爱历尽艰辛,走尽万里路途归来,只求一见,而不动心动容?
可是,男女之爱外,人生还有很多其他的感情和责任,不能说抛弃就抛弃,说不理就不理。
人生活在世上的目的不只是为了要恋爱,要跟自己爱恋的人双宿双栖,父母之生我养我育我,要回报的实实在在很多很多。
只有朝这个方向想,贝欣那碎裂了的心,才慢慢地愈合起来,那心上淌流着的血泪,才缓缓地干涸掉。
适应新的环境,配合新的身分,扮演新的角色,履行新的义务,一切一切都艰巨惊骇得令贝欣不胜负荷。
太多太多的意外在她抵达温哥华之后,一桩一件地接二连三地发生,使她始料不及,一时间吓得有点六神无主,不懂得应付。
当叶启成把贝欣带回他那在温哥华唐人街的餐馆店铺时,贝欣发觉这店上的设施并不比广东县城内的很多酒楼茶馆装璜得好,尤其是当叶启成把她带进店铺后面的居室去时,连贝欣都忍不住问:“我们就住在这儿?”
“当然了,你以为我们会住在哪儿?你从机场到这儿来沿途上看到的花园房子,没有你我的份儿,都是洋鬼子住的,要住洋楼,养番狗吗?成!再改嫁给红须绿眼的加拿大男人去,嘿!”
贝欣并不是嫌弃铺后居室的浅窄简陋,只是奇怪那要住人的地方怎么可能污糟邋遢、乌烟瘴气到发出阵阵令人欲呕的霉味来,这比在小榄镇上农庄的猪栏还要令人难以忍受。
她似乎逐步逐步地揭开了丈夫的面罩,开始从他的住处,以至他的言语、行为透视出他的个性和人格。
叶启成把贝欣带到一间房子里,将行李掷到一旁去,道:“这就是我们的睡房,没有新房的气氛,是吧?不要紧的,有新人就有新气象,是不是?”
才说完了,就把贝欣抢在怀里,一张喷出恶俗口气来的嘴就贴到贝欣的唇上去。
贝欣惊叫起来,使尽了吃奶的力,把对方推开。
“你干什么了?到今日今时你还想赖帐不成?”
贝欣摇头,急道:“不,不,我只是累了。”
才说完这话,就隆然一声,传来重物堕地的声音,贝欣吓一跳,道:“是什么声音?”
“他妈的!一定是那死不掉的害事。”
叶启成没有理会贝欣,就管自走到只有一板之隔的邻房去。
贝欣急步跟着他,一看,微吃一惊。
“怎么了?”
贝欣看到一位年纪跟她相仿的女孩,狼狈地跌倒在地上,眼泪汪汪地望着地上不远处一碗已然打翻了的饭菜。
“死不知自量的人,干么无端端要爬起身来,你有这个本事就好了!”叶启成粗声粗气地痛骂那女孩,一点怜惜的心也没有。
女孩微抬起头来,在黯淡的灯光之下,眉目倒是相当清秀。她拿手艰难地撑着地,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只听到她以微弱的声音说:“爸,我饿,很饿。”
贝欣回头瞪着叶启成,她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个匍匐在地上的可怜的女孩子,喊叶启成做爸爸。
他有这么一个女儿吗?作为父亲,怎么可能如此狠心地对待自己的女儿?
女孩子说她饿,很饿。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让一个如此好看的少女饿着伏在地上呻吟?这怎么不像人?简直像一条狗!
贝欣摇着头,把这个可恶可耻的念头赶快扔掉。连这么个想法,都好像开罪了跟前这可怜的女孩子似的。
贝欣慌忙地跑前几步,打算把她扶起来。
可是,不论如何使劲,对方就像一个贴在地上的物体,无法能顺势借力就站起来似的。
贝欣惊惶地望着叶启成,向他拿答案。
“她能站得起来的话,满天都是亮晶晶的星星了。他妈的,你娘怎么不带着你走,留下来白现世,弄得我通身负累。”
说罢,走前几步,一把将她揪起来,就扔回床上去。
那女孩痛苦得整张脸都痉挛着,被扔回床上去的身子,直挺挺地一动也不动。眼前的这个情景不可能是属于人间的,只应在十八层地狱才可能见得到。
贝欣连忙回头问叶启成:“她是谁?她是你的女儿吗?”
“你别管她,来,来,管我们的好事。”
叶启成使劲地拖着贝欣,把她扯回原先的房间去。
“慢着,我要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是不是虐待她了?”贝欣试图挣扎。
“你别是敬酒不喝喝罚酒,罗罗嗦嗦的,我等你等得不耐烦起来,就别说我对你不客气了。”
说着,就一手抓紧贝欣的头发,让她的脸昂起来,自己则像头兀鹰俯冲到地面上捕捉猎物般吻下来。
贝欣闭上了眼睛,她不能再忍受目睹自己被饿狼恶魔吞噬的凄惨景况。
原来世界上至大的痛楚不是饥饿、贫困、疾病,甚或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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