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崔昌平缓缓地点头,道:“据我多年来在骨科诊断上的经验,很有把握你外祖母患的是癌症。”
“有百分之几的把握?”贝欣问。
“起码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我没有诊断错误。”
贝欣立即扬起一边的眉毛,表现了一点点的兴奋,道:“那就是说还有百分之二十的机会是你诊断错误,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那么,我们是要去求证这百分之二十是代表是一个误会,还是要把它归纳到另外的百分之八十上去?”
“我相信在国内没有最先进的医疗设施,可以为她取得百分之一百的结果。”
“要哪儿才会有呢?美国?”
“是的。”
贝欣再稍微沉思,说:“崔医生,这种癌症是不是完全没有康复的机会?”
“在中国,几乎肯定没有生还的希望。”
“你的意思是在外国倒还有这个机会?”
“可以这么说,美国的侯斯顿医疗中心,是专门研究治癌的,成绩举世知名。近年有一两种癌症,在发现初期立即以药物和电疗诊治,有过成功的个案。”崔昌平说:“我就任职于那个癌症中心,也是侯斯顿大学医学系的教授。”
崔昌平才说完,贝欣就突然地跪下来,端端正正地给他叩了个响头,道:“崔医生,我求你把我婆婆救活吧!”
崔昌平吓了一大跳,慌忙把贝欣扶起来,道:“小姑娘,千万别这样,起来吧,我们再商量。”
崔昌平让贝欣重新坐好之后,就替她解释:“要把你外祖母治愈,是个非常艰巨的工程。”
“崔医生,不管你需要怎样的报答,我都会答应,只要能让婆婆继续活下去。”
“我相信如果我们百分之一百证明你外祖母是患了骨癌,她的病征还只是初期阶段,那就得赶紧把她申请到海外治病去。”
“我会去申请,一定尽快申办。”
“由你申办,在目下这个环境之内,会成功吗?”
贝欣明白对方的隐喻,于是解释道:“我知道因患病申办到海外求诊,是有机会批准的,我们总得试试。总之,在任何情况下,只要有百分之一的成功率,我都不会轻易放弃。”
“申办反而不难,我有能力帮助你。”崔昌平说:“我的一位病人,正是国内领导层高干的子弟,我向这条门路求助,又是争取正常的就诊机会,是会批准下来的。不过,有一个难题,你和我都肯定是有心无力。”
贝欣紧张地问:“什么难题?”
“钱。”
“钱?”
“对。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才能够应付一个治疗过程。在美国,医疗设备不错是世界之冠,但医药费可以高昂到令一户没有买备健康保险而患重病的人家倾家荡产。小姑娘,你的孝心可悯可敬,但现实是残酷的,很多困难非奇迹出现,我们就无能为力。”
“那么,我就找寻奇迹去。”
“不只是一个奇迹,你的外祖母需要一连串的医学奇迹出现,才能够活过来。”
贝欣呆住了。
过了半晌,她才问:“崔医生,那你有什么建议?”
崔昌平被贝欣这么一问,竟然辞穷。
贝欣说:“是不是作为一个医生,你也说不出口来,劝我坐视不理,见死不救,即使病者是我惟一的、至爱的亲人。没有了婆婆,就没有了贝欣。我们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贝欣那句“我们要活下去”,忽然像在空气中生了重重叠叠的回响。
“我们要活下去。”
如此的坚强、决断、必然、肯定、无悔、无惧,总之,一定要活下去,想尽办法探求奇迹出现而活下去。
连崔昌平都震惊且敬佩。
在美国,如此自由奔放、富贵安乐的社会里头,每年自杀的个案多如恒河沙数。自杀的理由,竟有半数以上并非忧柴忧米,亦非久病厌世,只是活下去觉得没有意义,于是一死了之。
在百般困难、千种艰辛与万样折磨的情况下仍然激励自己活下去,且相信会越活越好越有进步越幸福的人,真是太难得了。
崔昌平在口袋里掏了自己的名片出来,说:“我明天就经香港飞往加拿大,开完一个医学研讨会之后,就回美国去。这是我在美国的地址及电话,只要你能找到起码的旅费与医药费,请你立即通知我,让我帮你把伍玉荷女士接到我们的癌症医疗中心去,奇迹的确是只会为有坚定信仰的人而显现的。”
“谢谢你,崔医生。”
“你外祖母的癌症病征才初步呈现,应该不是末期阶段,要治就必须要快。”
“知道了。”
“不过,小姑娘,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你说吧!”
“如果这一次没有奇迹出现,请别伤心难过,我相信你会照应自己。”
“医生,我会答应婆婆以及所有爱护我、关心我的朋友,包括你在内,一定会好好地活着。”
在奇迹没有出现之前,情况是很凄惶的。
伍玉荷的病时好时坏,一旦发起痛来,真觉得已被打进十八层地狱似的。
贝欣除了干睁着眼,看着她的外祖母受苦之外,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要有办法能稍减伍玉荷的痛苦,她宁愿付出一切的代价。
贝欣对伍玉荷的担挂,竟还掩盖了她和文子洋之间应有的离情。
文子洋很快就要到东北插队去了,这等于说她有好一段日子不会跟文子洋见面了。
为了这个其时很身不由己的安排,文子洋跟贝欣彻夜叙离情,说别话。
经过这么些年的相处相聚、相依相伴,其实这对小人儿早已经心有灵犀一点通。
到了这个短暂分离的前夕,忽然发觉有好些事从来都不曾交代过谈论过商议过。
于是,文子洋鼓起了勇气,对贝欣说:“有句话,我要在走之前清清楚楚地给你说。”
“你从来都不是个多话的人,是吗?”
贝欣笑起来时,露出了那排齐整明亮的贝齿煞是好看。
“闲话不必多说,但重要的话不能不说。”
“你有什么重要的话了?”贝欣忽然又俏皮地说:“是不是嘱我在你去了东北之后,要保重身体,要添饭加衣,要……”
文子洋没有让贝欣说下去。
他使劲捉住了贝欣的臂弯,把她抢在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抱住。
这使贝欣呆住了。
“子洋。”她轻声地喊。
眼前的文子洋已经不再是孩童时代那个傻兮兮的小男生,从他的眼神可以察看出他决断果敢的作风,从他的举动可以透视到他那外刚内柔的个性。
在这一刻,当文子洋以一个稍稍粗豪的动作表示他对贝欣亲近的意欲,以一个肯定而又永恒的眼神显示他对贝欣的感情时,他已成功地令接收讯息的贝欣,体会到他是个已成长的、且肩膊上有担戴能力的男人了。
不论他要说什么话,贝欣都相信,他是真心的、负责的、严谨的、有重大意义的。
“贝欣,今夜头顶星光灿烂,我说的话代表着我的心。贝欣,我爱你,舍不得离开你。”
贝欣没有回答。
她抬头望着天空,在一片黑漆之中,的确是闪着点点星光。
贝欣不期然地闭上了她的眼睛默祷,但愿星月为媒为证,鉴领她和文子洋的真情挚爱,祝福他们永远成为相亲相爱的一对。
她的这个心愿,得到了文子洋的印证。
就在贝欣闭上眼睛的一刻,文子洋轻轻地吻了下去。
这个属于他们的初吻,是温柔的、体贴的、轻盈的,宛如拂面的春风,教人心上掠过一重温馨。
他俩抵着头,没有分离,也没有回头,时而轻喊着彼此的名字,时而亲吻着对方。
一种难舍难分的情绪,充盈在二人的体腔之内,慢慢形成一股压力,似乎只有当他们亲吻着,通过了肌肤上的接触,才落实了心灵的契合,从而消弭了那种压在心头的怕就此生分了的恐惧。
连他们自己也无法了解,怎么一整夜就可以偎依着无言地过掉。
天亮时的鸡鸣,叫他们醒悟到分离在即,要说的话才多起来。
“子洋,你要写信回来。”
“一定,我舍不得你。”
“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为了你,我一定会,决不教你担挂,你也一样要活得好好的,等着我回来,别太担心婆婆,吉人自有天相。”
贝欣点头:“我会,等你回来时,我会活得比现在更漂亮。”
“那好!”
贝欣忽然说:“子洋,你答应真的会回南方的家乡来?”
“为什么不呢?我不是个轻言浅诺的人。”
“你当然不是的。可是有些事会力不从心,无可奈何。”
贝欣忽然想起了伍玉荷给她讲过的故事。
她那位情深义重的祖父贝元,就是这样一离了小榄,往大连去后,就不再回来了。
想到这里,贝欣不自觉地恐慌起来,紧紧地抱住文子洋,不能自制地连连地吻在他的唇上、脸上、额上。
文子洋的回应也是激烈的,他们开始疯狂地亲吻,迷糊地说着梦呓似的话。
“子洋,千万要回来,千万要回来。”
“我会,我会,贝欣,你要等我,你答应等我。”
贝欣享受着文子洋的热吻所带来的微微发自嘴唇的痛楚,她从没有发觉原来除了轻怜浅爱之外,如此一阵狂风暴雨式的拥抱与亲吻,会令自己这样的如痴如醉。
激情过后的离情就更无可避免地浓郁了。
幸好贝欣一回到家去,见着了伍玉荷,情绪很快就调控到一个温和的水平。
她不能把丝毫不快写在神态之上,让伍玉荷看到了而生半分的担挂。
在伍玉荷跟前,贝欣永远像个快乐的小天使。
伍玉荷也只有在看到小孙女儿笑着的时刻,才可稍减她肉体上的不自在与不畅快。
无疑,伍玉荷的病情还是那个样子。
贝欣四处想办法,是完完全全地徒劳无功。
她要筹措的医药费,对她以及当时生活在乡间的人来说,是个天文数字,绝对的可望而不可及。
贝欣也曾到镇上的医院求见主诊的医务主任,希望能得到一些医疗上的援助。
轮候了近一整天,见着那位主任医师,把伍玉荷的情况讲述一遍之后,贝欣很诚恳地问:“区主任,该怎样做才能把我婆婆治好呢?镇上若没有先进的医疗设备,是不是上省城或是到北京去,会得到较好的就诊机会了?”
那姓区的主任把脸绷得老紧,一听贝欣这个说法,更拉长了脸,冷冷地说:“你倒是个有本事的姑娘,小小年纪能遇上个什么外头回乡来探亲的医生,断定你外祖母的症状是骨癌,那可真了不起呀。别说是镇上的医疗设施不会如你的理想,就是省城或京城也比外国的水准差太远了,你就凭你的本事把你外祖母弄出去吧!在这儿,还有千千万万的人等着我们本土医生照顾呢!”
贝欣知道她这一趟是走错了。
这姓区的主任没有老羞成怒起来,塞给她一个借口,告发贝欣什么,就已经算是她走运了。
是的确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
前路茫茫,面临着接踵而至的生离死别,贝欣在午夜梦回时,真是惆怅。
她只能默祷自己坚强起来,为成长付出应该付出的代价。
贝欣要自己相信,天下间既有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的际遇,也必然会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况。
世情虽多变幻,可也是相对的,有苦必有甜,有悲必有喜,有起必有落,有幸运也必有不幸。
事实证明贝欣的信念是对的。
正在束手无策、坐以待毙的绝境之中,忽而呈现一丝曙光。
这日,伍玉荷家来了位远方的不速之客,他叩门时,刚好贝欣未返,是伍玉荷招呼他的。
他告诉伍玉荷,他叫叶启成,原籍广东顺德,很年轻时就已经到加拿大干活去,落脚在东岸的温哥华有二十多年了。
叶启成是在温哥华的唐人街开餐馆的,二十多年未曾回过故乡。这次回乡来办点事,碰巧前些时到加拿大开医务研讨会的崔昌平医生,跟他谈起来,崔医生就把伍玉荷的地址给了叶启成,并托他把一封短柬带回来给贝欣。
顺德县距离小榄只是一两个小时的车程,近得很。伍玉荷原籍虽不是广东,但在这儿土生土长,跟叶启成也算半个乡里,聊起天来,倒算有足够的话题。
那叶启成大概已经有近五十岁的年纪了,很显见不是个念过什么书的人,说话没有说上两句,就得添上几个广东地道的粗言俗语。久不久就觉鼻子痒似的,老把鼻子向上吸索,或甚至不客气地拿手指往鼻孔挖去,挖出了的脏物,随意弹落在桌上地上,半点难为情也没有。
说到底,伍玉荷是个出身世家的人,虽然这么些年景况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她还是有能力分辨出人的出身来。
当然,年纪轻轻就飘洋过海到外头闯世界的人,多是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劳苦人家,因而欠了一些大户人家与读书人的风采,是很顺理成章的事了。
反正过门也算客,伍玉荷并没有对叶启成有多大嫌弃,倒还看在崔昌平的情分,留他在家里吃了一些粗茶糕点,等候着贝欣从鱼塘工作回家来,彼此碰个面。
当贝欣一蹦一跳地回到家里来,跟这客人迎头碰面时,叶启成大大地吃惊了。
他做梦也未曾想过,在现今大陆这个乱糟糟的社会环境内,会得有如此标致醒目、令人一望而立即精神奕奕的女孩子。
叶启成看贝欣看得呆住了,连打招呼都忘掉,只由伍玉荷一五一十的把这位远客的身分和到访原因叙述了一遍。
贝欣可是极之开心,她兴高采烈地先拆阅了崔医生的来信。
信很简短,写道:贝欣姑娘:你好!别后已多时,老是萦念着伍玉荷女士的病况以及你那坚强不屈的意志,执着不移的孝心,只能盼望奇迹早日出现。
你如果真有经济能力把伍玉荷安排出国的话,我必竭尽所能为她在侯斯顿医疗中心内预留一个位置,并确保找到我那些专门医治骨癌的同事,与我一同为她会诊。
随函奉上美金一百元,以便你有急事与我联络时,能以之作为长途电话或电报费用。
等候你的消息,请代问候子洋,知道他有可能调往东北工作,盼望他会与我保持音讯。祝活得更美好!
崔昌平贝欣抱着崔昌平的那封信,感悟到人世间一份友情的援助和温暖,令她不期然地把笑容堆拥到脸上来。
一个开心的女孩子,一张明媚的青春脸庞,一条有活力的不住在跃动的生命,是很能令人目为之眩、心为之动的。
叶启成目不转睛地望着贝欣,根本连把视线转移一点点都舍不得。
贝欣对他说:“叶先生,谢谢你为我带来信札,请用过茶点才走吧,我们家简陋,没有什么可以招呼你。”
“别客气,别客气,我是会吃过糕点才走的,这白糖糕吧,蛮好吃的呢,是你做的?”
“这点粗手艺,在家里头招待客人也嫌简陋呢,真算不得一回事了。”
“你可别小瞧自己,我们温哥华的唐人街,只要是家乡的东西,就能卖个好价钱。我看你若能做这种白糖糕在那儿发售的话,赚的钱可不少了。”
“能赚多少钱?”
“相当多钱呀,我们加拿大币十倍于人民币的价值呀!赚一元就等于赚十元了。”
“那真好。”贝欣想着能赚到一笔大钱就能替外祖母治病了,不自觉地流露出热炽的神色来。
“贝姑娘,你想赚钱,也想到外头世界去,是不是?”
“是呀!就因为欠钱,你看我婆婆病恹恹的,都无法康复起来。”贝欣望着已躺回炕上休息去的外祖母,甚是感慨:“崔医生回乡探亲时曾替我婆婆诊断过,她患的骨病只有到美国去才能有机会治愈,那要很大笔的钱。”
贝欣忽然笑了,道:“我要的钱怕卖一辈子的白糖糕也赚不回来。那只不过是开自己的玩笑罢了。”
叶启成的喉咙忽然像有点干涸,老发不出声音来似的,他很辛苦地咳嗽了几下,清一清嗓门,才说出几句话来:“贝姑娘,要找笔保送你外祖母到美国就诊的医疗费,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
贝欣听得睁圆了眼睛,眼珠子似要因兴奋的刺激而掉下一般。
她紧张得不能言语,等待着叶启成给她提供答案。
“这样吧!让我好好地思考一晚,明天我们商